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四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7241
  英靈祠附近的布置, 比蒼嵐山其他地方要空曠一些, 書院弟子出入一般會走這塊區域;京梁那邊來的人,則會依照護山大陣指引, 途經更為熱鬧的升仙鎮。

  黎明時分,昨夜凝結的露水還未斂去行蹤,晨風清爽而濕潤。

  樓孤寒邁著散漫的步子, 從紀念碑走到石階前方,七十二步,從山亭下到平地, 四十九階。他就這樣一來一回地走,衣袖因山風顯得有些鼓蕩。好在他如今有真元護體,不似以往容易受涼, 一邊走一邊默誦經書,倒也不覺得枯燥。

  每走幾步,轉頭望一眼回山必經的小路。

  他在等人。

  日頭完全升起來, 輕風和煦,寒露已晞。道路盡頭,影影綽綽顯出一道人影。樓孤寒眼眸微亮, 幾乎一路小跑奔至那人身前,笑道:“回來啦?”

  殷勤得有點過分。

  沈元下意識後退半步,一望見對方靦腆不好意思的笑,便明白了他想做什麽, 露出一個“想抱就抱”的無奈眼神。

  樓孤寒有些遲疑。這些天被係統吵得頭疼, 他很想一口氣把攻略任務全做了, 可這兒是英靈祠,行為出格總有點不好。

  沈元了然問道:“去哪?”

  樓孤寒乖巧地說:“嶽麓區。”

  沈元默默移開視線。不論兩人相處多久,他還是不能習慣對方故作無辜的乖巧表情。

  嶽麓區離英靈祠不遠,內有鏡湖,外有新建的“劇院”,小情侶約會最青睞這地方。隻不過大白天的,沒人選在這個時候幽會。

  除了戀愛係統趕過來的未來道侶一對。

  略有些尷尬地站在湖邊,樓孤寒問道:“京梁情況怎麽樣?”

  “就那樣。”

  沈元不願多談。

  也許是忌憚謝淵渟傳下的仙意,神皇對謝氏舉動格外寬容。世家仙宗同樣沉默,站隊、倒戈、交好,這類意向統統沒有。神朝內部達成一種詭異的平衡,但誰都知道其下有暗潮湧動,說不準何時,神皇便會出手試探。

  相比神皇微妙的姿態,沈元此時更揪心的是身邊這個人。

  樓孤寒一直在跟他搭話,顧左右而言他,眼神有點歉意,似乎在打極其過分的主意,但偏生拖著,也不說什麽時候動手,一臉的“你做好準備哦,要來了哦”。

  ……

  沈元心不在焉跟人聊了一會,懸起的心就沒放下過。樓孤寒說起“靈獸園新養了一隻鳳凰”,沈元壓根沒聽清,漫不經心點點頭,目光警惕地在對方上下擺動的手臂上轉……終於伸手了,是想做什麽……

  新做的袍服衣領有點紮人,樓孤寒摸了摸脖頸,注意到沈元凝重的注視,他低頭看看衣裳:“怎麽了?哪兒髒了?”

  然後猛地被抱了個滿懷。

  沈元心情沉重仿佛赴死的戰士,抱了還不算完,一不做二不休緊緊扣住他的後背。樓孤寒堪堪回過神,忙喊:“等等等等浪費了!我任務還沒確認!”

  沈元孤勇頓消,默默鬆開手,再提不起意氣第二次赴死。

  樓孤寒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重來重來,再抱一次。”

  沈元冷淡說道:“快點。”

  樓孤寒顧不上衝淡尷尬氣氛,如往常一般要了一個擁抱,心中感歎這腰硬的,怎麽不管抱多少次都不能軟和一點。手臂抬起,勾低後頸,嘴唇在對方額頭中央輕輕碰了碰:“早安。”

  沈元沉默許久,抬頭望了望高懸的太陽。

  樓孤寒輕咳兩聲說道:“早安吻,說了‘早安’就算,係統是這麽算的。”

  沈元已經習慣了他時不時蹦出的奇怪詞匯,平淡說道:“說‘晚安’就算晚安吻?‘珍重’就算訣別吻?”

  “我問問!”樓孤寒眼眸發亮。

  “……”後悔亂說話也晚了。沈元抿緊嘴唇,不由自主往後傾了傾。

  樓孤寒跟係統討價還價了一會,遺憾說道:“不算。場景不成立。”

  “真可惜。”

  沈元言不由衷說道,手心按著他的肩膀,沒怎麽用力推了一下。

  樓孤寒自然感覺到了,笑吟吟鬆開懷抱,忽然說:“對了,劇院新戲,今天試演,去看看嗎?”

