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一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5683
  溫顏喂完兔子, 走出靈獸園, 身邊沒人跟著。十一二歲的男孩子,喜歡到處跑跑走走的年紀, 摔跤也不嫌疼,兩個小髻子有點散了,隨手抓一抓, 繼續泥猴子一樣急急慌慌地跑。

  初夏的晚霞, 不如冬日那般濃墨重彩, 輕細的一抹橙紅,漫入仍有些亮堂的蒼穹。溫暖的光色斜斜傾灑, 照耀著瓦簷青磚,凡世煙塵便隨之嫋嫋升騰。

  殷九黎並膝坐在青鬆樹下, 兩手輕輕扣著膝蓋。籠罩著他的赤色薄霧消散無跡, 那些猙獰駭人的傷疤, 清晰地展露出來。

  溫顏有些怕他,也不知是對方容貌可怕,還是眼中毫無生機的死氣更可怕,溫顏怕他, 不敢發出聲響,準備悄悄退開。

  “溫顏?”

  九黎皇子沒有回頭, 遠眺夕陽,喚了一聲。

  溫顏從不知道, 有人會把自己的名字, 叫得這麽……難聽。

  這個人軀體神魂仿佛都已腐朽, 胸腔擠出氣音,仿佛是血池撈出來的,字字帶血。溫暖清麗的陽光照亮他的臉龐,更如照耀一具腐屍。如此強烈的對比,溫顏看在眼裏,心中某處隱隱有一分觸動。

  溫顏不再退,磨磨蹭蹭走到殷九黎身旁,輕聲道:“您有什麽吩咐?”

  殷九黎道:“你可願拜我為師?”

  溫顏道:“我有老師了。”

  殷九黎道:“他教不了你。”

  溫顏想了想,也坐下了:“您想教我什麽呢?”

  殷九黎側目望他一眼,傷疤縱橫的指節按住他的手腕,感應片刻後說:“《血童不死功》,聽說過麽?”

  溫顏沒聽說過,但這功法名字聽起來感覺很不好:“聽起來像邪道法門……”

  殷九黎道:“照中洲道修的說法,確實是邪道法門。”

  溫顏悚然而驚:“你是魔修?!”

  “是又如何?”

  “……”溫顏震驚無言。他的父母耿直剛強,以往教導他最多的是明辨是非。他看世界很簡單,善便是善,惡便是惡,非黑即白,眼睛裏揉不得一粒沙。所以溫顏很震驚,一個魔修,為什麽會正大光明自認邪道。

  殷九黎道:“道法正邪之分本就可笑。所謂功法,不過是修行的手段。一把劍,還能分出正邪?”

  “不是的。”溫顏小聲反駁。

  他聽爹娘說過,心狠手辣無惡不作的荒國魔修,可能本性未必有多陰邪,但他們修行的邪道法門,會讓人扭曲性情,逐漸變得暴戾好殺。一把劍可能無謂正邪,但一把有魂靈的劍呢?無時無刻不在引誘你作惡的魔劍呢?

  殷九黎聽著怯弱地辯駁,垂了垂眼,目光掃過身上手上遍布的猙獰傷痕,不必詢問也知,在溫顏眼裏,恐怕自己不似活人,更像惡魔。

  他啞聲說:“倘若有一天,正道沒有活路,你可願隨我修魔?”

  溫顏不假思索道:“如果修魔才有活路,那就去死好了。”

  可笑的說法。

  殷九黎並無惱怒不滿之類的情緒,隻說:“小孩子。”

  溫顏無所謂。他還沒到楊屹之事事爭強、證明自己長大的年紀,他本來就是小孩子。

  殷九黎心道,真是幸運的小孩子。有人幫他撐起一片天,讓他隻看見了是非黑白,讓他性情如此天真幼稚。

  可是……

  “天會塌的。”殷九黎啞聲道。

  “那也沒關係呀。”溫顏說。他身邊有那麽多高大偉岸無所不能的人影,即便天塌了,也有人撐回去。

  殷九黎似乎想笑,僵冷的肌體卻無法做到。泣血的嗓子說:“哪有人無往不勝……什麽‘隻手挽天傾’,假的,會死人的……”

  隻要付出足夠的代價,什麽人都能被殺死。

  他看著溫顏,仿佛看到多年以前天真的自己,一廂情願以為仰望的人影永遠不會倒下。

  可是。

  ……

  天會塌啊。

  殷九黎留下一塊玉玨:“哪天改變主意了,以此為信,我收你為徒。”

