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五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5052
  峽穀前拙笨的擁抱持續了挺長時間。

  跟過來的千八百修士沒不長眼地盯著那倆看, 自發散開, 三五成群鑽入深林,搜尋可能存活的妖獸。

  方才樓孤寒拖著一路血跡走來, 搖搖晃晃似乎隨時可能倒下。江隨月嚇得不輕,第一時間衝上去想為他治傷。樓孤寒扯開笑容示意自己沒事,讓她顧著溫顏楊屹之。江隨月猶豫了一下, 看了看沈元, 好像在給人渡真氣療傷, 而且確實很有用的樣子, 她努力把擔心壓回去, 目光轉向另外兩個少年。

  溫顏挖了上百具妖屍,滿眼的血血血, 現在什麽玩意在他眼裏都是綠的, 腳下路都看不清。楊屹之攙了他一下, 自己反而先摔了一跤,摔得可慘。溫顏也被他帶摔了,兩人姿態都有點狼狽,幹脆就這麽坐著。

  倆孩子隻是受驚外加力竭, 江隨月一瓶一瓶丹藥往他們手裏塞。楊屹之手抖弄不開。溫顏幫他開了一瓶, 然後一口氣開完剩下的, 挨個嗅了嗅。血腥氣太濃,他好像鼻子也不靈了, 隻能憑直覺倒出幾粒口味好的, 邊忙邊說:“隨月姐, 後麵還有一個,他受傷很重。”

  賀揚帆差點遇險那時候,執徐試了幾次,想站起來,但身體支撐不住,還是跪坐在那兒。

  江隨月抱著一大堆藥走近,伸手想探他的脈搏,無意間對上那雙黑黝黝的眼睛,不由自主停住動作。

  執徐麵無表情盯著她。那眼神的意思大概是:不要碰,碰一下,你會死。

  但是就他現在這個淒慘狀況,被碰一下暴起反擊的可能性,幾乎接近沒有。江隨月比較懷疑他會把自己折騰死,那震懾力也挺可怕的。

  江隨月道:“我給你治傷。”

  “……我有藥。”執徐說。

  這是假話。

  他沒有藥了,賀少爺前幾天大發慈悲給的那兩瓶丹藥,早就用完了。

  可是從小的教育告訴他,不要接受陌生人的饋贈,沒有人會對他抱有善意。

  溫顏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跟楊屹之說了一聲,爬起來,走兩步,“啪嘰”,又一跤,同樣很慘。

  上半身幾乎紮進妖獸堆裏。

  溫顏含著眼淚掙紮到執徐身邊,小聲說:“你受傷了呀,要治的。”

  執徐沒說話。

  楊屹之也掙紮過來,一路上捂著眼睛不看血淋淋的場麵,磕磕絆絆走得辛苦:“你看,我們都吃藥了,沒啥……你不會是怕苦吧?”

  最後來的是樓孤寒,甩開刺客一樣警覺地來了。他這時髒腑傷勢有所好轉,已經不再往外滲血,大馬金刀坐下,主動伸出胳膊:“隨月姐,你給我看看。”然後當著執徐的麵磕了幾顆藥丸子。

  執徐麵無表情跪坐著。你無法從他黑漆漆的眼睛裏看出什麽情緒,好像他這個人本身就不需要擁有情緒。

  隔了好一會,他忽然說:“少爺。”

  楊屹之氣得頭掉:“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想著那個草包!”

  樓孤寒道:“我看過了,他沒事。”

  這句話還是假的,樓孤寒才不管賀揚帆有事沒事,反正不關他事。

  執徐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嗯”了一聲,同他一般伸出手臂。

  樓孤寒莫名有點心虛。執徐貌似是相信他才放鬆戒心的,他這樣忽悠人家不太好,於是趕緊跑去看了看賀揚帆。草包少爺福大命大,睡得挺安穩。

  沈元看在眼裏,殺意也在眼裏。

  樓孤寒忙道:“暫時不能殺,他現在……”說了兩句,感覺這事講不清楚,他生硬轉開話題,“謔,剛才沒注意,好大的飛舟,值不少靈石吧?”

  段太守說道:“這是輕涯城最高品階的飛舟,迎接尊客才會取用。”

  “尊客”?他們幾個怎麽也夠不上這個詞啊?

  樓孤寒意有所感,看向沈元,想聽他解釋前因後果。

  他看過去時,沈元自然而然轉開了目光,與站在身後的謝停雲說話。

  莫名其妙。

  有話不直說的毛病又犯了。

  樓孤寒左右找了一下,艱難地在人群中尋摸出男裝打扮的陳渺,招呼她過來。

  陳渺握著一隻金色小杵,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聽見有人叫她,陳姑娘慢吞吞走過來,釋然地笑笑:“你沒事啊,真好。”

  樓孤寒指了指沈元,輕聲問:“又在鬧什麽別扭?”

  陳渺愣了愣,低下頭,默念口訣。杵形法器光華隱沒,各式各樣渾濁雜亂的情緒擠壓而來。她閉上眼睛仔細分辨,轉瞬之間,眼角淌下一滴淚水。

  樓孤寒微驚:“怎麽了?”

