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四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4881
  將禮盒送到沈元手上的時候, 樓孤寒心頭有些忐忑。

  老實說, 他對自己準備的禮物沒什麽信心。

  蓋因湘州務實的風氣,樓孤寒小時候認識的人, 無論身份貴賤、地位高低,穿著打扮都不算講究。

  紹安城那些個金銀和成衣鋪子, 販賣的衣裳首飾,大抵走兩個極端:要麽粗樸, 要麽奢靡。樸素的是粗桶麻布能穿就好,奢靡的恨不能把金絲銀絲全繡進衣裳。

  為了方便, 劉十九能在衣服內外縫一身口袋,而其他人完全不覺得渾身口袋的衣服辣眼睛。

  這就是湘人獨特的審美觀——沒有審美。

  沒有審美的樓孤寒對沈元著裝風格很有意見。

  沈元一身素素白白, 好看是好看的,仙意也是有的, 但他看著總覺得缺了些“人”氣。準備禮物之前,樓孤寒委婉向對方打聽, 是不是偏好白色。

  沈元答:“不是。”

  他身上這件白衣水火不侵,寒暑不進,汙血也是。

  別的無所謂, 重點在於不沾血。

  這件外衫材質是世間最為堅韌細膩的天蠶絲, 血珠濺到上麵,像是雨露落上夏日新荷, 留不下丁點痕跡。即便走過屍山血海, 還是最無暇的白色, 比初冬新雪更潔淨的純白色澤。

  沈元不喜歡血染透衣裳的黏膩感覺, 所以很習慣穿這一件。別的衣服殺人之後還要換,那樣太麻煩。

  至於顏色好不好看,款式合不合眼緣,不好意思沒注意。

  換句話說,他對美醜同樣沒有概念。

  兩人審美一樣的堪憂。

  隻能說一個真敢送,一個真敢收……

  樓孤寒對自己的眼光有自知之明,為了新年賀禮,私底下做了不少功課。

  目前來說,他所有熟人當中,最有品味的無疑是宋閣主。

  這份禮物便是唯一有品位的宋閣主幫忙置辦的。

  樓孤寒心頭忐忑,沈元麵色如常。新年賀禮此時露出了真容。

  入目便是極清麗的丹紅色。

  廣袖博帶,提花暗紋,前襟袖口繡有銀色雲紋,領緣為素色,與沈元常穿的素白內衫相襯。

  宋閣主介紹的衣鋪繡娘委實靠譜,即便審美半死不活的樓孤寒,見了成品,也要讚一句精致。

  僅此而已了,再多的誇不出來。

  沈元更是,一見大氅便下意識想沾了血怎麽辦,而後轉念想到,最近不必殺人,便沒有不滿。

  可憐清州城一等一的繡莊,所製傑作成了拋給瞎子看的媚眼。

  審美死亡的兩個人不覺得有什麽可惜,湊在一起觀摩內襯押入的符紋,就“前襟繡的雲紋能不能調動靈氣”進行了深入探討,得出的結論是:不能。

  下個論題是,“費勁繡這東西到底有什麽作用”,樓孤寒一針見血:為了貴。

  這件賀禮是樓孤寒最肉疼的一件,足足花了他千八百下靈。但是一想到沈元花一萬多靈石買了一把純鈞仿劍——千餘的價格勉強可以接受。

  探討了幾個學術難題之後,樓孤寒才想起來“衣服是用來穿的”似的,攛掇沈元把外衣換上。

  沈元也不推拒,幹脆利落披上紅裝。

  樓孤寒眼神亮了一下。

  他預計的沒錯。穿上這樣熱烈的顏色,沈元“一舉一動與天地相和”的氣質便不明顯了,此時他更像一個人間修士,而非出世仙君。

  樓孤寒莫名有點開心,滿口誇讚:“不錯很適合你!”

  沈元自己沒什麽感覺。

  對方說適合,興許確實適合吧。

  夜色已深,早過了平日煉氣的時辰。樓孤寒竟然一字未提修煉。沈元有些不解。麵貌猶稚的少年笑道:“今天過年啊。容我偷一天懶嘛。”

  說著便拉他去前山吃年夜飯,路上一直在說過年的風俗。

  老劉叔準備好了年夜飯,前所未有的豐盛。

  可惜,今夜人到場的反而不如平常齊整。

  江隨月心神疲累懶得跑;楊屹之受了驚需要休息;鄭一傷筋動骨;鄭二自然要陪伴哥哥;趙惟安流連字麵意思的煙花之地,玩鞭玩炮入迷,不知什麽時候記得回來。

  來的人零零落落,幾乎坐不滿桌案。

  慕夫人本來準備找樓孤寒談談心,一看見換了衣裳的沈元,慈愛的笑容止都止不住,拉住人噓寒問暖。

  慕夫人拉住這一個,溫城主立刻接手了另一個。

  樓孤寒與溫城主說著話,心裏有點虛。

  他不知該怎麽解釋後山花妖的事。

  鄭一說的沒錯,他這樣做,確實是在勾結妖族。

  他忐忑不安,往日談妖色變的溫城主,好似忘了後山那一出,說的都是書院發展,禦下心得。

  樓孤寒試探道:“那些妖怪……”

