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魂六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4772
  略顯蒼白的手攥著一截破損的布料。

  緊緊攥著。

  或許因為大殿沁骨的寒涼, 也或許因為別的什麽, 那雙手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手的主人掩唇低咳,壓抑而又撕心裂肺。

  驕貴的少年少女暗暗皺眉, 心道這是哪來的癆病鬼。他們並未把這句話說出口。不管這人是不是蹭人請柬才赴宴來的,他能進入這裏,便是孟公子的座上賓, 沒必要平白把人得罪了。

  陳姑娘徜徉在人群中逛吃逛玩, 發現此處聚了好多人, 擠進來,略一驚詫,俯身扶起同伴, 擔憂問道:“怎麽了?”

  樓孤寒擺擺手, 正要說些話教她寬心, 身旁陡然炸開一聲清喝:“原來你們兩個認識?!”

  陳渺轉頭一看, 出三千五百靈石搶她花燈的少女怒容滿麵,恨聲道:“那日靈市,你們串通好的?”

  陳渺張口,感覺這事沒法解釋, 白那人一眼,繼續關心同伴:“是不是受了風寒?先回客棧歇歇?”

  “你們兩個,騙了人還想走!”

  陳渺白眼幾乎翻上天:“這位姐妹, 沒錢就別打腫臉充胖子好吧?明明是你自己瞎喊價, 願買願賣的事, 哪裏騙你了?”

  “你!”驕貴少女怒火中燒。

  什麽叫打腫臉充胖子?!她有的是錢!不介意花出去多少靈石!她氣的是這兩人拿她當冤大頭坑!

  以及一些, 她自己都不想承認的小心思……

  她嬌慣長大,從小金尊玉貴養著。在梁州,她處處高別人一頭。原本僅隻清秀的樣貌,也堆砌出了幾分雍容。而眼前這個女孩子,從頭到腳雖無一件名貴佩飾,不知為何……總讓她有種,相形見絀之感。

  少女壓下心頭異樣的忐忑,冷笑說道:“一盞花燈,騙了我三千五百靈石,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慣犯?曲水宴請柬說不定也是騙來的!”

  三千多靈石不是一個小數目。

  賓客口口聲聲說自己被騙了東西,輕涯城巡衛見勢不好,便有人確認受邀名單去了。邊忙邊腹誹,這些京梁子弟就是麻煩。三千靈石一盞花燈,這騙局未免太糙了點。他們就是敲破腦殼,也上不了這種惡當啊。人傻錢多好騙果然是真理……

  巡衛一查,結果當然是,陳姑娘榜上無名,樓孤寒受邀的身份也很模糊。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樓孤寒雖然身份奇怪,但請柬畢竟是孟公子送的呀。他願意帶一個女孩子赴宴,也合規矩,總不能把人趕出去吧?

  這年頭深藏不露的修士遍地都是,巡衛看多了翻身打臉的戲碼,哪肯隨便輕辱人家?

  他們身份卑微不敢說話,同樣受邀而來的賓客就不一樣了。

  少女冷聲道:“我就知道。以孟公子的眼光,哪會請一個不三不四的人赴宴?”

  陳渺臉色怪異:“孟,公,子?……他確實不敢請我赴宴。”

  她說的是“不敢”,而不是“不會”。

  大殿聲響嘈雜。在場的諸位,有的沒聽清她的用詞,有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陳家大小姐對孟氏子弟的輕蔑,並未深入眾人心中。

  少女忽然笑道:“我很佩服你,不僅臉皮夠厚,而且,為了混進宴會,不惜與這樣一個……嗬。”

  她並未把話說明,而是隱晦又嫌惡地瞪了樓孤寒一眼。言下之意,將陳渺貶成了攀附權貴不知自重的女子。

  陳渺麵色微沉:“你什麽意思?”

  陳姑娘有些生氣。

  她這個人素來沒心沒肺,這一刻不開心的事下一刻就忘了。眼前這人搶她看中的東西,她眼睛不眨就扮委屈坑人。旁人無端的惡意,她早已習慣且能樂在其中。

  但是,眼前這個人,不僅在辱沒她,而且輕賤了她的朋友。

  陳渺沒見到這人撕毀湘綾緞的一幕。她心性天真但不傻,看一看地上的布料,再看一看樓孤寒青白的臉色,便將事情原委猜到了八分。毀了無數人的心血不算,現在還要火上澆油,陳姑娘不禁怒從心頭起。

  腰側懸掛的鈴鐺響了一聲。

  陳渺正欲發怒,樓孤寒拉住她的手臂,輕輕搖頭:“算了。”

  即便陳大小姐以勢壓人,為湘人出頭,又能,如何呢?

