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四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3620
  謝皇再世傳人索要陣器, 蘇樓主並段太守哪敢怠慢。

  隻不過, 鎖妖陣內有妖獸千餘,他們需要召集足夠人手, 開法陣後第一時間剿殺獸群,以免它們散入清州。

  行動力驚人的太守府極速運轉起來。

  一切從簡。陣器、飛舟、府軍,另有修士數百, 為了在謝皇傳人麵前露臉, 毛遂自薦斬妖除魔。

  龐大的飛舟載了上千人, 朝湘州邊界飛馳而去。

  馳援的人這麽多,真正關心圍困在法陣裏那幾個孩子的, 寥寥無幾。

  溫城主神情麻木而恍惚,不敢相信援軍就這樣撥來了。倘若早知……這些天他苦苦奔走, 到底為的什麽?

  孟知禮茫然程度不下於溫城主, 鎖妖陣異動從頭到尾都是他的鍋, 死幾個湘人,本來也沒多大事,怎麽忽然……來了一個謝皇傳人?!

  若在平日,寧遠見孟公子如此, 早該有些表示了。但他現在,心情同樣很是複雜。嗬, 他還笑話樓孤寒不自量力,與孟公子作對, 沒想到人家早抱上了中洲最粗的大腿……

  江隨月置身人群, 徐行小聲安慰, 那幾個孩子都是禍害,禍害遺千年,沒那麽容易出事。

  謝九郎真心祈願那個聰慧孩子能平安無事。

  陳渺手握隔絕外人情緒的金色小杵,腕間掩藏的清心鈴響得很急。她有些擔憂地看了飛舟最前方的白色人影。她與樓孤寒相識不久,便如此焦急,那沈元該難受成什麽樣子?

  已經過去五天了……

  有誰能在妖獸圍殺之下,堅持五天?

  段太守心道,他們這次來,怕是為那幾個孩子收屍的……收屍都算好的了,更有可能,他們屍骨無存……

  月色寒涼,照亮湘州邊界十萬山川。

  段太守與蘇樓主同心協力,解除新近形成的小型鎖妖陣。

  所有人,都看清了法陣之內的慘烈景象。

  妖獸屍體,從法陣邊沿,一直往中心延伸過去。

  屍體,汙血,汙血,屍體……

  溫城主扒著飛舟邊弦,遍布血絲的眼睛一片通紅,他吐息粗重,時斷時續,宛如困獸絕望的喘·息。

  孟知禮低聲道:“獵妖那時倒是命硬,怎麽這就……”

  段太守小心地瞧了一眼謝皇傳人,後者神色平靜,淡淡說道:“找。”

  段太守連忙感應追蹤印記,指了個方向,飛舟繼續前行。

  印記還在,應當,還留有屍骨……

  隻是不知,謝皇傳人與死者到底是什麽關係,乍見屍體,會不會遷怒他們……

  毛遂自薦獵妖的修士也都有些後悔,萬一沒給謝皇傳人留下好印象,莫名其妙被遷怒就慘了……

  血色染透皎潔月光。

  莽莽群山之中,忽然、隱約,傳來一聲,像是錯覺一般的微弱聲響。

  山川傾塌的聲音?

  亦或是妖獸齊齊衝鋒的聲音?

  有人聽出了這是什麽聲音。

  沈元平淡近乎死寂的目光,顫了一顫,半晌,唇角勾起一絲微笑。

  飛舟全速疾行,更清晰更劇烈的轟響在眾人耳邊炸開,灼目的光耀蓋去血色,依稀可見滾滾黑塵籠罩群山。

  終於,到了那處崩塌的峽穀。

  彌漫著火燒味兒的空氣,斷斷續續飄來嘶啞渾濁的歌聲。

  “同袍昨日、死,舊故何時歸……”

  “你也死,我也死……”詞記錯了,中間跳了,懶得管。

  “誰人收,誰人、咳,葬……”

  眾人聽過司琴姑娘天籟般的琴音,再聽這沒一個調唱準了的散亂歌聲,自然不覺得好聽。

  隻是,目視滿山遍野的妖獸屍體,聽著這樣幾句小調,情形十足詭異,不能不令人印象深刻。

  “無人收,無人葬……”

  眾人大概意識到什麽,再聽這般嘶啞破碎的歌聲,不由得,毛骨悚然。

  千餘具妖獸屍體,堆在這裏。

  殺死它們的人,此時正在死屍堆上哼歌。

  夜空一時間靜到極致,無人敢粗聲呼吸。錯愕、震驚、不可置信,種種情緒混亂地充斥在眾人心頭,沒有人明白那人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那名少年懶倦地靠坐著一塊山岩,左手持短刀,右手持鐵銃,略顯柔弱的雪青色衣衫染成了駭人的紅裝,靈秀而難以逼視的五官淌滿鮮血。

  鮮血從他每一寸肌膚滲出來,將他染成一隻地獄爬回來的惡鬼。

  他死守關隘,沒放過一隻發狂的妖獸。

  爭殺平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子,在他的保護下跪在妖屍身前挖取內丹。另一個渾身發抖四處拖取屍體。鮮血差點流盡的男人持刀跪在他們身後。還有一個衣衫最為整潔的大少爺,最先發現援軍,欣喜若狂朝他們奔來:“終於!終於有人……”

  死屍堆裏躥出一隻妖獸暴起突襲!