  沈元沒多少興趣。

  樓孤寒道:“根據劍皇事跡改編的,你懂的比我多,能不能幫忙參考一下?”

  “嗯。”沈元無可無不可。看戲總比“訣別吻”好得多。

  “活動中心”新建的“劇院”,一麵是灰白石塊壘成的高牆,另一麵呈半圓形,軸長約數十丈。觀眾席從半圓中心鋪展到圓周,中間過道置入了造型精美的青銅缸,通過共振,使前後排都能聽清舞台上的聲響。

  今天隻是試演,受邀請的觀眾不多,中央靠前的位置空的不少。

  入座後,沈元視線往斜前方一瞥:“狐妖?”

  “啊,嗯。”

  樓孤寒神色莫名點點頭。雖說係統不止一次報備白十五積極參加集體活動,但是,親眼所見,給人的震撼總要更大一些。

  觀賞珍奇收藏品般望了白狐狸一會,樓孤寒壓低聲音說道:“來救那隻鳳凰的,不知怎麽……就變成這樣了……說起來,妖族今年動靜越來越大……”

  沈元忽然道:“京梁那邊,妖族鬧了一陣……拜你所賜。”

  “我怎麽了?”樓孤寒瞪大眼睛。

  “妖丹。”沈元道,“你改進符文的思路難得,畫法學起來卻不難。京梁二流符修,近來都在模仿你改良的符文。”

  於是,供奉符修的世家逮捕了大批妖獸,為符師提供內丹。

  樓孤寒心道,那你們有的練了。不同於蒼嵐山對外出售、不限量供應的靈石,妖丹這類好東西,他要給楊司軍留著,頂多拍賣幾顆送給符師研究。就那麽幾顆,分析進度是很慢的。而且,由於妖氣不同種類的屬性,他在內丹上刻畫的符文也多種多樣,更加大了模仿難度。

  樓孤寒心思亂轉,手中抓了一隻靈果,清氣入口,滿意地眯了眯眼睛。

  今早剛摘的參果,盛在竹編的小籮筐裏,一口一個,看戲吃正好。

  台上在準備布景、道具,對於荒蠻之地的窮苦百姓來說,這等戲劇十分稀奇新鮮,表演尚未開始,台下觀眾不由得竊竊私語。

  沈元看了一會,掖在袖袋裏的靈鏡亮了亮。無聲歎一口氣,不知那器靈“係統”又想搞什麽鬼。

  日常任務1:凝望宿主半刻鍾

  任務獎勵:一顆參果

  日常任務2:表白世界上最可愛的人!

  任務要求:重點是深情,一定要深情!

  ……

  行吧。

  沈元偏頭望向一口一個吃果子的少年。

  察覺那專注的視線,樓孤寒不自在地扭過頭,訕訕問道:“又怎麽了?”

  沈元平淡說道:“我在表白你。”

  “哈?”

  “要深情。”

  “……”

  樓孤寒瞥見近處攤開的靈鏡,了然,“說了就算‘深情’麽?”

  沈元眼簾一垂,細覽靈鏡補充的文字,道:“不算。”無情的產能機器照本宣科,“從我第一眼看到你開始……”

  樓孤寒越聽越不對味兒,逼問係統:“你這是從哪兒看的純愛文?”

  “資料庫呀。有史料顯示……”

  “我說過了,正史留下,CP粉摳糖的部分給我刪掉!”

  “可是正史記載,你道侶曾經……”

  “閉嘴。”

  “……好的宿主沒問題宿主。”

  這邊係統進行深刻檢討,那邊“深情”告白接近尾聲:“……我喜歡你,你要守護中洲江山,我幫你……”

  話語至此,戛然而止。

  沈元微微皺眉。前麵那些話太尬太出戲,權當念偈子背經書了;後麵幾句,代入感……有點強。

  說不出口。

  也聽不下去。

  樓孤寒渾身不自在,抓起一顆靈果,鄭重放到對方手上:“辛苦!”

