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魂五
作者:
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6191
那把刀不在河裏。
樓孤寒尋遍了溪河, 回到古亭低聲下氣詢問。孟知禮輕飄飄道:“噢, 好像記錯了。”
一旁的破軍堂弟子拋出一把短刀:“是不是這個?”
京梁權貴折辱湘人取樂,樓孤寒倒不在乎這個。他俯身撿起血色短刀, 擦淨了刀刃沾染的塵土。
東西找到了就好了。
樓孤寒心神放鬆,身體的疼痛後知後覺翻湧而出。
楊屹之運起真元為同伴烘幹衣裳。他的玄陽真氣雖然殺不了妖怪, 取暖還是很好用的。
樓孤寒氣色轉好,本想等一等沈元, 但溫顏楊屹之狀況都有些不佳,便與話癆道人說了一聲, 先行離去。
三名少年互相攙扶著離開摘星坊。近了客棧,溫顏忽然說:“樓哥哥, 我胸口有點疼。”
樓孤寒連忙問怎麽回事,溫顏一五一十回答。隻不過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不記得什麽時候開始疼的,好像早就有點難受,等到了安全的地方, 才敢喊疼。
外行人問不出所以然,急急忙忙回到客棧,詢問江隨月。
煉器中途被人拖出來,江隨月沉著臉,又是把脈又是脫衣服看診, 折騰許久, 沒好氣說:“幸虧你們來得早。”
樓孤寒提心吊膽:“傷勢很嚴重麽?”
江隨月淡淡說道:“再晚一點, 這點傷他自己就好了。”
溫顏:昂?0v0
楊屹之怒:“昂什麽昂?讓你好好躲著你不聽!妖怪來了, 非要瞎胡鬧!受了傷也是該!”
提著的心一落下,教訓人毫不嘴軟。
溫顏委屈:“我有幫忙……”
“用你幫麽!瞎添亂!”
“明明是你說的。”溫顏小小聲道,“誰敢惹事,就把我扔出去挨一頓打,我爹找場子更有底氣……”
楊屹之震驚說道:“開玩笑的你還真信了?你真以為我會推你出去挨打?!”
這事掰扯不清,倆熊孩子鬧起來之前,樓孤寒趕他們去休息,揉了揉太陽穴,自己也準備回房。江隨月瞥他一眼,道:“你受的是內傷,又風寒入體,要好好調養幾天。我開一副方子,你自己抓藥。”
樓孤寒道:“什麽名貴藥材?必須在輕涯城買?蒼嵐山沒有麽?”
江隨月道:“一點小傷,你確定要拖回蒼嵐山治?”
“……”樓孤寒想了想,還是買藥先吧。
客棧附近就有一家藥鋪,隻要備足了金銀,誰人都可在這裏買修行界的靈藥,每逢初一十五,還有藥修於此坐堂,無償救助罹患絕症的凡人。
換言之,這家藥鋪做的是慈善生意。
樓孤寒一打聽,藥鋪背後的老板,又是那位謝九郎。
據說,類似的善堂,除湘州以外,中洲每座州城都有幾間,由謝九郎一人出資開設。
謝九郎如此行徑,起初,大家都認為他天真且傻。謝停雲就在眾人譏笑的目光中,傻傻地堅持了四十多年。
四十年,哪怕對於修行者來說,也不是一段隨意揮霍的時光。謝九郎四十年如一日,其餘世家慢慢閉了嘴,直至現在,偶爾,看在他的麵子上,也會出資捐助一二。
謝家九郎君,確是真心關切凡人。
樓孤寒走進藥鋪的時候,一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在對幕簾隔開的藥修磕頭:“求仙人救我兒一命,求仙人救我兒一命……”
也不知她磕了多久,額頭通紅一片,已是見了血。
藥鋪夥計不耐煩說道:“仙師初一十五坐堂,你就非要拖到初一再來?旁人都等了幾個月了,憑什麽先看你家兒子?”
這老人雞皮鶴發,蓬頭厲齒,呼吸比她身後病重的兒子暢快不了多少,眼見半隻腳踏進了棺材。她拖著腐朽的身軀,一下一下磕頭:“老身實在沒有辦法……大夫說我兒活不過三天,求仙師施恩,求仙師……”
樓孤寒想上前看看,從旁先走出了一人,給老人病重的孩兒號了脈,沉吟片刻,給出一顆丹丸:“這丸子分成四份,拿溫水化開,隔三日喂他喝一回。”
老人喜極而泣:“多謝仙人!多謝仙人!”
