年末將近, 天一日冷過一日, 蒼嵐山熱烈的氣氛卻從未降溫。

  用係統的話說，精神文明建設很重要。

  蒼嵐山目前的精神引導有兩個方向：崇文, 尚武。

  崇文, 即推崇知識。一方麵，鼓勵人人識字、開放免費夜課、文職與考學掛鉤；另一方麵，督促匠人總結個人經驗、工藝流程標準化、推進技術改革。

  文化與能力可以直接轉化為物質報酬, 簡單粗暴，所以重視知識的好處人人可以看到。而尚武的氛圍，則需要官方間接的價值引導。

  比如嶽麓區新建的劇院, 以戲曲宣揚戰鬥英雄；每個社區街道，自發組織的戰歌合唱；年滿十四的居民，不論男女，半強製參加軍事訓練等等。

  此外, 無關價值引導、純粹的文藝作品，也會通過靈鏡進行推廣, 培養大家對美的感受。

  ……

  這個世界很美好。

  我們之所以能夠享受這些美好，是因為有人在看不見的遠方, 默默守候我們的家園。

  ……

  說回劇院根據劍皇事跡改編的新戲。

  四百年來，有賴於神朝宣揚：高居寶閣的明珠才算珍寶，玉碎隻能與瓦礫等同；中洲百姓崇拜仙尊刀聖, 無從知曉埋骨故土的劍皇。

  “陸雲銷”這個名字, 曾經完全被埋沒在曆史風沙之中, 而今嶽麓劇院的演繹, 終於讓身殞魂消的英靈，重獲些許應得的敬重。

  大約因為湘州同樣是被神朝放逐的荒地，湘人與死守大荒的修士們很有共鳴，引發了一大波觀戲熱潮（楊屹之堅持認為主要原因是修士打架花哨華麗，觀眾太膚淺）。

  順帶一提，嶽麓區上次這麽熱鬧，還是劇院初次表演的時候。

  劇院排演的第一出戲講的是每個湘人耳熟能詳的人物，楊司軍。新戲一出，前輩熱度消退，引得楊屹之很是憤憤不平，一口氣把積分全砸了出去，請同學去劇院包場看戲——嗯，楊屹之能出的任務少，積分不太夠，找溫顏樓孤寒賒了一大筆，目前看來明年臘月都還不上了。

  賒欠巨款之後，楊屹之狂熱之情不減反增，樓孤寒稍稍勸了兩句，楊屹之憤然說道：“我娘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家夥比下去，你竟然一點不急，還是不是好兄弟了！”

  樓孤寒想了想，幹脆把積分全劃給他。

  能理解啊。劍皇再怎麽崇高偉大，樓孤寒也還是覺得自家娘親更厲害一點。管你是什麽驚天偉人創世絕聖，在兒女心目中，父母就是天下第一無人能及，這沒有道理可講。

  劍皇引爆觀戲熱情，劇院編排新戲的進度隨之加快。新係列的戲劇，致力於發掘不為人知的人物和故事。

  府軍首領周光耀當了一次原型。

  老軍官被請來觀看首演，表演過程中厚實的老臉一直紅，看完不停念叨：“我算哪門子英雄……”

  觀眾代表獻花時說：“您帶領戰友守衛蒼嵐郡二十多年，如果不算英雄，什麽才是英雄？”

  這之後，以最普通的老匠人老農民和手藝人為原型改編的“平民奮鬥記”，又帶起了一股新風氣——隻要敬職敬業，每一個人都是蒼嵐山的英雄。

  這下子無疑給中二少年潑了一盆水清醒清醒，把他們“人生意義隻在於戰鬥”的小腦瓜掰回來了一點。

  也沒矯正太多。中二嘛，少年必經之路。誰不曾暢想仗劍殺敵所向披靡呢。

  ……

  時光如水流逝。

  年末，牛鐵匠完成了一項意義非凡的任務——打造頒發給退伍軍人的勳章。

  今年湘南守軍退下來了一批，樓孤寒和楊司軍商量好了，請他們及家屬來蒼嵐山定居。這事商量好後，他提議舉行一個授勳典禮，係統資料庫記錄的那種。於是，嘉偃關北上的隊伍剛剛動身，靈鶻鳥當晚把授勳名單帶回來了。

  設計圖案、打造勳章、布置會場，一切加急辦理，趕在臘月二十準備好了一切。

  老兵回歸的日期，是二十一。

  原本擔心他們舟車勞頓，預定休息一晚再舉行典禮，但他們一聽說還有先烈入英靈祠的流程，堅持要求當天授勳。

  樓孤寒自認沒資格為老兵授勳，負責這一塊的是溫城主。

  臘月二十一，清晨，溫城主及蒼嵐山代表數十人，於湘川河畔迎接三百多名戰士歸來。

  這一批退下的士兵，真正的老人很少。更多的是因為傷殘，無法作戰在第一線的中青年，如今湘南兵力足夠，他們便退了下來。

  隊伍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位失去小腿的中年人，手邊靠著拐杖，車架前後跟著一隻過分活潑的大黑狗，蹦蹦跳跳，尾巴幾乎搖成殘影。