  這樣的事情,每時每刻,中洲都有發生。

  樓孤寒道:“別動氣。清心鈴響了。”

  說著,他忽然想起沈元生氣的樣子,沉靜平淡,與朝氣蓬勃的陳姑娘截然不同。

  樓孤寒慘笑了一下。

  還好沈元不在這裏。

  陳渺擔心地看他一眼,按捺住怒火,輕聲道:“你氣色好差。咱們去二樓歇歇?等謝停……”

  “騙了我的東西,你想走便走麽?”驕貴少女咄咄逼人。

  巡衛首領打圓場:“這位姑娘,曲水宴不管打官司。你若是受了騙,請去太守府……”

  少女不耐煩地說:“好笑。修士之間的事,姓段的管得了麽?”

  “……”首領閉上嘴。

  得,您是尊貴無匹的仙人,咱們太守府配不上您。

  自嘲之餘,他心中不由歎息。整天被仙家修士為難嫌棄,我們段大人真是可憐……

  那少女自詡高貴,不會在乎一個小小巡衛的想法,隻想著怎麽讓這討人厭的女子出個大醜。

  眼角餘光瞄見一人,她綻開笑容:“孟公子!”

  眾人聞言紛紛回首,自覺讓開一條道路,等宴會主人解決這點小衝突。

  孟知禮今日打扮華貴而不失大氣,與獵妖那日又有不同。在“同類”麵前,他很好地維持著悠然自若的風度:“這是怎麽了?”

  少女指向陳渺:“這人騙了我三千靈石,拒不認賬。”

  孟知禮順她目光望去,一眼看見了樓孤寒,不由輕笑一聲。

  想不到,獵妖那日幾番折辱,他今日竟還是來了。難道心中全無“尊嚴”兩個字麽?

  仔細看去,這少年沒了當時的不卑不亢,手中緊緊攥著一截碎布,眼神茫然而不甘,顯得頗為受挫。

  孟知禮淡淡說道:“是你啊。你那兩位朋友沒來?”

  “他朋友在這兒呢!”

  形容稚嫩的十五歲少女探出半張臉頰,歪了歪頭,明媚一笑,“孟,公,子。”

  孟知禮臉龐微僵,小時候被陳渺暴錘無數次的腦殼瘋狂抽痛。從小養成的習慣讓他隻想昏過去躲過一頓毒打。他大腦一片空白,都不知道嗓子怎麽發出的聲音:“陳……陳,姑娘。”

  她為什麽會在這裏?!曲水宴請柬根本沒送上陳府,堂堂大行令獨女、元隱真人愛徒,為什麽要蹭人請柬來參加宴會?!不覺得丟麵子嗎?!!

  ……

  不,她不會。

  孟知禮艱難地咽了一口涎水。

  陳渺就是哪有熱鬧往哪湊,見他必然一頓揍的可怕脾性……

  就好像中洲真正修行的那一群人,自身實力放在這裏,想要麵子自己就能掙。旁人給麵子?他們不在乎的。

  隻有摸到一點修行界邊邊的人,看到了仙家風光、同時不得其門而入的人,才會想方設法宣示與眾不同、高人一等。

  “孟公子。”

  孟知禮眼中的陳家魔頭笑出八顆牙,輕輕柔柔道,“我守你的規矩,隨朋友一起赴宴。這姑娘一口咬定我沒資格進門,你說,這事該怎麽辦?”

  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啊!問我幹什麽!

  隻要顯露身份,這一樓的人都要抱你大腿!你這是何必呢!扮豬吃老虎有意思嗎!

  孟知禮有點絕望。

  陳姑娘神情天真,仿佛在說: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孟知禮擠出一抹笑容,清清嗓子:“是在下失察,讓陳姑娘受了委屈。這位……”絕望的目光轉向挑事的少女,有點空洞,連對方長什麽樣子都看不清,“冒犯了貴客,不必在白樓待下去了。”

  陳渺皺起眉,好像在認真思考什麽,片刻後搖搖頭說:“她以權勢壓人,我若用同樣的手段欺辱回去,豈不是顯得跟她一樣?”

  孟知禮:“……”

  你明明心裏有想法了,還讓我說話幹什麽!

  孟知禮僵笑說道:“那依你的意思……”

  陳渺俯身撿起一塊湘綾緞。

  從近處看,雪白的綢緞印滿了精致華美的暗紋。這是雲紋,“符”的一種,通常用於煉器。押入法器需層層疊加,繁複無比。有眼力的人,憑借這一塊布料的紋路,便能猜出法寶的煉器師是誰。

  陳渺瞥一眼便說:“從符文風格來看,這件法袍應當出自賀明大師三弟子、許敬文先生之手。如果我沒有記錯,許先生以湘綾緞煉製的法器,統共隻有三件。三件法袍,一件送入祿存部;一件是謝氏請大師煉製;還有一件,經我母親之手,贈予了蠻國。”

  她抬起頭,看了不遠處的少女一眼。

  那少女早沒了跋扈之態。孟知禮喚陳渺時,她心中便是一慌,再也壓抑不住心底忐忑。待陳渺說話,她更是慌亂無措。

  能從一塊破布看出背後的煉器師,這女子眼力毒辣到了何種地步?……提起各位大師煉製的法寶,如數家珍,說明那群眼高於頂的煉器師與她關係匪淺……還有,她母親,贈予蠻國……

  她!她竟是神朝大行令獨女,元隱真人最為寵愛最為出眾的魂修弟子,陳渺!