樓孤寒定在原地。
施藥那人竟是寧遠。
寧少爺似乎沒有看見他。求藥的病人們一窩蜂擁上去,藥鋪夥計忙裏偷閑,城區巡衛與他搭話:“唉,仙家忙著辦曲水宴,礙事的人還這麽多。”
夥計道:“可不是。聽說裏麵那位是空蟬居門主高徒,要在宴會上煉丹的,讓凡人絆住了腳……”
巡衛道:“外頭這一個又是哪位?”
夥計隱晦地指了指寧遠手背印記:“湘人。”
“噢……”巡衛立刻閉口不言。
樓孤寒神色莫名看了寧少爺一眼。修士五感遠超凡人,他站在這兒能聽見,寧遠想必也能聽見。
寧遠仍是那般和氣清貴的笑,診脈,送藥,就這麽忙了小半個時辰。
樓孤寒並未上前與他說話,拎著照方抓的小藥包,信步踏出藥鋪。一出門,就被靈寶折射的陽光閃了眼睛。他微微闔起眼,展顏笑道:“你回來了?”
珠光寶氣的沈首席袖手而立,不知在藥鋪門前站了多久。
樓孤寒抬了抬手臂,笑道:“在摘星樓受了風寒,隨月姐讓我抓點藥。”
沈元心不在焉應了一聲。
樓孤寒瞧著他的臉色,問道:“遇上什麽事了?”
沈元垂了垂眼:“無事。”
換做平時,樓孤寒大概會鬧他兩句,可今日實在有些累了,便沒有追問。攜伴回了客棧,煎藥,沐浴,祛一祛寒氣,身體已是疲憊之極。
夜晚時分,沈元叩門而入。
樓孤寒強撐著爬起來煉氣。
沈元從袖口抽出一本古書。
“這是什麽?”
樓孤寒好奇向他手中看去。
那真是一本很“古”的書了。書封已經沒了,書脊磨損看不清原來麵目,紙張薄脆泛黃,輕輕一碰便會破碎的模樣。扉頁一行大字,墨散得厲害,筆鋒蒼勁,力透紙背,勉強能認出首尾“九轉”“訣”幾個字。
“啊!”最近話少了很多的係統驚呼出聲。
樓孤寒問:“怎麽了?”
係統說:“是‘九轉生死訣’……”
九轉生死?聽起來有點厲害。
“是挺厲害的,上一世你也修行過。”
係統解釋說,“這門功法修習條件非常苛刻,第一步就是自毀修為,斷全身經脈……別想現在修煉!你劍法大成之後許多人效仿你修九轉生死訣,十個裏有九個散完功就廢了!總之你現在實力太弱,不能打散功的主意!”
樓孤寒道:“瞧你說的,我對自己哪有那麽狠。”
係統嗬嗬一笑,心說對自己不狠就不是你了。
它繼續說道:“練這功法必須勘破九重死境,不破不立,破而後立。簡而言之傷越重恢複後越強。上一世……你本來就莽,修行生死訣之後特別不要命,今年死一死,明年又死一死,最誇張的那次下葬半個月之後掀棺而起……”
太嚇人了吧……
樓孤寒甚是震驚,待沈元將《九轉生死訣》放在他桌上,連忙捧了過來,輕輕翻開一頁,愛不釋手。
“造孽啊。”
係統就猜到他是這個反應,再看沈元不禁有些憐憫,“那一次,沈元以為你真沒救了,當場失控,‘滅魔宗於蠻荒,逐邪仙出萬裏’。你先殺遍半個大荒,他滅了剩下那一半,然後渾身浴血回來守靈,正好碰上你掀棺詐屍——影像資料沒有,文字有記載,我給你看看——嘖嘖嘖,還有同人圖激情表白呢……意思大概是如果他早知以後愛你愛得要死要活絕對不會把法訣交給你……”
“停停停!”
樓孤寒趕緊叫停,“正史隨便說,CP粉摳糖的部分你給我刪掉!不要玷汙我們真摯的兄弟情誼!”
係統滿足了久違的八卦欲望,意猶未盡道:“真刪了?配圖還挺好看的……”
“……”
樓孤寒懶得理它,小心翼翼翻過一頁泛黃的紙張。
沈元將係統解釋過的話重說了一遍,勸告也是。叮囑他說,這功法對修行者條件非常苛刻,晉入鍛體境五重前萬萬不可修習。
樓孤寒滿口答應。
他雖然對自己夠狠,心裏卻是有數的。自斷經脈這種凶殘手段,他敢付諸行動,修行路估計也跟著斷了。沒好處為什麽要自虐,難道他有病?
