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二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5422
  湘州少有和順的天時。到了仲夏, 時而一連半個月的幹悶, 時而暴雨如注似無盡頭。湘川水位暴漲一般就在這個時候。還有洛水河,夏季流至湘地, 便褪去清州境內溫順的假象,江水滔滔, 泛濫成災。

  汛期來臨之前,蒼嵐郡開挖的新河與湘川合流, 慕夫人擔心的澇災總算沒有肆虐。而曆經四個多月,蒼嵐山八座依山而建的城鎮隻算有了個雛形, 山腳聚居的民眾畢竟不到兩萬,大多集中在西北山口, 隨著每日不斷增加的移民,緩慢地往東山南山輻射開來。

  新開墾的稻田沿河伸展,從蒼嵐山腳一直延伸到湘川附近,南高北低,占地約數百畝。稻苗從耕種時的蔥綠瑩瑩, 到抽穗的黃綠相間,再長成一大片一大片金燦燦的稻穀,也不過百餘日工夫。

  待到秋收時節,稻穀地忙碌的人們熱火朝天,蒼嵐書院組織的“實踐小隊”, 則沿著洛水河溯流而上, 往深山趕去了。

  距離蒼嵐山百裏之外, 十數間木屋, 坐落在連綿的山嶺之中。

  夕陽西下,炊煙嫋嫋升起。

  葛金寶拖著竹籮筐,蹲在山間挖野菜。

  葛金寶今年十二歲,在六隴山住了十二年。他的父親是一名采藥人,天晴的清晨便要手持柴刀長棍進山;母親留在家裏,侍候爺爺那輩種下的果樹。他們一家靠六隴山吃飯。運氣好的時候,父親采回一兩株珍貴藥材,今年的餘糧便有了著落;運氣不好的時候,依靠野菜根莖,日子也能過活。

  年初父親進城,帶回消息說蒼嵐山招長工,減傜稅,母親有些心動。兩人商量了一宿,還是舍不得屋後十幾棵果樹,搬家的事不了了之。

  太陽快要下山了,葛金寶收獲不多,拖著有些空蕩的竹籮筐下山。

  山嶺之間住戶隔得遠,如今還留在這邊的人隻剩六七家。葛金寶到得山腳,便聽見鄰家呼喊哭號的聲音。

  他不知發生了什麽,拖著竹筐想去看看,忽而發現母親也在喊叫,叫的是他和妹妹的名字。葛金寶感覺有點不好,不敢耽擱,快步奔回家。他四歲的小妹妹蹲在溪邊,葛金寶看見了她,同時也看見了那隻奇形怪狀的“東西”。

  像是老鼠,但是有野豬那麽大,目露凶光,尖利的牙齒外翻,前爪縫隙之間卡著紅紅的東西。葛金寶沒意識到那是碎肉,這一瞬他的思維仿佛停滯了,本能地摔開竹筐,拔腿奔到妹妹身邊,抱起她就跑。

  爹娘怎麽樣了?他根本想不起這個問題。他的思維已經停滯了,如果不是正好看見妹妹在這兒,他可能也記不起帶她一起跑。

  他拚命狂奔,熟悉的景物飛速掠過視野,葛金寶卻感覺有點不真實,他真的看見了一頭野豬一樣大的老鼠麽?很快他沒有餘力懷疑這些了,後背一震,劇痛和血腥味瞬間阻斷步伐。大樹在他眼中倒了下去,因為他整個人倒了下去。脊背大腿似乎被利器割傷,他站不起來。像豬的老鼠發出老鼠的吱吱聲,就在他耳後數尺。葛金寶鬆手推開妹妹,顫抖的嘴唇說不出一聲“跑”,扭頭朝老鼠撲去。

  “轟——”

  有什麽東西在遠處爆炸開來。灼目的強光逼的葛金寶眯起眼睛,也在這一刻,微弱但鋒利無匹的刀光貫穿妖獸頭顱,血肉刹那間紛揚如雨。

  遠處光芒消散。

  高大的人影隔著漫天血雨,逆光站在他身前。五尺餘長的巨刀緩緩上勾,刀鋒之後,夕陽猩紅的光色血一般淋漓潑灑,巋然的影子仿如擎天一柱,手中刀刃無聲劈開了太陽。

  葛金寶張大嘴巴,最終隻吐出一聲:“啊……”

  “哥哥哥哥……”妹妹撲過來,“血,血!”

