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魔一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3563
  騷亂就此平息。

  陳渺幾人穿過如流的人潮, 登上大殿之後的高樓。孟知禮本想盡主家之誼, 但是一看見陳大魔頭天真爛漫的笑……九郎君您自便吧。

  孟知禮迅速消失在陳渺視線中,按了按抽疼的太陽穴, 心情很是糟糕。

  寧遠遠觀幾人離去的方向,微微有些發愣。孟知禮冷笑說道:“怎麽, 見識了陳大小姐的風光,想換一根高枝攀附?”

  寧遠回過神來,笑道:“您說哪裏的話。我隻是、想不到……湘人鑽研的符法, 能入陳大小姐的眼。”

  “她一個魂修, 懂什麽符。”

  孟知禮頗為不屑, “她這個人與人相處不看重身份,也不看重實力, 有機會便要提攜朋友……符法,哼,八成是她哄謝停雲的大話。”

  孟公子心情不佳, 寧遠自是好一通逢迎。

  寧少爺在這方麵的本事很有一套, 不一會, 孟知禮胸懷稍微暢快了些,道:“與其關心符法,你不如想想看, 他為什麽能勾搭上陳渺。”

  還有謝停雲。今日過後,謝九郎看在陳渺的麵子上, 定會多關照樓孤寒一二……

  嗬, 區區一個湘人……

  孟知禮感覺頭又有點疼。樓孤寒攀上了陳家謝家, 可能不太好對付……江隨月與這家夥是同路人,將來下手也要小心點了……至少不能在輕涯城中做事……不過還好,他本來就不準備在城中動手……

  孟知禮按著太陽穴,將計劃過了一遍,撿回悠然自若的風度,微笑著迎入人群。

  ·

  經過輕涯城幾天的見聞,樓孤寒心中,草草勾勒出了謝九郎的模樣。

  這個人性情純善,有悲憫之心。有些笨,誌向高遠而能力不足。他沒有因此氣餒,而是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做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確實能幫助自己達到目標的事。雖然,努力了四十年,他的理想仍渺遠不可及。

  但他還是在做。

  這樣一個人,不論成就如何,隻這份心誌,便足以令人敬服。

  真正見到謝九郎,他第一眼給人的感覺,一般都是,孤高。

  孤高與氣質無關,與容貌有關。

  五官淩厲逼人,輪廓鋒銳而冷硬。是那種在人群中,看一眼,就能記住的長相。

  謝停雲此時笑容溫和,略略衝淡了隻可遠觀的冷厲之感。

  他端詳著樓孤寒拿出的一顆靈石,情緒從頭到尾都很平和。陳渺弄不清他心裏怎麽想的,不複大殿那般鎮定自若,忐忑說道:“謝九叔,你說句話好不啦。”

  “現在知道叫叔了?”

  謝停雲笑罵,“直呼名姓的時候沒想過我是你長輩?”

  這句是玩笑話。陳渺雖是他看著長大,可在修行界,修士一旦築基,個個俊秀俏麗臉方二八,沒有血緣關係的,早就無所謂輩分了。

  陳渺小時候喊他“叔”,自認為不是小孩之後喊“謝九”,有事相求又叫回“九叔”。她手肘撐在桌案上,捧著臉頰笑:“九叔,你看這符怎麽樣?”

  謝停雲輕輕擱下靈石,望向一旁過分安靜的少年,道:“渺渺說你不曾拜師?”

  樓孤寒道:“回前輩的話,不曾。”

  語氣平靜謙遜,其實心情尚有些陰鬱。但在親近的人麵前,樓孤寒情緒低落時,向來掩藏得很好。謝九郎是真正的仁義之人,他心中敬服,更不願怠慢。

  謝停雲笑道:“你是渺渺的朋友,她叫我謝九,你隨她稱呼就是了。”說著,他麵容微肅,“這靈石上的符文,價值連城。若是黃越先生見了,一定等不及將你收入門下。”

  類似的話,沈元也說過。

  樓孤寒略有些遲疑。

  以前宋清河拉他論道,看中的是他從《靈符全鈔》學來的東西。而靈石上的符文,是他自己瞎琢磨改的,難道真如謝停雲所說那樣珍貴?

  可謝家傳承的是中洲最正統的符道,謝九郎說話,容不得他不信。

  他略為遲疑,謝停雲反倒敞開了心扉,傾訴謝氏麵臨的困境。

  謝氏所傳符道最正統,換句話說也最古板。自黃越先生銳意開拓,謝氏更顯得固步自封。如今中洲有名姓的符道大家,謝氏子弟早就排不上號了。比如後起之秀賀明,隻是一個煉器師,連正經符修都算不上,對符法的鑽研都比他們深。

  謝停雲道:“我那位五哥,一直想帶領謝家走出困境。他最是欣賞你這類人才。”

  樓孤寒猶豫道:“可我從未想過專研符法,也沒打算赴京……”

  陳渺聽了,不由憐憫地瞧謝九一眼。看看人家,隨隨便便刻一刻符,都比你們家厲害得多,“中洲正統符道”真是要完。

  謝停雲道:“道法交流,未必要當麵談論。你有什麽想法,像這樣刻在靈石上,押入法器中,托人送到京州就好了。”

  那他這樣算不算謝府客卿?