也許因為係統插科打諢,也許因為沈元情緒難以分辨,這天晚上,樓孤寒並未發覺他眼中隱藏的複雜之色。
轉眼便到了三月三。
陳姑娘逃脫束縛,一大早跑來敲門,邀沈元樓孤寒一同赴宴。
但沈少爺不在。
樓孤寒皺眉想了想,不記得他什麽時候出的門。
江隨月不願與陳渺同去,徐山長陪著她,溫顏楊屹之賴床,最後隻樓孤寒和陳姑娘一同出行。
曲水宴設在輕涯城中心,立起雪狼雕塑的那座建築。
赴宴需要請柬。
孟知禮不敢給陳渺這東西。好在持請柬的賓客能帶一人隨行,陳姑娘沾樓孤寒的光才進了門。
樓孤寒打扮樸素,陳渺身上安靜的鈴鐺也不像是名貴法器,兩人混在京梁猶重風儀的世家子弟之間,像極了誤闖宴會的陌路人。
陳渺興致勃勃說道:“今日謝停雲一定會來,我幫你引薦……”
說是這麽說的,但陳渺頭一次參加這麽熱鬧的宴會,這裏瞧瞧那裏看看,一下子沒了蹤影。
一樓人來人往,樓孤寒沒有興致與權貴搭訕,想尋一處清靜地方等人。兜兜轉轉,從大門轉到遊廊再轉到偏廳,竟又見到了寧遠。
寧少爺顯然喝得有些醉了,拎一隻小小酒壺,和氣親熱地說:“喝一杯?”
樓孤寒麵色平淡:“我不喝酒。”
寧遠撐著下巴想了一會,才意識到這少年年紀還小,叫人泡了一壺清州特產的浮玉茶。
嫋嫋茶香沁人心脾。
寧遠道:“聽說這茶可以溫養髒腑——也不知是真是假,依觀星閣的說法,這茶一口包治百病,連喝百年便可羽化飛仙。”
樓孤寒道:“真這麽靈,輕涯城還開藥鋪做什麽?直接散茶水不就行了?”
寧遠噗嗤笑出聲。
樓孤寒道:“寧少爺有事?”
“也沒什麽事。”
寧遠想到他涉水而行的狼狽模樣,沉靜片會,道,“你說,事情總要有人做。”
“嗯?”樓孤寒百無聊賴地轉著茶杯。
寧遠道:“孟氏決定扶持勢力,湘州便一定會有人接承他們的意誌。”
“所以?”
“……先祖情係故土,也曾赴湘南抗妖;家父心懷善念,年年施粥放糧;我心有惻隱,常常來此救濟傷病;寧家……並非大惡之家……既然事情一定有人做,既然蒼嵐郡必定有人為孟氏行事,為什麽……不能是我們家?”
樓孤寒靜靜看了他許久,冷聲道:“當然能啊。寧家現在,不是已經魚躍龍門了麽?”
寧遠道:“家父隻是,不得已。”
他們隻是想活著,想好好活著,想比其他人更好地活著。
百姓萬民都是這樣的想法,難道有錯?
“寧少爺……”
樓孤寒斟酌片刻,道,“你既然選擇為虎作倀,就不要想著謀取受害者的讚同了。你說你父親施粥放糧,你救濟傷病,我是相信的,但是……若我搶光你家靈脈,施恩送你幾塊靈石,你難道會真心感激我?”
寧遠沉默不語。
“不會的。”樓孤寒道。
他推開那盞一滴未動的靈茶,起身,“明是非、識善惡,為大惡、行小善。難道因為小善,就能把大惡遮掩過去?難道因為明辨是非,就能把知行不一的醜態遮掩過去?寧少爺,不能的,世上哪有這麽占便宜的好事?”
寧遠低聲道:“但修行界就是這樣的。沒有寧家,還有周家齊家陳家。即便寧家一家為善,也什麽都改變不了。”
樓孤寒道:“那你就抱著你的靈脈,撒幾塊靈石施恩,自欺欺人吧。”
寧遠目送他離去,揉了揉酸脹的額頭,問小廝說:“孟公子到了麽?”
“尚未。”
寧遠閉目養了養神,隨手擱下酒壺,隨樓孤寒來到大殿。
而後,他第一次在那意誌堅定的少年臉上,見到了,迷茫不甘的情緒。
……
站在樓孤寒麵前的,是那位花三千五百靈石搶一盞花燈的少女。
驕傲多金的少女與其他幾人起了爭執。
爭論的是很多年輕人都會攀比的東西。凡間比衣裳佩飾好不好看,修真界比法袍靈寶夠不夠珍稀。
少女道:“這袍子顏色太暗,鮮亮一些更好。”
另外一人道:“這是雪山天蠶紗,寸許便可容納千道雲紋,煉製出的法袍足以抵抗天雷,顏色暗些也不算什麽。”
“嗬,雪山天蠶紗……”少女不屑哼了一聲,拿出一件雪白的外袍。
“這是!”