  沈元心安理得拿起吃了。

  做任務確實很辛苦,一顆靈果講道理有點少。

  歸功於係統營造的尷尬氣氛,新戲結束之前,兩人都沒怎麽說話。

  試演完畢,終於有正事談了。沈元憑借印象做出點評,提出建議,哪裏與史實有出入,鎮魔劍靈形象該怎麽塑造,劍皇身殞的結局是否必要,要不要留白……

  樓孤寒將他說的話一字不落記下,再加上自己的觀後感,交給劇院負責人。白狐妖拉著負責人說編曲優缺點,走位怎麽改進,那態度積極的,比他們敬業多了。

  “……”妖族都是這樣的嗎?

  樓孤寒有點想笑,心知一定不是。倘若所有妖怪都如白十五一般喜歡與人族聚居,湘南也不會淪為妖族獵場。

  妖怪,真奇怪。

  樓孤寒沒打擾白十五勃發的熱情,拉著沈元悄悄離場。

  途經居民樓,一群人擠在一起,神情激動喊叫什麽。

  樓孤寒略感奇怪,這一塊是軍民混住區,入住資格很難拿,社區氣氛也是最好,能出什麽事?

  他用心聽了兩句,亮明身份,問道:“誰是孫瑞?”

  人群中央的小夥子臉色煞白:“我。”

  “跟我來。”

  三人來到治管所。

  “坐吧。”

  樓孤寒把人帶到會客室,泡了三杯靈茶。

  孫瑞卻不敢坐,看了看仙師的態度,終於坐下,依著一點椅子邊沿,如坐針氈。

  樓孤寒坐到他對麵,問道:“為什麽要逃?”

  孫瑞痛苦地低下頭。

  樓孤寒道:“你是暮春逃難來的那批人,對吧?”

  孫瑞沉默不語。

  他原本住在湘川邊上,今年暮春妖獸襲擊村子,他恰好在山裏,逃過一劫,逃難來了蒼嵐山。然後進學,當上賬房先生,與退伍的飛雲兵做了鄰居。月前紹安城征兵,他年紀到了,主動報了名。前天晚上,他把所有積蓄都給了鄰居,街坊得知後都很擔心他的反常,對他很是關注,沒想到今天意外發現,他準備好了包裹,要逃。

  “我想去湘南的,真的。”孫瑞顫聲說道,“可是我怕啊。我以為我可以……前幾天,趙仙師帶我們實練,看到妖獸,我怕啊……”

  係統記錄他是一個勤勉刻苦的小夥子,團結鄰裏、照顧老弱,人類一切美好的品質在他身上都有體現,除了勇敢。

  而湘人,慣有鋒銳狠利的蠻野,膽小是他們最鄙夷的錯處。

  孫瑞道:“我不知道,為什麽別人都行,隻我不行……可我真的不行,我怕死,我怕……為什麽啊,他們都行,隻我不行……”

  樓孤寒大概能懂。

  人就是這樣複雜渺小又偉大的生命。

  好比楊屹之,麵對妖怪怕得想吐,還是會把溫顏護在身後。遭遇獸潮那夜他勇敢得好像變回三年前的自己。那日之後,他們都以為楊屹之挺過來了,不會再怕妖怪了,然而不是的,一次偶然碰見小花妖,隻是碰見,他就病得一塌糊塗,比以前怕得更厲害。

  有時候,恐懼這東西,它不講道理。

  人心人性,就是沒有道理。

  樓孤寒問:“為什麽要逃?”

  孫瑞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個逃難的人,來到這裏,受仙師庇護,安安生生過了一段不敢想象的好日子,如今仙師需要他做事,蒼嵐山任何人,哪怕十歲小孩子都能做到的事,他做不到,他怎麽有臉留下來?

  樓孤寒道:“如果不想留下,要不要北上看看?”

  “我……”孫瑞有些迷茫。他對離開以後的日子,全無規劃。

  樓孤寒道:“你數算學得很好,打算盤比旁人要快,賣東西也比旁人多……蒼嵐山打算開一條商路……你有沒有想過,北上做生意?”

  孫瑞艱難理解這段話,內心滿是彷徨。他是一個想要逃跑的人啊,即將入伍,臨陣脫逃……他這樣的人,也能有機會為蒼嵐山做事?