  溫顏心想才不可能改主意,等你走了我就扔掉。

  九黎皇子踏出護山大陣,便感應到玉玨被人拋進了深穀。

  ……

  小孩子。

  天真幸運的小孩子。

  ·

  紹安城西,那座大院。

  劉十九笑的見眉不見眼:“嗨呀,沒受什麽傷,範思明亂說的,還麻煩您跑一趟……”

  “你這也算是工傷,我不來看看怎麽行。”

  樓孤寒帶了些丹丸靈藥,分的分發的發,剩下的全放傷員床案邊上,“你那天救的兩個孩子……抱樸,見素,快謝過劉叔。”

  他身後跟著兩個年紀差不多大的男孩,同個村子裏出來的,都姓張,以前沒個正經名兒,進書院後徐山長給他們各自取了,一個叫張抱樸,一個叫張見素。

  “劉叔。”

  兩人眼眶微微發紅。因為妖獸突襲,他們村裏人差不多死盡了,此時見到救命恩人,感激之餘,不免憶起那日鋪天的絕望恐懼。

  劉十九被他們喊的有些歉疚,也怪自己實力太弱,隻來得及救出兩個孩子,一村的人,就那麽沒了……

  屋內氣氛不是很好,樓孤寒讓兩位小師弟出門散散心,他留下和劉十九商量點事。

  ……

  紹安城街頭彌漫著煙熏味和炒黃豆的香氣。張抱樸兜裏揣著樓師兄給的零錢,去街邊買了兩份油炸撒子,給同伴分了一點。兩個人坐在一家富戶的石台階上,吃東西填填肚子。

  張抱樸突然說:“以前我爹帶炸撒子回家,很硬,沒這個好吃。”

  “放久了當然不好吃。”

  張見素說,“我以前沒吃過。”

  兩個人沉默下來,發紅的眼睛有水光閃爍。

  他們從小生長的村子在湘川河畔,村人大多清貧。張抱樸父親是木匠,十裏八鄉手藝最好的木匠,他家底稍微寬裕一些,但日子也不好過。

  湘州人日子都不好過。

  水患、瘟病、傜役、這種稅那種稅,每年爹娘都會說日子過不下去了,可他們一年一年活下來了。

  直到劉十九來到他們村,給村裏每個孩童測資質,說他們有靈根,能修行。湘川邊上的小村子從沒出過仙師,大家不明白修行到底意味著什麽,隻聽說送孩子修道可以減稅,都羨慕極了。

  張見素記得清清楚楚,臨行那天晚上娘親給他收拾行李,“要尊敬老師”這句話說了十四遍,她畢竟沒有念過書、沒有修過道,除了這句話,也沒有別的叮囑了。

  張見素一晚上沒睡,看著窗外小小的一片夜空,一會兒黯淡一會兒明亮。那夜星星多好看啊。他看了一個晚上,和以往每一個黎明一樣,日光劃破天際,天就要亮了。

  然後……

  天塌了。

  為什麽暮春會有妖獸呢……

  張見素那時不明白。他知道妖獸最常在冬天出沒,因為冬天山中沒有食物了。所以寒冬臘月,鄉鎮的人便會聚到一起,府軍每年都會出現,替他們驅趕妖獸。

  為什麽暮春到了,還會有妖獸呢……

  他們所有的親人都死在了那個黎明。

  他們隨劉十九來到紹安城,然後隨範思明來到蒼嵐山,這裏的人都那麽體麵,不愁吃穿。

  除了那個叫阿饒的小姑娘,她的奶奶瘦弱不成人形,新生關心她問她怎麽回事,她一點不忌諱,把鱧水村的往事說給他們聽。

  張見素悄悄看她的奶奶,往日瘦骨嶙峋的老人家,一把握得過來的手腕,如今長了些肉了。

  曾經那麽辛苦的老人家,在蒼嵐山活下來了。

  那天晚上他蒙在被子裏偷偷抹眼淚,他想起了喜歡嘮叨的阿娘,寡言有力的阿爹,還有村頭那隻見到他就搖尾巴的大黃狗。

  ——他們原本也可以活下來的。

  為什麽,暮春會有妖獸呢?

  樓師兄告訴他倆,因為蒼嵐郡世家捕捉妖獸,把它們從深山中趕出來了。

  ……

  張抱樸吃著鹹濕微澀的油炸撒子,隱約聽見有人說:“寧少爺,您怎麽有空來西城?”