眾人認出法袍所用的布料,不禁啞然。
聚集於此的少年少女並不是修真界真正修行的那一批。他們有的是小家族受偏寵的子弟,有的是門閥世家被“放棄”的子女。高不成,低不就。因為常年混跡於凡間,又有著凡人難以企及的“仙人手段”,心中難免有一份戾氣。
人性美好的一麵不會因為常年閉關而泯滅,醜惡的一麵也不會因為出世靜修而離俗。
一人酸溜溜說:“還說雪山天蠶紗布色不好,這袍子顏色就好了?慘白慘白的,穿在身上,不知道的還以為披麻戴孝……”
少女擰起眉,再看手中衣裳,顏色確實怎麽看怎麽不行。
她心中不喜,下手就沒有輕重。下一刻,耗費無數天材地寶裁剪而成的衣裝,碎成了數截。
眾人齊聲驚呼。
少女勾唇笑了笑,旁人求之不得的極品法器,她想要便要,毀了也沒關係。
一旁衣著樸素的少年人忽然說:“那是湘綾緞。”
少女斜目一瞥:“是又如何?”
樓孤寒道:“織成湘綾緞的蠶絲,需以湘鬼桑喂食天蠶才能結成。湘鬼桑隻蒼嵐郡種得活。修士需要湘綾緞煉製法器,皇朝五年在蒼嵐郡征收的份額,是十匹。為了蘊養湘鬼桑,去年死於寒氣的湘州人,有八十三名。”
他感覺有些冷,攏緊衣襟,道,“所以,你不僅毀了綢緞,還輕賤了不知多少條人命。”
少女搖頭笑道:“凡人的命也算命?”
周圍的人都笑出了聲。
樓孤寒掩唇咳了咳。取暖用的靈石他都賣了,沈元給他刻了符的妖丹也早已用完了,他好像很冷,冷得手腳開始打顫。
他強忍著冷意,屈膝半跪,撿起一截綢緞。
綢布冰涼柔順,觸之靜心。
他的心情無比平靜,思緒也無比明晰。
阿饒的父親母親,是為了這一匹湘綾緞送掉性命的麽?
如果不是,這一件衣袍,連同上麵點綴的寶石金絲,又是多少人斷送一生換來的呢?
他想起在蒼嵐山,他向阿饒解釋什麽是法袍,什麽是湘綾緞,鱧水村的人們這些年在做多麽了不起的事。那個眉眼細細的小姑娘笑起來,左邊臉頰現出一個小小的酒窩。她幫他采摘桑葉、紡紗染紗,然後問他:“哥哥,我們織的湘綾緞,會送給嘉偃關的大英雄嗎?”
他要怎麽告訴她,不會的。
……
湘南的雨天連綿陰冷。
嘉偃關三十裏外一處山坳,隔一段路,便有折斷的旗幟、凝固紫黑的汙血、妖獸和人類殘損的屍體。
春雨衝刷不淨這滿布山野的死亡氣息。
幸存的兵士自山中行來。粗劣鎧甲無法阻隔冰冷的雨水,他們渾身濕透,深一腳淺一腳踏過泥路。
一名新兵停了下來。他認出了溪邊斷成兩截的屍體,那是與他一同訓練的戰友。
隊伍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沒有時間掩埋戰友的屍體。
領隊的將士走過去,從屍體上敲下一顆牙齒,放進胸前口袋。
隊伍繼續前進。
那名新兵回頭看了一眼。
年輕的戰士倒在荒郊野嶺,胸口破開了一個深洞,大概那就是致命傷。
如果當時有一塊護心鏡就好了。
年少的新兵忍不住想。
……
輕涯城金碧輝煌的大殿。
年輕的少年少女互相攀比。
法袍顏色不好看,花紋不好看,旁人羨慕的眼光不好看。
洛水河畔遊人如織。
浮玉山間曲水流觴。
好一派盛世春·光。
……
為什麽啊?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他們可以肆意糟蹋湘人的心血?為什麽會有人花三千五百靈石買一盞花燈?為什麽賀揚帆要羞辱為他出生入死的忠仆?為什麽孟知禮花重金請摘星坊養幾百隻妖怪,舉辦可笑無聊的“獵妖”?
中洲,京梁,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
……
年稚的少年跪在大殿中央。
寧遠踏出一步。
身後有人喚“孟公子”,寧遠後退,轉身,唇角勾出清貴可親的笑。
修真界,就是這樣的。
……
湘川河畔長大的清稚少年,第一次走出家鄉,直麵真實的世界。
那朵細弱珍貴的小花破土而出。
天地鬼霧繚繞。
沒有人走過來,為他擋一擋沿途的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