  “妖怪……你不說我差點忘了。”溫城主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型儲物袋,“老楊讓帶給你的。”

  儲物袋裏,少說有上百顆妖丹。

  樓孤寒連忙接住,眼中一喜。沈元給他的那顆內丹妖氣即將耗盡,他正愁從哪尋妖丹。楊司軍一下子送來這麽多,用到明年也夠了。

  雖然挺開心的吧,可他說的不是這個妖怪啊……

  溫城主笑眯眯說:“後山那些妖精?你藏嚴實了唄。你不說,別人怎麽知道辟穀草從哪來的?”

  樓孤寒遲疑:“可是……”

  蒼嵐山知曉花妖存在的還有鱧水村村民。雖然他們話少,嘴嚴,但也不能指望永遠瞞住“花穀有妖精”的事。

  “瞞不住就說實話。”

  溫城主不以為然道,“你這是在湘州待久了,太迂。改明兒叔帶你去一趟京梁。那裏的人……嘖嘖,莫說妖怪,妖王都敢請回家……說到底,妖怪和靈獸沒差別。隻要管得住,你就當養了一群不能結契的靈獸,放心驅使,不必考慮太多。”

  樓孤寒萬萬想不到,向來以莽漢形象示人的溫城主,竟開明至此。年年派府軍四處宣講,“妖怪沒一個好東西,鄉親們見一個打死一個”的好像也是你吧……

  “蠢小子。”

  溫城主恨鐵不成鋼捏他一把,“別說妖怪大多嗜血,就算隻有十分之一吃人,這十分之一,百姓碰上了,斷送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我可以教他們分辨妖獸的能力,但他們沒有試錯的資本。為了讓更多人活下去,我不能讓他們對妖怪抱有善意,你懂嗎?”

  樓孤寒揉了揉臉頰,輕輕點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什麽亂七八糟,‘之’來‘之’去的。”

  溫城主方臉一皺,仿佛回到了他和楊姝羽以不念書為榮、淩天寧非在他們耳邊叨叨叨的苦逼歲月。

  大齡學渣一下子沒了好脾氣:“趕緊走,別在我眼前晃蕩。”

  樓孤寒笑了笑,心情格外輕鬆,收起妖丹就跑。

  這邊氣氛融洽,沈元那邊情況糟糕多了。關心人的情真意切噓寒問暖,被關心的從頭到腳滿是抗拒。樓孤寒將人從慕姨手中拖出來的時候,幾乎能從他眼中看出兩行字,“這要不是你家長輩,我早把人打昏了”。

  樓孤寒揶揄:“慕姨關心你嘛。”

  “……不需要。”

  沈元想到慕夫人親昵喚他“小元”的語氣,用力擦了一下手。

  “幹什麽呢!”

  樓孤寒側身擋住他,匆匆往慕夫人那邊看了一眼,有些生氣,“她是真心喜愛你,就算你不領情……”

  話說一半,忍住。

  理智占了上風。

  樓孤寒告訴自己沈元就是這樣的人,安安靜靜聽慕姨說話已經很難得了,就算做了什麽出格的事,也不應該計較。

  可他還是有點生氣。

  他冷靜思考了一下,認為自己這種心理不適合與沈元交流,認真說道:“我現在情緒很糟糕,會忍不住說過分的話,所以你不要理我。”

  說著,努力維持冷靜的狀態,入席,等待年夜飯。

  徐行環視一圈,歎道:“本來人就不多,怎麽又少了一個?”

  徐山長略感低落。

  這是他來湘州的第一年,也是大家共度的第一年,他真切希望今天晚上能熱鬧一些,仿佛這樣,他就有信心,展望以後許許多多的一年。

  江隨月睡眼惺忪自後山走來,遠遠看到一個紅色的影子,近了之後,懶懶散散問道:“站外麵做什麽?”

  她意識有點迷糊,以為是搞花頭的山長,乍一見正臉,心頭微驚,倦怠的精神徹底清醒。

  驚詫過後,便是一讚。

  她親手煉製的法袍品質真不錯。

  江隨月心情愉悅問道:“阿寒呢?沒跟你在一塊?”