  樓孤寒道:“你隻是不適合打仗。”

  ……

  十月二十六,孫瑞背著半人高的包裹,走出蒼嵐山庇護百姓的法陣。

  行李隻有幹糧和幾件換洗的衣裳,大多裝的是鄰裏產的貨物。走出街道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街坊最為照顧的退伍軍人朝他跑過來,板著臉孔,僅剩的一隻手捉著一隻布袋子——孫瑞認出是他交給對方的那隻——塞到他手裏,冷聲說:“用不著你的錢。”布包塞給他便走了。

  其他街坊,都沒來送他。

  膽小如他,哪裏值得他們送別。

  孫瑞先到了紹安城。仙師說的,觀星閣的仙人們月底會去京梁,去時可以捎帶他一程,回來,或者說能不能回來,就看他的運氣了。

  十月二十八,他來到繁華不似人間的輕涯城。觀星閣的仙人們送他到城門口,走了。孫瑞茫然地排隊進城,被巡衛趕進了下城區。到處是人,到處是仙人。他不知該去哪兒,漫無目的四處亂走。

  賣東西總不會比妖獸更可怕。他鼓足勇氣問一個賣糖人的小販,要不要看貨,得到的回應隻有,“土包子”。

  輕涯城的“湘人”聚居於此近百年,早沒了“湘人”的自我認知,平日他們因為湘人身份屢受刁難,心中是有恨的,乍然見了真正的湘人,便如輕視他們的貴人一般,對孫瑞散發出高人一等的惡意。

  被一人拒絕,孫瑞不氣餒,接著問下一個。被一街人拒絕,孫瑞又迷茫起來。他走了一路,沒個坐的地方,“湘人”不願意他待在門口。走走停停,到了一家善堂,終於沒人趕他了。

  孫瑞小心翼翼放下麻袋,先點了一遍貨物,方才安心靠著牆角坐下。

  坐著,發呆。

  善堂裏有人低低地哭。孫瑞擦了擦汗,心想他比重病的人幸運多了。可是,離開了蒼嵐山,好運氣似乎全部耗盡,他要如何活下去呢。

  他發著呆,忽然發覺身邊站著一位衣裳清淡卻精致的富家公子。孫瑞急忙摟緊麻袋,往外挪了挪,生怕礙著公子哥的眼。

  公子哥臉上帶笑,竟也如他一般坐下了:“你是湘州人?”

  孫瑞囁嚅應是。

  公子哥瞥一眼麻袋:“來做生意?”

  孫瑞一直點頭。

  公子哥長相疏冷,脾氣意外的溫和:“都賣些什麽?”

  這下不能點頭了,孫瑞磕磕絆絆說道:“賣、賣天·衣,識字本,靈石燈……”

  “哦,蒼嵐山來的啊。”

  公子哥說道,“這些東西在輕涯城賣不出去的。蒼嵐山的東西,以前倒是風行過一陣,物以稀為貴嘛。但那些符文,學起來不難,後來商販仿冒的多了,風潮也就過了。”

  孫瑞又開始點頭,其實沒聽太懂。他識字,算盤打得好,學問比鄰裏都要好。但仙家物事,蒼嵐山隻有很少很少一些人懂。

  公子哥繼續說道:“其實這些東西,貧苦人家更需要。輕涯城富人多,所以隻看個稀奇;如果去周邊鎮子,難交通的偏遠山村,更有可能賣出去。隻不過,那些地方太遠,太累人,輕涯城的商販都懶得過去。”

  孫瑞愣愣點頭。公子哥笑了笑,跟他說了幾個山村位置,起身欲走。說話不利落的湘人忽然問道:“您、請問恩公高姓大名?”孫瑞再遲鈍也明白過來了,對方出言點撥,是恩人。

  公子哥似乎不願留名,又笑了笑,踏進善堂。

  孫瑞仰頭望向牌匾,認真記下那上麵的字,然後背起麻袋,步履蹣跚朝城外走去。

  ……

  “也隻有你,浪費心力搭理一個凡人。”

  善堂內,與錦衣公子長相四分相似的青年搖頭說道,“不對,還有蒼嵐山那位……”

  謝九含笑說道:“凡人的力量,有時不容小覷。蒼嵐山腳八座法陣,便是凡人一磚一瓦搭成的。”

  那青年道:“那又如何?黃巾力士揮手便能做到的事。”

  謝九不反駁。

  那座日漸繁榮的小山城,京梁高高在上的仙人們並不放在眼裏,但他相信,日後他們終會刮目相看。而那一天,他相當期待。

  ……

  十一月初二,孫瑞足足走了四天路,方才發現幾縷人煙。

  他氣喘籲籲,精神還好。蒼嵐山常常針對新兵集訓,他的體質比普通人要好上太多,尋水源捉野味的本領,也強上太多。輕涯城周圍治安好,不存在匪寨,也沒有妖獸,安全,隻要有方向,他能一直走下去。

  孫瑞向著炊煙走,中間炊煙斷了,又走了大約半個時辰,找到了山溝溝裏的小村子。

  這是冬天,傍晚山裏冷得要命,他有點凍著了。一個出門方便的青年望見他,警惕說道:“什麽人?”