  即便在蒼嵐山，隨時隨地這般傻樂的狗子也不多見。真看不出來這是一隻軍犬。而後主人一聲令下，大黑狗瞬間改變狀態，安靜威武，傻狗氣質全無。

  這些戰士入伍時間長短不一，對於蒼嵐山，或多或少也有耳聞。印象不外乎是荒蠻、險僻、野獸多。

  而這一年，山城訓練的新兵陸續南下了幾批，打散到飛雲軍各個行伍之間，閑時總要說蒼嵐山有多好多好，老兵們有些不信，同時隱隱有些期待。

  他們隨溫城主進入山城，這份期待變成了驚歎。

  大片大片施工場地，隨處可見的磚房，街道整齊劃一，道路寬敞平整，住宅有四層甚至五層，活動中心的樓層更高。

  多不可思議啊。神朝從來不管湘州，巨門部的機關術傳不到這裏，這些高樓是怎麽建出來的？

  居民早早得了消息，守在街邊夾道歡迎。二樓三樓垂下錦旆一般的赤紅布帛，寫著看起來很奇怪的歡迎辭。歡呼從四麵八方擁擠過來，男女老少的聲音都有。有人捧著一籃子的雞蛋、蔬果往車架裏塞。甚至有人給英武的大黑狗獻了一隻花環。

  湘南流血不流淚的戰士不自覺有些鼻酸。不知是因為周圍人真切的熱情，還是因為……他們守護的家園，已經變成了人間仙境。

  真好。

  短暫休整過後，儀式便要開始了。場地定在嶽麓區劇院，現在蒼嵐山居民有一萬多，英靈祠空地實在不夠，隻特殊設計的劇院同時裝得下這麽多人。

  典禮現場早已人山人海。

  一萬多人，幾乎沒發出雜聲，擴音效果極好的場地籠罩在一片肅穆氛圍之中。

  行禮，授勳，熱烈的掌聲。三枚金質勳章，十二枚銀質勳章，五十四枚銅質勳章，盡皆發放完畢。

  接下來的儀式在英靈祠前舉行，由各區推薦的代表見證。離開會場時，溫顏頻頻回首，樓孤寒問：“怎麽了？”

  溫顏說道：“我好像看到……寧少爺……看錯了吧。”

  樓孤寒順他目光看去，識海裏敲了敲係統，借助靈力波動搜尋過後，得到了肯定的答複。

  “東北方向，三區十二排。寧遠陪一位老人家來的，大少爺今天穿的好平常啊。”係統說道。

  確實，寧遠身穿灰布短襖，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他身邊坐著一名笑容別扭的老人家，寧遠緊緊攙著老人的手臂，老人家則對他很是冷淡，也不知爺倆什麽關係。

  樓孤寒並未過多關注他們，跟在溫城主身後，去往英靈祠。

  溫城主和周光耀一人捧一隻瓷罐，將他們安葬進祠堂。

  兩隻瓷罐，五百多人的遺骨。

  妖物修行占便宜，繁衍開化的速度比人族快上數倍。湘州修行者不夠，隻能用凡人的命填。普通人與妖獸對戰有多慘烈，看這兩隻罐子大概能體會一點。

  戰士死後留有全屍，已是萬幸，能將遺體或骨灰送歸家人；十有八九隻餘斷臂殘肢，辨認不出身份，收撿回來之後，隻能火化裝在一起。

  這兩隻罐子，一隻裝著混雜的骨灰，另一隻裝盛了百餘顆牙齒。

  有時候，活著的人眼睜睜看著戰友曝屍荒野，卻無法收屍，便會敲下他們一顆牙齒。牙齒帶回來，就算把魂魄帶回來了。

  英靈入葬，儀式完成。

  這日起，來此掃墓的人們，便沒有停過。

  英靈祠一直歸蒼嵐書院的學生打掃，按入學先後到順序，輪流值日。

  第一天是樓孤寒他們。

  江隨月每次路過紀念碑便要在前方站一會兒，仔細拂去白石碑落染的灰塵。楊屹之難得收斂起吊兒郎當的習氣，認認真真掃除落葉。他不確定祠堂沉睡的人中間有沒有認得的叔叔伯父。盡管從小在湘南長大，死別經曆過很多，但每一次，他仍然不能坦然以對。

  日落時分，樓孤寒喜歡在石階邊坐一會兒，沈元隨他坐下。正好趕上居民下工、放學，絡繹不絕的瞻仰三三兩兩地來了。

  沈元嫌人多，沒坐多久便躲進山亭。過了一會，樓孤寒也走過去，輕聲道：“我娘曾經告訴我，倘若身死之時心有執念，即便死者魂魄去到鬼域，亦不願往生。”

  沈元道：“他們的魂魄，不在鬼域。”

  這些事他比較懂。樓孤寒認真問：“那在哪裏？”

  “執念在何處，魂魄便在何處。”沈元頓了一下，說道，“聽說劍皇掛念族人，殘魂至今流連於大荒，千年不散。”

  “殘魂？”

  “隻餘執念的一道魂影。”

  樓孤寒道：“那豈不是很辛苦。”

  “謝淵渟和嶽擎天都逃了。除了他，沒有人再庇佑大荒同族，他死也不能安心。”

  沈元低聲道，“若將來哪天，有人傳續他的意誌，劍皇殘魂或許能夠解脫。”

  樓孤寒點點頭，眼眸光芒微暗，不知在想什麽。

  就在這時，頗有些撕心裂肺的喊叫，從訓練場盡頭傳來，隱約能聽見“斬妖除魔”“一二三四”的口號。

  樓孤寒詫異說道：“集訓不是在早晨麽？”

  前段時間狂熱的中二少年團常搞這樣一出，但遠沒有今天這般聲勢浩大，聽聲音少說一千來人。

  “不止。”係統說，“兩千零八十二個。我天，小夥子們精神頭真好，怕不是觀禮受刺激了。”

  樓孤寒側耳聽了一會，忽然笑起來。

  他看向祠堂，笑容有一些靦腆，清亮的眼睛落滿天邊的星星。

  ……

  您看，未竟的遺誌，已經傳續下去了。

  歡迎回家。

  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