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生二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4344
  針對逃竄妖獸的捕殺持續了大半個晚上。

  樓孤寒由沈元監督修養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聽段太守為此報功, 狠狠吃了一驚。

  楊屹之同樣十分震驚, 口無遮攔道:“就這還報功呢?幾十隻妖獸,千八百人追殺了一夜,這要是在湘南, 我娘沒開大會罵人就算好的了。”

  京梁修士斬殺妖獸的低下效率,委實令嘉偃關長大的少年們匪夷所思。

  事情發展成這樣其實不奇怪。跟來湘州邊界的修士們, 要麽是世家紈絝, 要麽是清修道人,論吃喝玩樂、談經論道,一個個都是高人, 但讓他們斬妖除魔……業餘選手,做不來, 幹不動。

  段太守有心為“挺身而出”的仙師說說好話,不自覺與樓孤寒對視了一秒,想到對方孤身剿滅獸潮的英武事跡, 什麽辯解都很蒼白。

  段太守帶開話題,請謝皇傳人並幾位小仙師再赴輕涯城。前次是他失察,招待不周, 這次一定好好帶領各位領略清洲風光。

  溫顏楊屹之沒啥興趣。他們經曆一場生死,對家鄉的思念愈加深重, 清洲再繁華, 也比不上紹安城親切可愛。

  溫顏說:“阿爹我想回家吃飯。”

  樓孤寒和他一樣, 心裏這一刻思念的, 是湘南山清水秀的河岸,以及一頓並不好吃的早飯。

  “你呢,要去麽?”沈元滿身藥味兒問道。

  樓孤寒接過奇奇怪怪的溫補藥丸,扯開一個不算真摯的笑:“我想……想回蒼嵐山……”

  沈元極其自然地伸出手,真氣渡入重塑的經脈,行過一個小周天,略略放下心來:“那走吧。”

  輕涯城最高階的飛舟無法通過鎖妖陣,眾人乘上徐行連夜換的代步靈器,飛往兩州關口。沈元和謝停雲也順了一段路,樓孤寒以為沈元是來送別,沒想到對方打算隨他們一起度過關口。

  樓孤寒麵色遲疑,壓低了聲音說道:“你不是說,謝淵……謝皇實力衰弱,京梁局勢尚未明朗……”神朝正是暗流湧動的時候,想也知道對方俗務纏身。如此緊要關頭,沈元為何要隨他去湘州?

  沈元道:“我像是擅長處理俗物的人?”

  樓孤寒上下打量他一陣,嚴肅說道:“不像。”

  沈元目光平淡斜一眼,仿佛在說:謝皇傳人對神朝采取什麽態度什麽行動,全仰仗謝氏考量,他本人在哪裏有差別嗎?

  謝九郎肩頭停著一隻靈鶻鳥,昨夜子時飛來傳訊的。謝停雲隨手喂了幾顆靈穀,靈鶻鳥眷戀地蹭蹭主人指節,展翅高飛,鳥鳴聲轉瞬自耳畔掠至數裏之外。

  謝停雲說道:“昨夜仙意臨世,天府傳令:使九黎皇子赴清洲,拜迎仙尊。”

  “啊?”樓孤寒聽得一頭霧水,完全搞不清天府是啥,九黎皇子又是哪位大人物。

  沈元同他一樣。

  謝皇轉戰大荒那時出了名的憨,升天之後交際能力不進反退,所謂盡心教導的傳人,隻得了實力傳承,玩弄人心方麵要被神皇翻來覆去吊著打。

  隻不過沈元有仙意和氣質在,比較會裝,外表還能唬一唬人。

  謝停雲就被唬住了,但顧著樓孤寒,耐心解釋說:“九黎皇子原為延世國師關門弟子,國師……”謝停雲隱晦地瞥了一眼江隨月,含混略過陸氏滅族一事,“……失勢以後,九黎皇子屢受冷遇。不過他長袖善舞,這些年慢慢得了神皇器重,在貪狼部做事。天府令貪狼部辦事,意思其實不大對了……倘若神皇承認謝皇正統,迎仙尊這事該歸紫微省管……”

  什麽部?什麽省?管什麽?怎麽還有陸延世關門弟子的事?神皇好像殺了他師父對吧?不是說師者如父嗎?一個爹逼死另一個爹,這孩子該多為難啊?

  樓孤寒滿心茫然,謝停雲之後嘰裏呱啦一堆,更是繞得他頭暈。糊裏糊塗聽了半天,隻想問:你們真是修仙的嗎?成天搞這些花裏胡哨的玩意不嫌累啊?