  輕涯城太守治下森嚴,少有強人匪盜,但久不通人煙的小山村來了生麵孔,總是教人警覺的。

  孫瑞道:“我是輕涯城來的,來賣東西。”

  青年愣了一下,興致缺缺問道:“賣什麽東西?”

  山裏的生活,大多自給自足。州城帶來的稀罕貨,又貴又用不上。

  “燈。”孫瑞壓抑緊張,仿佛落落大方說道,“點上跟白天一樣,還不用柴火。”

  青年道:“不用柴火?騙人的吧?是不是要油?”

  孫瑞道:“不要油,在太陽底下晾一會,夜裏就發亮了。”

  說著便演示給他看。

  真的不用柴火,也不用油,一塊石頭,比蠟燭亮上好多!轉一下,亮了,再轉一下,不亮了!

  明亮的火光照進青年的眼睛,張大的嘴巴久久不能閉上,忽然他反應過來似的,轉身大喊:“娘!爹!快出來看!燈!燈!”

  “大晚上吵吵什麽!”周圍幾家住戶驚醒了。

  “快看!燈!”青年手舞足蹈說道,“好亮!娘,咱們買一盞吧,你夜裏紡紗不用摸黑了!”

  周圍幾家住戶聚過來,半個村子的人聚過來,整個村子的人聚過來。

  孫瑞好像一個久經商場的商人,麵容十分鎮定。幸虧褲子穿的厚,也幸虧荒山夜晚太冷,沒人看出他激動得直發抖。

  一晚上,孫瑞賣出去小半袋貨物,收獲有散碎銅板,也有一些存糧。真正的山貨,皮子、臘味、曬幹的菌菇香料。這些東西,輕涯城賣得出去。

  孫瑞一遍一遍清數賺來的銅板,像是一個豐收的老農,心中充滿樸實的滿足。他拿出那隻布袋,打開,再數一遍,愣住。他原本放在裏麵的碎銀子,一個子不少,反而多了一堆銅板。

  他們沒有送他。

  他們都在送他。

  夜風呼嘯,膽小不像湘人的湘人抱緊麻袋,兩手發燙,一直燙到心裏去。

  ……

  十一月二十二。

  輕涯城善堂,孫瑞再次站到門前,背上麻袋空了,臉黑了一些,他問:“請問您認不認得一位公子……”

  “九郎君忙得很,沒空見你。”舂藥的夥計沒好氣說道。

  又一個湘人。

  沒人幫就不能活一樣。

  “我,我想謝謝他……”

  “你以為誰的事不急啊!這裏麵哪個不是……”

  夥計開口便是說順嘴的話,猛然一愣,詫異看他一眼,說道,“善堂是九郎君開的。門口,旁邊那個木箱子看見沒?你要是想謝他,捐點銀子吧,隨便多少,是個心意就行。”

  孫瑞重重點頭,走到門口。

  一位衣著華麗的貴公子正巧也在,伸手投入一筆錢。

  大概是他一輩子也掙不到的錢。

  孫瑞瑟瑟縮縮站在一旁。等公子哥離去,他打開布包,把自己掙的錢挑出來一部分,鄭重地投入木箱。

  ……

  “嘁,才五十文。”

  與謝九郎長相四分相似的青年輕蔑說道,“這就是凡人的力量。”

  謝停雲含笑說道:“五哥,若是一百個凡人,這就是五千文,一萬個,就是五十萬。”

  謝五撇撇嘴說:“哪有那麽多……凡人。”

  謝停雲不辯駁,笑著抿了一口茶。

  哪有那麽多力往一處使的凡人?

  現在沒有。

  但以後,誰知道呢?

  人就是這樣複雜渺小又偉大的生命。

  仙人揮手便可鎮壓萬千凡人,但是當星星之火傳遍中洲大地,每一個凡人都奉獻出渺小微不足道的力量,那必將會是神仙聖人也無法忽視的浩蕩光輝。

  他如此堅信著。

  那個遠在蒼嵐山,卻會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凡人專程來一趟輕涯城,請求他指一條明路的少年,也如此堅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