  ……

  張見素吐出鮮血和打落的牙齒。兩個半途咬上來的男孩子,不要命一樣撕纏扭打,惡狠狠盯著寧少爺的眼神,像是發狂的狼。

  寧遠瞥見他們穿著的袍服,愣了愣,說道:“住手。”

  兩個小瘋子並未沾上他,他也未還手,但圍在他身邊的人無比願意效勞,一把扼住二人,啐道:“小畜生。”

  寧遠問道:“你們是蒼嵐書院學生?”

  張抱樸手臂被人死死扼著,艱難轉頭,朝他腳下吐一口唾沫:“殺人凶手!”

  他哪裏殺過人了?

  寧遠不經意地皺皺眉,不管這兩個小瘋子,想要離開。他偏了偏頭,卻在長街另一頭,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寧少爺停下腳步,猶豫該不該叫人把他們放了,但這兩個小瘋子不管不顧的瘋癲模樣,很可能一鬆手又朝他撲過來。

  猶豫間,長街那頭的人走近了,一見到他,發狂的小孩子似乎安分了下來。

  寧遠忙令人鬆手。

  樓孤寒給張見素看了看牙齒,問道:“怎麽回事?”

  寧遠道:“誤會一場……”

  “殺人凶手——”

  寧遠頓了頓,噙著清貴溫和的笑:“他們受了傷,造成的損失,我可以賠……”

  “……一百多條人命,你怎麽賠?”

  張見素掉的是一顆本就快要脫落的乳牙,樓孤寒放鬆了點,拉兩人站起來,一人發一顆養氣丸,然後他抬起頭,冷冷瞥寧少爺一眼。

  寧遠隨之沉默。他認為樓孤寒不會信口開河,這兩個孩子如此痛恨他,可能真的發生了什麽事。

  樓孤寒最終沒接受他的賠罪。回府的路上,寧遠皺眉思索到底發生了什麽,雜七雜八的信息收集到一起,再加上劉十九那群人散播的傳聞,他心口微微發沉。回到寧府,對上父親冷凝的臉色,寧遠心知此時不是說話的好時候,卻忍不住說:“捕獵妖獸,何必把它們往湘川兩岸趕?”

  寧俞一副教導的口氣說:“那一片有礦脈的。溫良總拿百姓說事,現在人死光了……”

  寧遠瞪大眼睛,眼睜睜看著父親口唇開合,耳邊一片嗡嗡聲。

  “那是幾千條人命啊,爹!”

  寧俞冷聲道:“那是一條靈石礦脈。”

  “……”寧遠眨了一下眼睫,低頭,沉默轉身,父親問道:“你去哪?”

  寧遠沒說話。

  他穿過富麗的雕欄畫柱,假山蓮池,走過長長的竹林小道,走進一間破落的小院子。

  今日陽光明媚,小小的院落亮亮堂堂。他用了點力氣,推開緊閉的屋門,灰暗和黴味兒一下子占據感官。

  床鋪邊坐著一位高大但清瘦的老人。老人嘴角帶著笑,目光渾濁,癡癡望著前方。

  盡管那裏什麽也沒有。

  寧遠抱起有點發黴的被褥床單,拿到院子裏曬了。老人記性不好,廚房裏堆滿碗碟瓶罐,有的洗了有的沒洗,寧遠一隻一隻分開,全部衝洗了一遍,動作有些慢,他穿著華貴精美的錦袍,做這些事情總不如麻布衫順手。

  小院有了人聲,老人渾濁的眼睛放出一點微光,扭頭喚道:“念兒,念兒……”

  寧遠洗好了碗筷,走到他身邊,輕聲說:“她上街買菜去了,慶祝嘉偃關打了勝仗。”

  老人果然咧開嘴,深密的皺紋擠在一起,眼睛映出閃閃的光:“打勝仗了嗎?打勝仗了嗎?”