  賀揚帆被勁風撲得往前一滾,下意識回頭,看見了此生未能忘懷的一幕。

  妖獸近在咫尺的猙獰麵孔。

  “轟——”

  火光風刃暴裂如雷。

  血水和焦黑的肉塊澆頭而下。

  他眼中柔弱稚嫩的少年踉踉蹌蹌站起,麵對著他,秀逸柔美的漂亮臉龐被鮮血染成惡鬼,好似在笑。

  賀揚帆脆弱的小心肝哐當落地。

  人也哐當落地。

  白眼一翻。

  昏厥前心驚膽顫想。

  你媽的……

  他再也不招惹纖細漂亮的小少年了……

  渾身浴血的少年眼神空茫看向飛舟,除了獵殺妖獸其餘遲鈍無比的思緒,緩緩轉了個彎。

  好多人……

  好多……

  他顫巍巍抹了一把臉,秀逸的五官堪堪展露些許,然後高舉右手,笑容得體又熱情:“諸位道兄,蒼嵐書院最新研製的獸丹,十枚靈石一顆,先到先得預購從速哦~”

  巨響和震動還回蕩在夜色之中。

  四周黑煙彌散,那道身影若隱若現。

  謝停雲精神恍惚,費解地揉揉眼睛。沒有錯,是前幾天見過的那個少年。身形還是那般清瘦,狂風行過都要折了他的腰肢。

  他做了什麽?

  他在做什麽?

  幾乎所有人,無論修為高低,都想不通這兩個問題。

  夜風微寒。

  萬眾矚目的少年,用力裹緊破碎的外袍,顫顫打了個哆嗦,嘟囔說:“好冷……”

  沈元唇邊淺淺的笑意還在加深,這時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樓孤寒聽見了,木訥地轉動視線,空茫的目光定住了他,搖搖晃晃走向他。

  然後,張開雙臂,倒進他懷裏。

  沈元玉雕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良久,指尖顫了一下,想扶住懷中少年,卻不知從何下手。

  清瘦的身軀,沒有哪一寸,不在流血。

  沈元知道他做了什麽。

  九轉生死訣。

  自斷生機,重塑經脈。

  他最重的傷不是見骨的抓痕,也不是破開胸腹的咬傷。

  而是已然碎裂的五髒六腑。

  沈元幾乎能聽見他經脈破碎重聚的聲音。

  每一刻,他都在死亡。

  每一刻,他都在蘇生。

  沈元一動不動任他抱住自己,太多情緒堵在胸前,太多話語說不出口。恍恍惚惚地,沈元聽到一個聲音說:“對不起啊……”

  他努力辨認了許久,才發現那句話不是自己說的。

  是他懷裏、被輕涯城逼入死境、性命比不上一次演出、妖獸五日圍殺、苦苦保護身邊每一個人的少年說的。

  樓孤寒說話時,喉管噴出一小股血沫。沈元忍不住想捂住那可怕的傷口,他引以為傲的敏銳洞察力好像突然失靈了,他聽不懂,不明白,樓孤寒為什麽要向他道歉。

  該道歉的明明是他。

  樓孤寒靠著他的胸口,說話斷續沒有條理。意思大概是對不起我身上好多血,對不起知道你不喜歡,但是:“讓我,抱一下……”

  即便這個時候,即便痛成這樣,即便他每一刻都在體會死亡與新生,他還在,心懷歉疚地遷就他。

  沈元閉了閉眼,終於抬起手臂,輕輕攬住羸弱的少年:“抱歉。”

  “嗯……?”樓孤寒遲鈍應了一聲,同樣聽不懂,不明白,沈元為什麽要向他道歉。

  沈元輕輕攬著他的肩膀,寡淡平靜的語調似乎重逾千斤:“抱歉,我來晚了。”

  習慣了依靠自己的少年艱難聽清這句話,感覺有點難以理解,訥訥說:“沒事啦,再……抱一會……可以嗎?”

  “嗯。”

  沈元捉住他的手腕,緩緩渡入一絲真氣,查看他糟亂的經脈髒腑。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熟悉溫暖的氣息填入體內,幾乎無法忍受的劇痛緩解了一些。樓孤寒一邊問係統能量攢夠沒,一邊嘀咕說:“早知你會來,我就……不練那玩意了……”

  很輕鬆的語氣。

  沈元知道他是安慰自己。

  他就是有一種奇異的感染力,讓人不由自主相信,他們即將麵對的危險、曾經遭受的苦痛,都那麽不值一提。

  因為他真的,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會把絕大多數危險和苦痛,攬到自己身上。

  其實,在他修行九轉生死訣之前,哪怕沈元親口告訴他,我會來,你撐住,他也不會把希望寄托在援救上。

  他的命,一定要握在自己手裏。

  這麽傻。

  這麽倔。

  內息調理得差不多了。不敢再多渡些真氣,怕經脈又出岔子。

  沈元鬆了手,手臂僵硬地垂在身側,樓孤寒還在抱著他。

  沈元畢竟不喜歡這種程度的親近,可是他怕樓孤寒忽然又說“對不起啊”,掙紮片刻,有些拙笨地抬了抬手,避開駭人的傷口,結結實實把人抱進懷裏。

  樓孤寒迷迷糊糊靠著他,突然給這一下整懵了,反應過來不由得悚然一驚。

  內心瘋狂逼問係統,得到能量足夠的保證之後他支起手肘推了推:“好了夠了!我傷口好痛!”

  態度轉變太快。沈元目光平靜,默默鬆開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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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孤寒:突然反常難不成是想害我!(警覺

  沈元:???(疑惑,但不說

  係統:本可愛隻能幫你到這兒了(鹹魚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