  葛金寶這才真實感受到後背大腿無法忍受的劇痛,他牽住妹妹,茫然說道:“沒事,阿娘……”

  那個高大的男人側目一望,腳步停了停,扔給他一隻細耳瓷瓶。

  “搞定收工——”

  附近有人扯開嗓子喊。

  葛金寶呆呆捧著瓷瓶,那人說:“藥,外敷。”便收刀離去。

  葛金寶牽著妹妹,一瘸一拐來到溪邊,衝幹淨傷口糊成一團的灰泥,哆哆嗦嗦抹上瓷瓶裏的藥粉。

  艱難回到家,葛金寶發現周圍五六戶鄰居都聚在這裏,聽一個穿著光鮮的少年人說話。爹娘見到他們,阿爹衝過來將妹妹抱進懷裏,阿娘一邊給他看傷一邊掉眼淚。

  葛金寶茫然望向那些穿著淺色袍服的少年。他們大約十人,大多十五歲左右。剛剛救他的男人也在其中,遠遠站在人群之外,沉默著擦拭刀刃。

  大概半刻鍾,衣著光鮮的少年說完話了。

  阿娘說:“咱們要去蒼嵐山。”

  阿爹說:“妖獸來了。”

  葛金寶茫然點點頭。阿娘摟著妹妹照顧他倆,阿爹回屋收拾東西。房子前後一個個攤開的曬簞,此時摔在了地上,曬滿的各種藥材撒了一地。

  “妖獸越來越不安分了。”那些三三兩兩站在一起的少年們,一邊收拾妖獸屍體一邊談話。

  “怎麽回事呢……”

  “聽說南邊妖王打得很凶……”

  之後的話便很難理解了。

  葛金寶茫然地捉住母親和妹妹的手。他聽不懂那些人在說什麽,他也不在乎搬去哪裏,反正他們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

  趙惟安向村民說清了狀況,收整了一下爆炸造成的慘狀,走到邊上笑嘻嘻說:“執徐哥,沒嚇著吧?”

  “……”

  執徐雙唇緊閉,不想理他。

  鄭一麻利地挖出一堆妖丹,搭話說:“你倆這個月積分攢多少了?”

  趙惟安道:“沒看,咋了?”

  鄭一道:“過幾天劇院上新戲,想帶我弟去看。”

  趙惟安不以為意:“新戲哪有……”倚翠樓歌舞好看。想了想,趙惟安沒好意思說。畢竟身旁這位刀客正經得要死,在他麵前談論一切除爆竹以外的閑話都很……別扭。

  他們仨也算是蒼嵐書院第一小分隊了,師弟師妹們最喜歡跟他們出任務。執徐輸出,鄭一扛傷,趙惟安悄咪咪躲後麵放土刺甩暗器,所到之處盡是積分雨。

  處理好妖獸屍體,再等住戶收拾好行囊,趙惟安領大家走了半裏路。山外停著摳門山長咬牙置辦的小型飛舟,他們打著轉移居民的旗號才弄了出來。飛舟裏已有七十多人,六隴山的住戶在書院學生的指引下爬上去。一切準備完畢,趙惟安興奮搓手:“我負責法陣!”

  幾個少年齊聲哀嚎:“趙師兄饒命!”

  京州小天才土係法術學的好,靈器實操那是一塌糊塗,頂級飛舟都能給你顛成獨輪車。手藝爛心裏還沒點數,一有機會就往操縱室鑽。

  師弟們聯手將趙惟安轟出去,飛舟穩穩上了天。

  葛金寶顧不上後背大腿的傷口,扒在船舷上癡癡俯望大地。他們越升越高,遠方的六隴山變成一座小小的山頭,娘親照料了半輩子的果樹看不見了,房屋前後擺滿的竹篩也看不見了……

  他們,在天上。

  他們在飛。

  ……

  夜晚的蒼嵐山靜謐而安寧,至少後山如此。

  而在山腳,一萬多人定居的城鎮還未入眠。長街前後掛滿漂亮的靈石燈,燈火通明;一對對小男女矜持地並肩遊街;小孩兒溜出家門買炒黃米吃;學堂晚課如常進行;劇院緊張地彩排新戲……