  陳渺拭去那滴淚,低聲道:“人太多,我有點亂。他……他情緒很複雜,大概……更多的是,不得已吧。”

  樓孤寒忽然意識到一件事,來不及品味哪種“不得已”,忙說:“這裏人多,你先回飛舟?”

  陳渺點點頭,又搖搖頭,眼神轉向傷員那邊,怔怔然,茫茫然,五味情緒同時在心中綻開,分不清哪些是別人的,哪些是自己的。

  那麽多混亂駁雜的情緒,其中一人,那樣熟悉而又陌生。

  江隨月半跪在妖獸堆前,拿幹淨的靈泉水衝洗執徐傷口沾上的泥沙。黑衣刀客麵無表情,溫顏坐在他身邊,小小聲說你怕苦的話我還有糖。楊屹之挨溫顏坐著,身體的脫力和精神的放鬆同時襲來,他正用一種很威武的姿勢打瞌睡。溫城主拿了一件厚實的外衣,披在他身上。楊屹之一下子驚醒過來,笑著說溫叔你沒看到,阿顏今天超厲害的。

  那樣和諧的一個世界。

  陳渺站在那個世界之外,敲了敲邊沿,小心翼翼喚:“陸姐姐?”

  江隨月包紮傷口的手很穩,陳渺卻能感覺到她的情緒並不如表麵安穩。陳渺上前一步,想認認真真仔仔細細看一看多年未見的朋友,後者卻說:“這位姑娘,你認錯人了。”

  陳渺微低下頭,神魂感受著對方的忙忙碌碌,情緒隨著那個世界裏的人起起伏伏。

  樓孤寒輕聲道:“陳姑娘。”

  陳渺轉過身,似乎很開心地笑道:“你沒事啊,真好。”

  這句話已經說過了。

  她走走跳跳往飛舟那邊去,半路上忽然轉了半個圈:“我有話想對你說。”

  樓孤寒道:“你說。”

  “我好像沒有告訴你,我一直在,一直在找一個人。”

  陳渺踩上一塊凸起的石頭,張開雙臂維持平衡,語氣輕快說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突然有一天我找不見她了。師父說是我記錯了,根本沒有那個人,可是我記得很清楚……閉關很多年也記得很清楚,我答應過她要送她一件禮物的,可是我找不到她了……你也是我的朋友,如果有一天……”

  她穩穩地站在那塊圓滑的石頭上,夜風輕輕吹著她腕間小巧的鈴鐺,“如果你有一天見到她,請幫我把這個交給她。”

  陳渺拿出一隻小小的紫檀木盒。

  樓孤寒沉默著接住。

  陳渺忽然揉了揉眼睛,大聲說道:“人好多啊,你們誰突然難過了呀。這麽好的天氣,月亮這麽好看,難過什麽呀。”

  山間翻湧的雲霧遮起明月,清淡月光洗淨的夜,轉瞬間黯淡下去。

  陳渺還在抱怨,聲音小了很多:“真煩人,害得我也想哭。”

  此時無風,清心鈴叮當作響。

  其實難過的是她自己。

  陳姑娘終究沒有哭出來,她跳下那塊石頭,背對樓孤寒擺了擺手:“我走啦。你還有傷,別送啦。”

  樓孤寒捧著那隻紫檀木盒,目送她遠去,忽覺手有千斤重。

  不知站了多久,“你還有傷,別吹風。”江隨月低聲道。

  樓孤寒道:“你的朋友,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小小的紫檀木盒,裝著一隻小小的金色鈴鐺。

  真的是很小的鈴鐺,小女孩戴著才適合的尺寸。

  江隨月執著繩線,晃了晃,縫隙裏便溜出一張小紙條。

  江隨月伸手抓住,忽然笑了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渺渺修行到了緊要關頭,師父嚴禁她與外人交往,於是她時不時落下一隻鈴鐺,之後江隨月撿到,送回去。兩個習字不久的小女孩,一個丟,一個還,瞞著長輩,利用鈴鐺傳紙條。

  有些散了墨的淡黃紙箋,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小字:

  渺渺最喜歡陸姐姐

  拉鉤上吊

  天崩地裂不許變

  江隨月輕輕地笑,眼淚不知何時淌滿臉龐。

  樓孤寒道:“渺渺把她的心意傳到了,如果你也一樣掛念她,為什麽不肯麵對自己的心意?”

  江隨月道:“心意重要嗎?”

  人世有那麽多不得已,當你無能為力,心意又算什麽?

  “很重要!”

  樓孤寒一字一字說,“有些時候,最重要。”

  寒風過。

  小小的鈴鐺隨風而響。

  江隨月垂首無言。

  樓孤寒轉身,想去一處避風的地方,捂住口鼻壓抑地咳嗽。

  他冷得瑟瑟縮縮,沈元從遠處走來,為他披上一件玄色大氅。

  樓孤寒忽然抬起頭,目光執拗地望過去。

  沈元被他看了一會,自然而然移開眼,平靜說道:“溫城主讓我帶的。”

  樓孤寒說:“真的嗎?”

  “……什麽?”