  謝停雲道:“若是隨殷九黎入京,名分就不對了。此時南下湘州,等京梁那邊慢慢表態,在下以為可行,您覺得呢?”

  “……”

  沈元一言不發。

  謝停雲表麵四平八穩,內心七上八下,真擔心自己對謝皇傳人南下的用意揣摩得不夠。

  樓孤寒看看裝的很穩的謝九,再看看裝的很懂的沈元,道:“我覺得……你說了這麽多,他應該聽不明白。”

  與沈元相處了好幾個月,樓孤寒算是看出來了,這人就沒長權謀的心眼。平素談及中洲修行界,他說的最多的是學宮哪位先生開創哪些道法,哪家宗門哪位長老破境化神,觀星閣摘星坊有哪些不同,外圍產業和內部法門有何關聯……

  權謀?他假裝京梁權貴都要去學賀少爺,能分清什麽省什麽部?可拉倒吧!

  謝停雲以為這是玩笑話,捧場地笑兩聲。

  樓孤寒橫肘給高深莫測的大人物一下,嚴肅說道:“談正事呢,你誠懇點。”

  沈元沉默片刻,誠懇問道:“貪狼部和……紫微鬥數有何不同?”

  謝停雲:???

  合著昨天晚上畫舫那兒,不是他話太密沒營養,謝皇傳人懶得搭理,而是對方壓根搞不懂他在說啥?

  謝停雲陷入巨大的自我懷疑之中,恍恍惚惚說道:“不是紫微鬥數,是紫微省、紫微舍人……”

  沈元仍是一臉的高深莫測,不時頷首,仿佛正凝神思考。

  謝停雲忐忑於自己得到了為仙尊傳人解惑的機會,講解的那叫一個事無巨細,然後他就聽到樓孤寒時不時說——通常在沈元神情凝重看似沉思的時候——“說正事呢,別走神”,“聽懂了嗎?沒聽懂吧?謝九哥麻煩你再說一遍”,“我好了,我不用喝藥……我喝我喝,我喝藥你也給我認真聽著!”,“我?我沒聽懂啊,我又不是謝皇傳人,懂不懂有啥關係?”……

  樓孤寒昨天被管了一夜,今天就逮到機會管回去,督學員做的十分積極,心情也是十分暢快。

  待近了蒼嵐山,他一邊和係統溝通待會的巡視計劃,一邊熱情誠懇說道:“謝九哥,你下次啥時候開講,記得叫上我!”

  “這……”謝停雲不由得往身旁一瞥,想谘詢正主意見。

  樓孤寒誠懇說道:“他這個人在想什麽一般人看不出來的,沒我看著他一會兒就走神了。京梁事態如此複雜,要早些讓他看明白呀。”

  謝停雲也覺得事態緊急,顧不上許多了,客套一笑:“那好。”

  沈元:“……”

  樓孤寒超有義氣拍拍他肩膀,笑容真切說道:“謝先生今天教的東西很重要,晚上你要好好複習。別說了,都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哪怕耽擱了修行,我也一定會監督你。”

  沈元:“……”

  新任督學員無私地笑了笑。

  代步靈器抵達蒼嵐山腳,樓孤寒問執徐:“我帶你四處看看?”

  執徐自然沒有意見。

  “這邊在建活動中心,點心鋪在那一頭……”

  “那是紹安城府軍,現在負責護衛蒼嵐山。其實什麽都管,大到失火遭竊,小到失物迷路,遇事找他們就行了。”

  “他們在挖人工河……相當於湘川水庫吧……建成以後大概能緩解蒼嵐郡水患……”

  “這是法陣,隻修了很小一部分。”

  “……”

  “這是悟道大殿,呃……目前算半個飯堂。”

  “弟子居看到了麽?以後你也住那兒?”

  “那是百花穀,裏麵有許多花精靈。”

  “別理那隻蠢兔子。”

  ……

  逛了大半個時辰,略略將蒼嵐山走了一遍,樓孤寒將人領去授課堂。

  大夥兒由徐山長動員,全聚在這兒迎接新同伴。溫顏飯也沒回去吃,等著給執徐哥哥送“見麵禮”,楊屹之拿出自己珍藏的彈弓,江隨月給的是幾瓶高品丹藥……

  阿饒準備的禮物很別致,蒼嵐書院新款校服,剛設計出來,隻此一件:“奶奶昨天才做好的,尺寸好像正合適唉?”