  趙惟安將新居民領到治管所,趕緊掏出靈鏡報備任務。

  實踐任務1:驅逐妖獸(17/15)完成

  任務獎勵:34積分

  實踐任務2:居民遷移(103/50)完成

  任務獎勵:103積分

  打野小分隊目前積分:220

  趙惟安個人積分:65

  至於各位隊員積分的具體分配,就歸他這個隊長負責了。

  “收工收工~”

  一群少年嘻嘻哈哈上山。

  執徐持刀綴在最後,臨近後山,他驟然止步。

  妖氣,很重。

  好像在花穀。

  黑影破風而馳,形如鬼魅,眨眼消失於夜色之中。

  花穀此時兵荒馬亂。

  “壞!妖精!”一隻花精靈細聲尖叫。

  “快救火!”

  無數揮著翅膀的花妖在草木和小溪之間穿梭,捧來可憐的一點溪水,搶救燃燒的花草。

  火光撲不滅似的,越燃越高。

  一些花精靈嗚嗚哭了起來。

  “愛哭鬼。”罪魁禍首懶洋洋地抖抖羽毛,啄食一顆靈果。

  忽然,不速之客脖頸一扭,警惕地望向山口。

  執徐破風而至,艱難地找到一處地方落腳:“讓讓。”

  這裏小精靈太多了,他根本施展不開。

  花精靈四麵八方散開,還未讓出空地,不速之客振翅淩空:“唳——多謝款待,本尊吃的很開心,哈哈哈——”

  憤怒的花精靈眼睜睜看著壞妖精越飛越遠,轉瞬便要離開蒼嵐山範圍。

  放火搶果之後順利逃脫,那妖精似乎得意洋洋:“我還會回來的~”

  話音未落,“哐——”

  一道流影自天際壓下。

  逃跑的妖精從天而摔……不是摔,是被硬生生砸了下來。

  妖精七葷八素栽入亂石,倒立的世界中,一名少年笑吟吟說道:“喲,您回來得挺快呀。”

  妖精掙紮揮動翅膀,周身卻如入泥海,被不知名的力量牢牢禁錮。

  “放肆!你可知道本尊是誰?!”

  樓孤寒仔細看了它一眼,納悶說道:“哪裏來的野山雞?”

  “我是鳳凰!鳳凰!血脈高貴的上古神獸!”“山雞”驕傲地昂起脖子。

  “鳳,凰。”

  樓孤寒單手將它拎起來,冷笑說道,“聽說鳳膽味道不錯啊。”

  “你、你想幹嘛!”

  鳳凰長離心覺不好,凶巴巴說道,“我可是上古神獸,你敢動我一根汗毛,妖獸大軍馬上從湘南打上來!!”

  “就您這樣還能指揮妖獸大軍?”

  樓孤寒拎著它走近山溪,一把將鳳凰頭按入溪水。

  長離最討厭羽毛碰水,拚了命掙紮,但這少年仿佛生來克它,讓它一點妖力都使不出來。

  不一會,野山雞變身落湯雞,樓孤寒平靜說道:“你跟妖獸大軍什麽關係?”

  “我是上古神獸……”

  “我知道,神獸大哥,我知道。”樓孤寒麵容平靜拔下幾根鳳凰羽毛,“我問什麽你答什麽,好不好?我很忙的,沒時間跟你耗。再問一遍,你跟妖獸大軍什麽關係?”

  “……”長離又難受又痛,一聲不敢吭,迷茫看著眼前的少年。

  它不明白,它已經說了自己是鳳凰,怎麽這個人族沒有恭恭敬敬供奉它?它真的有上古血脈,連那什麽人族三皇都想收它做靈獸啊……

  “回答我,你跟妖獸大軍什麽關係?”

  “沒,沒什麽關係……”

  長離瑟瑟發抖說道,緊接著解釋,“我自小獨居,隻認得幾隻妖怪……妖獸大軍……我說出來嚇你的,跟我沒關係……”

  樓孤寒定定看了它一會,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嗨,神獸大哥,你也不早說,瞧這誤會的。”

  長離感覺周身壓製它的力量突然消失,撲騰翅膀想要掙紮。可翅膀剛剛揮動一寸,強橫的巨力差點擠破它的腦袋。

  “嘎——”嚎出鴨叫。

  樓孤寒憂心問道:“怎麽了?神獸大哥?”