  “算的。”

  謝停雲誠懇說道,“你改進的符文,謝氏願意高價收購——我知道這符文珍貴難以用錢財衡量,但實在是……”

  “前、九郎君言重了。”

  對方真切的熱情,樓孤寒有點招架不住。

  謝停雲不是說說而已,當下便叫人來立契、訂約,樓孤寒稀裏糊塗揣下一大筆靈石,等時辰差不多了,告別與故人敘舊的陳渺,獨自回客棧。

  他走後,陳渺納悶說道:“你今天做事怎麽這樣爽快?”

  謝九郎行事天真,早年上過不少惡當,慢慢學得乖了,對合作者的考察嚴格至極。今日輕易拿出一大筆資金,要說是信任關照她的朋友,陳渺一百個不信。

  謝停雲道:“受人所托罷了。”

  陳渺大感好奇:“誰?誰托付你了?”

  謝停雲嗤笑:“小孩子,大人的事少打聽。”

  ·

  樓孤寒暈暈乎乎回到客棧,路過沈元房間,敲開了門。

  沈少爺回來了。

  樓孤寒笑道:“你去哪兒了?”

  沈元反問:“你呢?”

  樓孤寒道:“還不是曲水宴……”

  他仔仔細細將謝九郎說的話複述一遍,模樣很是開心。

  之前遭受的挫折,卻一字不提。

  不一樣了。沈元想。

  最初認識那段時間,樓孤寒在他麵前總是嬌氣又討嫌,踩著他的底線肆無忌憚試探,明知道他不喜歡肢體接觸,還故意糾纏不清。

  慢慢的,樓孤寒變成了慕夫人口中那個隱忍懂事的少年。對他的一切喜惡,都力所能及地遷就。

  因為樓孤寒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沈元靜靜聆聽,聽眼前這個人報喜不報憂。

  這人看起來堅韌穩重,其實心性還像一個小孩子。他所有的任性,都在八歲之前揮霍完了。母親走後他便無時無刻不在愧疚,愧疚兒時沒有更懂事一點,愧疚沒有回報至親同等的愛。

  於是他長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明明稚氣未脫,卻少年老成,用心關照身邊每一個人;明明身骨羸弱,卻逞強張開雙臂,遮擋滿目風霜雪雨。

  更讓人歎息的是,他真的做到了。

  沈元忽然問道:“不痛麽?”

  樓孤寒愣了愣,不知他是什麽意思。

  沈元接著道:“不冷麽?”

  樓孤寒反應過來,他指的是獵妖那一日……原來他那樣狼狽的時候,沈元一直都在?

  沈元繼續說道:“凡人的命哪裏算命?你看,修真界就是這樣的。”

  平淡而冷靜,挑破對方遮掩的傷口。

  這句話,從一個陌路人口中說出,與一個認定為同伴的人說出,兩者帶給人的感覺,大約是不同的。

  天真的少年仰著頭,神情仍有些迷茫,還有執拗。

  沈元靜靜看著,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很殘忍,甚於惡意的幫凶。

  樓孤寒嘴唇緊抿。

  漸漸的,迷茫與不甘褪去。他很慢很慢地開口,嗓音清亮:“那麽,你會陪我一起,把它變得更好嗎?”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摻雜了很多東西。

  沈元恍惚一瞬,定神。

  陳姑娘不在,他並不能明確分辨心底翻湧的情緒是什麽。他移開了眼,平靜說道:“《九轉生死訣》,鍛體境五重之後,你便能修行了。那功法能重塑經脈,以後回蒼嵐山,不必依靠我,你也能養氣煉氣。”

  這是拒絕的意思。

  也是辭別的意思。

  樓孤寒不太適應他突然轉變的態度,反應有些遲鈍:“噢,那我們什麽時候回蒼嵐山?”沒等對方說話,顧自說道,“還早……曲水宴還有好多天呢,真是的,我問這個幹什麽……”

  “不回了。”沈元一字一字說。

  麵容如初見一般淡漠。

  樓孤寒茫然望著他,從小養成的、刻在骨子裏的、對“離別”的抗拒讓他反常慌亂起來:“你說過,我帶你找神魔古戰場,你答應我一個條件,隨便提……”

  “鐺”。

  沈元反手將須彌石裏的東西拋上桌案。

  劍光如水溢於塘。

  赫然是那把價值一萬三千靈石的“古戰場神劍”。

  “……”樓孤寒不知他什麽時候發現了真相,低聲道,“靈石我會還你……”

  “不必。”

  沈元道,“我說過,你若想要,不必搶。”

  他頓了頓,又拿出幾卷薄冊,“這是黃越先生撰寫的符法綱要,這本是《九轉生死訣》心得……”話到一半,忽然想,以對方的天資,沒必要這樣詳細解釋,便隨手放下了。

  除了這些,還有其他需要交代的,“我在弟子居留了些靈丹,一眼就能看到。用法用量你問江隨月。還有風寒的藥,快煎好了,在樓下,半個時辰後你記得喝……”

  他第一次拉拉雜雜說這麽多話,隨後便陷入長久的沉默。

  樓孤寒也沉默下來,沒有挽留或是送別,都沒有。

  ……

  暮春尋常的午後,謝皇傳人走出湘人聚居的下城區。

  走回屬於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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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始!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