  執徐此時穿著山長閑置的衣裳,兩人身高有差,執徐穿起來手袖短了一截,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換上這一件,真的,尺寸正好。

  阿饒連連問:“喜歡嗎?喜歡嗎?”

  小姑娘在為奶奶邀功。以前她擔心自己和奶奶在這裏待不長久,有機會便要在其他人麵前說一說奶奶最近做了哪些衣物,希望山長看在奶奶製衣手藝好的份上,不要趕她們走。

  現在她沒有這些憂慮了,邀功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因為小姑娘真正為家人驕傲,想讓大家都知道奶奶手藝很厲害。

  執徐穿著雅致素淡的書院服,不知該如何表示。

  喜歡嗎?好像不討厭,喜歡……談不上。他幾乎沒有喜惡,人生對於這方麵的體會,一片空白。

  但是看著小姑娘期待的目光,他費力翕動嘴唇,擠出一字:“嗯。”

  阿饒咯咯咯笑起來,然後大家都善意地笑起來,接著溫顏帶他去弟子居收整好的房間,鄭一聽說他身手很好約他去前山比試……

  執徐渾渾噩噩活了二十多年,猝不及防,闖入溫情尚存的人間。

  並不討厭,同時不習慣。

  說不上來的感覺。

  得了空,執徐問山長,自己在這裏該做些什麽。徐山長道:“想做什麽做什麽啊……你修為比我高,我教不了你……要不你去山下,幫府軍四處看看?”

  徐行認為這安排很好。

  樓孤寒也覺得執徐先適應一下正常的世界很好。大家湊了湊,拿出一筆小錢,讓執徐想買什麽買什麽,想做什麽做什麽。

  單純有點拙笨的小青年被他們聯手推進了花花世界。

  然後,兩天一夜沒回來。

  第二天傍晚,樓孤寒忙著監督沈元進修呢,溫顏一臉難過找上他:“執徐哥哥是不是不準備回來了?”

  “啊?不會吧?”係統沒預警,樓孤寒不覺得執徐不吭聲就跑了。

  “我還給他準備了糖。”溫顏不開心。

  沈元道:“人不見了,你不去找找?”

  樓孤寒深以為然:“是該找找。”

  識海戳了一下能監控整座蒼嵐山的係統,“人呢,跑哪兒去了?”

  “……”係統沉默片刻,語氣莫名說道,“監·禁室。”

  樓孤寒驚訝:“他犯啥事了?!錢花光了吃霸王餐?!”

  係統答道:“砸了一家店,打傷店主及無關人員共五名。”

  樓孤寒:???

  一眾擔心新同伴的小朋友們隨之下山,浩浩蕩蕩直奔監·禁室而去。

  執徐犯的是重罪,安置在監·禁室最裏層,身旁不是強·暴婦女未遂就是搶劫未遂即將驅逐出境的家夥。

  執徐麵無表情蹲在他們中間,按照牢頭指揮,站起,張開手臂,轉圈圈……

  眾人:“……”

  其他人感觸不多,深諳執徐性格的溫顏楊屹之眼珠子快掉下來了。

  管監·禁室的府軍說:“這家夥嘴硬,抓起來之後一句話不說,水鏡記錄也沒顯示他編號,我們都不知道他哪裏來的。沒辦法,就押這兒關著。”

  樓孤寒問:“他做了什麽?”

  府軍憤怒說道:“砸了一個爆竹店,打傷四個玩爆竹的小孩子!小孩子啊!店主給他講道理,他拒不悔改,還把店主給打了,情節特別惡劣!不過見到我們,他態度反而一下子軟和了……”

  樓孤寒隱約猜到什麽,問執徐說:“為什麽要砸爆竹店?”

  霸氣無雙的刀客麵無表情,一言不發。

  “瞧瞧,就這鬼樣子!看著來氣!”府軍更是不滿。

  溫顏道:“他不太會說話啦,反應比旁人要慢一點。”

  仿佛印證他所言,執徐慢吞吞道:“那個,圓筒,會炸。”

  樓孤寒問道:“所以你以為小孩玩的爆竹跟我用的妖丹一樣?”

  執徐點頭。

  經曆過獸潮的三名少年一下子說不出話了。

  事情過程他們大概可以腦補:執徐聽他們的話下山閑逛,偶然路過爆竹店,以為店主銷售大規模殺·傷武·器,於是挺身而出,奪取“殺器”,勇敢地搗毀了一個犯罪窩點。

  多麽感人至深的行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