  “……沒怎麽。”長離止住兩行淚,乖乖收攏翅膀,力量又一次消失,這下它再也不敢掙紮了。

  係統小小聲道:“能量不夠再弄它一次了,還好這傻鳥腦子不太好使的樣子,趁它反應過來趕緊關靈獸園。”

  樓孤寒依言照做。落毛鳳凰丟進禁閉室。樓孤寒笑道:“好了,現在我們談談你偷吃靈果還燒了百花穀的事。”

  “我賠!”

  長離立刻保證,“靈果十倍賠你。”

  樓孤寒道:“靈果是小事。要緊的是你燒了的糧種,花精靈耗費一年才培育出來的改良品種。你一把火燒了,來年糧食怎麽種?”

  長離眼淚汪汪望著他。事情貌似鬧大了,無知的小鳳凰不敢說話。

  樓孤寒道:“你有沒有長輩,或者認識的朋友?讓他們過來談判,商量糧種怎麽賠。”

  “我沒有長輩……”長離頓了頓說,“認識的朋友也很窮,賠不起……”

  “那不好意思了,神獸大哥,得請您在這兒待一段日子。”樓孤寒客客氣氣說道,手上毫不客氣地摔起緊閉室的門,揚長而去。

  “能量能量不夠了宿主!!”係統哀嚎。

  “等著,我又不能把沈元給你變出來。”樓孤寒沒好氣說道。

  沈元最近不在蒼嵐山,下個月才回,走前他抓緊攢了一波能量,本來夠用,誰知收拾上古神獸一下子花的七七八八,這下子係統有的吵了。

  係統蔫蔫說道:“那傻鳥你就準備這麽養著?”

  樓孤寒道:“等等看吧,看看會不會引來妖怪救它,這鳥腦子確實挺不好使的樣子……”

  邊說邊溜達回花穀。

  他說糧種燒了是騙傻鳳凰的。改良稻種屬於重要實驗品,花精靈好好藏著,再試驗兩輪,明年就能播種。鳳凰鬧事的時候傷了兩隻小花精,樓孤寒趕去看望它們,情況很不好,於是他帶妖進深山,把受傷的小家夥安置在聚靈陣附近,幫它們好好養傷。

  小花妖受了委屈,嘰嘰喳喳要求他嚴懲罪犯,樓孤寒一一答應,好好安撫它們一番,幫忙收拾了燒毀的靈草靈藥,便回到弟子居煉氣。

  對於他來說這隻是一個平常的夜晚,對於禁閉室的小鳳凰就不一樣了。

  禁閉室一點靈氣也無,長離難受得厲害,“哐哐哐”砸門。不一會門外有獸喊:“大半夜吵啥呢?”

  靈獸!

  長離眼淚奪眶而出。

  靈獸妖獸都是獸,都是上古神獸的好夥伴!

  上古神獸哽咽說道:“我被困在裏麵了,你快救我出去!”

  靈獸不耐煩說:“進了禁閉室還想出來?想的美!”

  小鳳凰努力散發血脈威壓:“我是上古神獸……”

  “咋?大爺還蒼嵐山第一開化鎮守呢,我驕傲了嗎?”

  “我是,神獸……”長離以為它沒聽清。

  “神獸了不起咋的?沒看見大爺歇著嗎?吵你大爺,癟三。”

  “……”長離又一次迷茫了,人族也就罷了,怎麽靈獸也不聽它使喚呢?

  “給我安分點兒啊,再吵吵明天沒飼料吃。”靈獸罵罵咧咧離開了。

  長離蜷起脖頸,委屈地抱緊濕透的自己。

  離家的小鳳凰萬萬沒有想到,它就這樣委委屈屈過了七八天生不如死的日子。

  那隻可惡的靈獸每天塞一把穀子給它,然後向靈獸園主人嗓音甜膩膩地邀功:“我有好好照顧神獸~嗯,它可滿意了~”

  不!我不滿意!

  小鳳凰惡狠狠啃了一口靈穀。

  這是神獸吃的東西嗎!難吃!

  熬啊熬,熬啊熬,七天後的深夜,長離終於感應到一縷熟悉的氣息,慢慢向靈獸園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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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離:有妖來救我了!愚蠢的人類,等我出去,就把你們都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