  少女震驚的不是陳渺的身份。她家父親也是梁州舉足輕重的人物,她平日見的仙家人物又哪裏少了?世家子弟,父母再尊貴,也不過裹上一層漂亮衣裝而已……

  她震驚的是……那些流傳於京梁、陳家大小姐如何驚才絕豔的故事……

  陳家大小姐,與他們這些依憑父母的子弟,是不同的。

  孟知禮身份何其尊貴,多年以前還不是被陳渺追著打?神皇勸都不管用!

  陳渺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哪用得著旁人為她出頭?她的實力就是最好的憑恃,哪裏需要靈石請柬作為依傍?

  十幾年來,活在京梁同伴的羨慕裏,少女幾乎以為,自己真的、高其他人一等。

  而這一刻,陳渺出現,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虛假的驕傲。

  踩著旁人的尊嚴,堆砌起來的驕傲。

  陳渺不知匆匆一眼,這少女便腦補出了這麽多戲,猶自說道:“蠻國那一件,應當追不回來,除非有人為了一件法袍,不惜挑起大荒戰亂……謝氏那一件,我前些天見謝五穿過,他已有道侶,應當不會脫下來送給你……那麽這個,想必是祿存部留著的那一件了。這位姑娘,祿存部賜下的法寶,你一言不合撕成這樣,難道不怕神皇動怒麽?即便神皇不動怒,若是許先生知曉得意之作遭此厄運,也會氣悶於胸呀。”

  “我……”少女全沒了囂張氣焰,囁嚅說道,“我知錯了。”

  陳渺平靜說道:“你哪裏知道錯了呢。你隻是礙於我的‘勢’,不甘不願低頭罷了。往昔你以勢壓人的時候,可曾想過自己為‘勢’所壓迫的感覺?”

  少女難堪地閉上眼:“沒有。”

  陳渺道:“我這位朋友說過一句話,‘自己的命自己掙’,我覺得很有道理。”

  人群中響起一聲輕笑:“我也覺得有理。”

  陳渺轉頭,朝那處笑了笑,回首說道:“這世上不隻有修行一條路。世家子弟,也不是隻能依托家族庇護而活。我從小被讚天資聰穎,見到黃越先生,是有底氣說他資質平庸的。可是,我不敢因此輕視於他,你道為何?”

  少女隻知黃越先生為一代宗師,並不曉得他資質不如中人這回事,不知不覺聽進了陳渺的話:“為何?”

  陳渺道:“黃越先生初入京梁學宮,年年考試都居末位,人人道他前途無光,他偏生走出自己的路來。符陣同修,以陣入道。在他之前,符修與陣修,在中洲很教人瞧不起的。他以一己之力為同道開路,創立諸多陣法平定中洲,我怎麽敢因為道修說他‘資質平庸’,便輕視於他?”

  少女低聲道:“那也是因為,他於符陣之道……”也是天才。

  陳渺搖搖頭說:“你見了他和弟子,便不會這樣說了。黃越先生桃李滿天下,弟子天資各個強於他。他鑽研符法陣法,都是用最蠻野最粗笨的法子。他強過別人的,隻有一口不信自己不如人的意氣、一股不登絕頂不罷休的韌勁罷了。他的命是自己掙來的,你呢?”

  少女似有些觸動,有些茫然:“可是,我怎能如黃越先生那般……”

  陳渺道:“你年紀尚輕,還有大把好時光,足夠你走一條自己的路。難道你非要認定,除了這身衣服,自己便一無是處麽?”

  少女垂首不語。

  倘若今日,她遇上一個身份背景強過她的厲害人物,她大概會自認倒黴,回到京梁後,繼續做自己的大小姐。

  可陳渺卻告訴她,她信奉的一套規則,是沒有意義的。

  而她,興許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進入那個信奉另一套規則的世界。

  她真的,可以麽?

  ……

  沉默片刻後,她說:“那盞花燈,你為什麽要賣我三千五百靈石?”

  說話間少了戾氣,隻餘單純的疑惑。

  陳渺道:“因為值得。”

  人群中又傳來笑:“哪位大家雕刻的花燈?值三千多靈石?”

  陳渺招手道:“謝九你來。我這位朋友,於符法一道浸淫頗深。你來看看,他改進的符文,到底值不值三千靈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