  “不是你怕我受涼,所以找過來的嗎?”

  “……”

  “不是嗎?”往常盡力遷就對方的少年執拗追問。

  沈元察覺他有些反常,問道:“你怎麽了?”

  樓孤寒道:“對不起。”

  沈元:“……”

  這又是道哪門子歉?

  樓孤寒認真說道:“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我在利用你。”

  他從那個自稱“係統”的器靈說起,它怎麽幫助自己建設蒼嵐山,怎麽慫恿自己“賺取能量”,一開始他隻把“攻略對象”當作攢“能量”的工具,不知不覺做了那麽多那麽多違背本心的事。

  沈元垂眸聽著,以往難解的疑問豁然開朗。

  在他看來,這些小心思不算什麽。人與人交往,如果最終能夠誠心相待,過往的錯處,其實都不算錯。

  他遲疑說道:“你並沒有做出……傷害我的事,論跡不論心……”

  “不是的。”

  樓孤寒執拗說道,“心意,很重要。”

  沈元似乎抓住了一點他此時反常的緣由,平靜問道:“重要嗎?”

  “很重要。最重要。”

  樓孤寒緊緊攥著大氅垂落的綢帶,指尖微微有些發白,“人世有那麽多不得已,生離死別都不得已。但是隻要有一份共度難關的心意,相隔兩地彼此思念的心意,那麽苦楚都不算什麽了……”

  “我娘走了那麽多年,其實我一直很後悔。我知道她一定掛念我,但是她不知道……所以我很後悔,沒來得及告訴她……我已經長大了,可以好好照顧自己……湘州是我們的家,我會好好把家守住……我等你回來……不回來也沒關係,我去找你就好了……”

  他那麽討厭生離死別,隻是因為,許多年來,最讓他耿耿於懷的,不是年幼失祜的孤獨,不是艱難成長的辛苦,而是這份,未能傳達的心意。

  心意很重要。

  有些時候,最重要。

  所以,當他和沈元真正成為朋友,他開始歉疚。

  為自己心意不誠而歉疚。

  沈元對他越好,他越歉疚。

  夜風還是很冷。大氅很厚實,樓孤寒手腳暖和一點了,忽然笑起來,若無其事說:“那個係統啊,剛才讓我接一個任務~和你交心~你隨便給點反應,任務就完成了……”

  沈元道:“別管它。”

  “啊?”樓孤寒迷茫看著他,心情因為自我剖析,而有些無措。

  沈元上前一步,腳步一頓,腦海中演練了一下手待會兒怎麽擺放,張開雙臂輕輕抱了抱他。

  “現在不是任務。”

  “……嗯。”

  樓孤寒發著愣。沈元急急放手,鬆了一口氣,仿佛接取任務不得不做的人是他一樣:“你利用我,賺……‘能量’,我知道了,我不介意。”

  樓孤寒道:“嗯……對不起。”

  沈元平靜的目光蕩了一下,有笑意起。

  樓孤寒本能地感到威脅,警覺說道:“你準備幹嘛?”

  然而晚了。

  謝皇傳人的攻襲速度十分驚人,樓孤寒格擋之前對方手指落到耳畔,匆忙捏了捏臉。

  “原諒你了。”

  特別正大光明,理直氣壯。

  樓孤寒:“……”瞪!!

  沈元側首笑了笑,說:“抱歉。”

  樓孤寒繼續瞪。

  還知道道歉!剛才理直氣壯捏臉的氣勢呢!

  沈元道:“之前在客棧,你問我那些話,我當時想說的是,好,我陪你。隻不過,我這邊情況有些麻煩。謝淵渟名義上開創了神朝,我手握他傳下的仙意,大概,會介入神朝權力中心。但是謝淵渟登天已久,他對神朝的影響還剩多少,實在難以確定。在局勢明朗之前,我本來不想,連累你卷入這些事情。”

  樓孤寒認真傾聽,接口說:“所以?”

  “所以,抱歉,我沒有說明白,就拋開了你。”不擅長表露情緒的謝皇傳人語氣刻板說道。

  樓孤寒眨眨眼睛,問道:“除了這些,還有別的嗎?”

  ……

  這還不夠?

  沈元移開目光平靜說道:“還有這件衣裳,不是溫城主交托,是我怕你受涼才送來的。”

  樓孤寒突然“嘶”地喘了一口氣。

  沈元目光轉回來:“傷口疼?”

  “嗯哼。”

  樓孤寒很慢很慢地撩開大氅,右手緩緩抬起,似乎怕牽動傷口,緩慢的動作很是滑稽。

  慢慢悠悠的,還凝著一點點血絲的手指,緩緩往那張明顯有些發白的臉上靠。

  他狡黠地仰起臉來,幾乎可以看見沈元眼神在說“不準,敢捏臉你就死定了,別讓我們朋友都沒得做,住手!!”

  這麽慢的動作,按照對方平時的風格,早躲過去了。

  但是偏偏沒有躲。

  三寸,兩寸,一寸……

  捏到了。

  還摸了摸頭發。

  連同之前的那次,全都報複回去了。

  樓孤寒心滿意足收回手,大度地說:“我也原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