  沈元搖搖頭,轉身欲走。

  江隨月道:“還不進去?今兒年三十,待會還要守歲……”一副駕輕就熟的模樣,任誰都看不出這是她第一次過年。

  沈元不禁想起,方才有人說與他的,湘州瑣碎有趣的風俗。

  走神的瞬間,江隨月招了招手:“走啊。”

  於是鬼使神差跟她走了。

  今夜人實在是少,坐不滿徐山長特意訂製的兩張八仙桌。江隨月就近挑個位子坐。沈元抬眸掃一眼,來到無人的一側。

  慕夫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樓孤寒,因兩人忽然的生疏有些奇怪。

  溫顏有吃萬事足,對飯桌氣氛遲鈍得很。碗裏魚肉雙全,還想吃另一桌的燜麵,端著海碗占了沈元鄰座。溫顏吃飯的時候不多話,動作卻狂放,夾菜可不管身邊有沒有人。

  沈元顯然不太適應眼前掃來掃去的衣袖,稍稍側過身,紅光染映的眉目有些冷。

  樓孤寒猶豫了一會:“阿顏,跟我換換。”

  “可我想吃……”

  溫顏咽下燜麵,依依不舍目視蒸羊羔蒸鹿尾燒雞燒鴨……

  樓孤寒露了一手精湛技藝,竹筷如風,每樣熱菜都夾了一塊:“夠不夠?”

  夠了!

  溫顏心滿意足捧碗而走。

  樓孤寒輕吸一口氣,來到他讓出的位置。

  沈元側對他說:“好了?”

  樓孤寒認真體會片刻,冷靜答道:“還沒有。”

  沈元便不再理他,輕輕戳碗裏冷透的餃子。

  年夜飯安靜而漫長。

  隨後的守夜同樣平淡。

  慕夫人塞給樓孤寒兩個紅包,悄聲打探:“小元是不是生氣了?”

  樓孤寒笑道:“沒有啊。”

  隨後用輕快的語氣說,“慕姨,他不習慣旁人親近,下次有什麽話,你直接跟我說,我幫你轉告他。”

  走到沒人的地方,樓孤寒挺拔的肩背不由自主垮了一下,心說今年除夕真是糟糕。

  他掂了掂兩個紅紙包,感覺心裏沒辦法控製的情緒平複得差不多了。舉目去尋,沈元卻不見蹤影。

  ·

  這是一塊赤玉。

  剔透的赤色,在紅燭的照耀下光暈很是柔和。

  指節輕輕敲打著玉石邊沿。

  一,二,三……

  ……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

  赤色光暈閃爍。

  “小元?”

  玉石那頭傳來一道低沉聖潔的人聲,音調契合之時帶出幾分遠離塵世的奇異韻律。

  沈元平靜喚道:“仙主。”

  一,二……

  “你在何處?”那人聲又起。

  沈元輕輕叩起指節,暗暗比對兩次傳音花費的時間。

  與上一次相比……

  “他”又衰弱了。

  沈元道:“湘州。”

  “鎮魔劍?”

  “沒有。”

  “謝氏?”

  “沒有。”

  “殷皎?”

  “沒有。”

  “……”

  人聲沉寂,隨後又道:“若有必要,可與帝都和解。”

  “明白。”

  “有什麽值得告訴我的?”

  “沒有。”

  那人似是歎了一聲,聖潔而死寂的聲音幽幽地道:“我是你神魂的父親,不必與我這樣生疏。”

  沈元平靜說道:“明白。”

  死寂人聲中違和的情緒消失不見,漠然說道:“別忘了你的身份,小元。”

  “明白。”

  異光漸暗。

  沈元抓住流散的一縷光。燭光與仙氣勾連交纏,費了些心思剔除幹淨。

  然後他轉身,看向陰影裏站著的少年。

  那人向前一步。

  星光燭光和赤光照入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漆黑的眼瞳光彩灼灼,似乎摻雜著很多難以理解的情緒。

  沈元平靜看著他。

  “原來……”

  樓孤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盡量以一種若無其事的語氣,小心翼翼說道,“謝皇會叫你小元?”

  沈元:“……”

  不久前才與謝淵渟神魂聯係,沈元緊繃的心神尚未鬆弛下來,本來做好了對方詰問的準備——

  這塊玉是什麽,為什麽偷偷摸摸聯係仙人,來湘州到底有什麽目的……

  沒想到對方開口就問謝淵渟怎麽稱呼他。

  重點是這個嗎……

  沈元想笑,又因為神魂的疲憊,笑不出來。

  樓孤寒顧自說道:“我跟慕姨說過了,她不會再那樣叫你了。唉,你不喜歡怎麽不告訴我呢?你不說……我其實……挺不會猜你在想什麽的……”

  沈元沉默。

  “下次遇到這種事,你要告訴我呀,我們是朋友嘛……你不會沒把我當朋友吧?”

  “……”

  “你真不把我當朋友?!”

  樓孤寒厲聲詰問,眼神陰測。

  沈元無奈說道:“是,朋友。”

  “那說定了,你不開心了要告訴我。”

  自說自話的少年一下子笑起來,不知不覺靠近,語調有些黏糊,“好吧?元兒?”

  沈元:“……”

  沈元:“不好。”

  樓孤寒大吃一驚,吃驚的表情很假,促狹的語氣很真。

  “為什麽?元元?”

  沈元:“……”

  沈元:“你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