  “是啊,打勝仗了。”

  寧遠攙著他走出小屋,坐上院子裏的藤木椅。

  老人眼裏閃著光,含含混混說:“唉,念兒肯定早起去西城了,西城菜便宜……都打勝仗了,還這麽省……家裏又不是沒有錢……”

  說著,說著,他眼中光芒黯淡下去,望著院裏那棵枇杷樹,癡癡地發著呆。

  寧遠坐的是一張小小的藤木凳子,兩條長腿有點別扭地張開。他已經長成十九歲的青年,卻如兒時一樣,靠著老人的膝蓋說話:“阿翁,我最近,遇到一個很奇怪的人……”

  他斷斷續續說起那個奇怪的湘人,說起他遭遇的那麽多不能理解的事。雖然心裏明白,爺爺早已不認得他是誰,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聽他說話,可是除了爺爺,這些話,別的人也不會聽。

  聽著,聽著,老人眼光閃了閃,抬起枯瘦的大手,摸摸孫兒的頭發。

  “樓……他是不是,淩將軍的兒子?”寧誌來問。

  寧遠眼睛閉著,眼睫微微地顫:“是的。”

  “淩將軍啊……”

  寧誌來咧開嘴,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樣,輕聲給孫兒講軍營裏的故事,“淩將軍特別漂亮,新兵蛋子都喜歡看她……有一次我也去看了,你奶奶……當時還不是呢,吃醋,問我要不要娶她……哪有女孩子這麽外放,我差點嚇死了……”

  故事不長,寧遠聽過很多次,知道快要結束了。

  “戰鼓是不是響了?”

  老人忽然說,掙紮想站起來,張皇地左右觀望,“念兒,念兒……”

  寧遠連忙攙他手臂:“沒有,打勝仗啦,今天您休息。”

  “哦……”

  老人神情放鬆,看向庭院一角,鬆弛的臉頰綻開笑容。

  盡管那裏什麽也沒有。

  兩人一樣安靜地坐了一上午。午時寧遠煮好了飯,滅了火,飯菜端到桌子上,等待老人不知何時的清醒。

  寧遠走出這間小院。

  ……

  十二歲的寧遠走出這間小院。

  爺爺口中的“逆子”將他帶到富麗堂皇的府邸,給他穿上華貴精美的衣裳,一日三餐不再是粗茶淡飯,身邊有數不清的奴仆侍從,他走到哪裏,都有人敬稱一聲“少爺”。

  爺爺教導他說,要做人,做個好人,做個堂堂正正的人。

  父親說:“做好人,沒有活路。”

  他的那片天塌了。

  喚做父親的男人將他拖進陌生的天地中。

  他看到做好人會遭遇厄運,攀附權貴會平步青雲,爺爺從小的教導告訴他這是不對的,可現實告訴他這樣才是對的。

  他努力聽父親的話,偽裝成一個清貴的大少爺,北上,結交世家子弟,曲意逢迎。

  沒辦法啊,他是湘人,京梁人看不起他多正常啊。

  他本來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違背良心本性錯下去,可是,為什麽……

  湘州邊界那個月夜,寧遠站在人群中,遠遠望著渾身浴血的奇怪少年,迷茫地想,為什麽,他能依靠自己呢?

  寧遠不明白。

  他轉身去尋那道高大的人影,可是那個魁梧的退伍軍士,已經變成了記不起自己是誰的老人。

  不會再有人告訴他該怎麽做了。

  他已經錯了那麽多年。

  他的那片天地很多年前就崩塌了。

  ……

  初夏繾綣的午後,魁梧的年輕兵士坐在小院藤木椅上。

  他凝望庭院一角。

  那裏什麽都有。

  念兒在日光底下縫衣服,嘮嘮叨叨。寧俞那個別扭的死孩子摔了跤,趴在地上哭。庭院另一頭衝過來一個更小的男孩,拉起他,在落滿陽光的院子裏歡笑奔跑。

  寧誌來看著那個皮實活潑的男孩子,輕聲念叨說過無數次的話:要做人,做好人,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人。

  寧誌來炫耀臂膀留下的刀疤,一遍一遍講述戰場上的故事。小孫子趴在他膝蓋上,眼睛裏麵有星星。

  “阿翁,我長大了,也要和你一樣,到湘南去!”

  寧誌來開心地笑出來:“我們遠兒,將來一定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

  年輕的士兵在時光裏迷了路,他看到將軍大人橫刀立馬,而後戰鼓已歇,同袍圍著篝火唱歌,念兒靠著他的肩膀問你累不累,俞兒還未與他決裂,遠兒也沒有被人搶走。

  夜空廣闊無垠,寧靜高遠,他們一直生活在這片天地之間,他保護著他們,誰也不能傷他們一分。

  他撐起搖搖欲墜的天,他就是這個世界無所不能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