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年節, 紹安城氣氛與往年是有些不同的。

  這年秋日, 湘南妖族便蠢蠢欲動，楊司軍敏銳察覺到了一些, 所以將楊屹之和樓孤寒送往湘北。自那時起，嘉偃關事態便一日比一日嚴峻。

  沒想到臨近年節, 狀況反而好起來了。

  消息傳來，紹安城到處張燈結彩, 喜氣洋洋。

  再來就是流民。

  湘州災民年年有。每逢冬日，紹安城內外乞丐隨處可見。城主府年年施粥, 成效到底有限。盡了力，還是會死人。每天凍死餓死十幾個, 都算好一點的年景了。

  而這一年，街頭巷尾沒了乞兒的蹤影。

  城主府放消息說，是因為蒼嵐山征招勞力。現在還在招人，做工算傜役，抵稅。

  於是, 日子快要過不下去的農戶們，陸陸續續過來了幾批。

  待到新年，蒼嵐山腳暫居的人數，已達到三千。

  初六這天，溫城主抽空又來了一回, 一聽樓孤寒找他商量事情, 臉上還是笑著的。

  幾句話的工夫, 笑容變成了震驚。

  “你再說一遍？”

  “我把湘鬼桑帶回來了, 就在後山……”

  “……”溫城主四處看了看，找了個地方坐下。

  樓孤寒亦步亦趨跟著，想繼續跟他解釋，溫城主擺擺手：“先別說話，讓我緩緩。”

  樓孤寒給他倒了一杯茶，等他緩緩。

  一杯清茶下肚，溫城主擠出一句：“後山那樹，是湘鬼桑？怎麽跟我見過的不一樣？”

  溫城主記得清清楚楚，鱧水村那棵湘鬼桑邪性得很。

  那邪門玩意兒，邪氣能滲透方圓十裏，而蒼嵐山這棵，卻與尋常桑樹沒多少不同。

  樓孤寒支吾了一下。

  他暫時不想透露係統的存在，半真半假說：“因為那些花妖。多虧他們幫忙，才能將湘鬼桑移回來。而且我在桑樹附近開了幾層石室，屋外種了一畝碧星草，可以祛邪氣。這樣一來，修士入石室修煉，既不用擔心邪氣，又可靜心凝神……”

  溫城主皺眉聽著，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妖怪有那麽厲害？他怎麽不知道？

  即便花妖擅長侍弄靈草，也需要耗費靈氣才能施法啊……

  靈氣……

  溫城主心中一動。

  不知是不是錯覺，蒼嵐山貧瘠的靈氣，好像越來越充沛了？

  溫城主狐疑地看了樓孤寒一眼。這小子笑容純真又無辜，仿佛不知道自己做下了多少驚人的事情。

  看他這般模樣，溫城主總擔心他遭人蒙騙走上歪路，委婉道：“我聽人說，觀星閣拍賣會那段日子，你和劉十九合作，弄了一個‘神魔古戰場’……”

  樓孤寒眨眨眼睛，說道：“其實不是神魔古戰場，劉十九對那些金丹修士說過……”

  你聽聽，這是人話嗎！張口就“金丹修士”，還“那些”？這孩子膨脹成啥樣了！

  溫城主捂住胸口，他覺得一杯茶不夠，他還要再緩緩。

  樓孤寒三言兩語解釋了試煉場，大部分是實話，隻模糊了來曆。

  溫城主點點頭，沒追問。

  沒必要問嘛。

  淩天寧那等人物，隨隨便便給兒子留兩樣寶貝，應當也是極品法器。金丹試煉場算什麽？

  ……

  怎麽一想到淩天寧，他也膨脹起來了？

  那可是無數修士大能追捧的寶貝啊！

  溫城主抿了一口清茶，感覺這天沒法聊了。

  樓孤寒說回正事：“那些洞府……”

  溫城主道：“你想租出去？”

  樓孤寒道：“是有這個想法。可我認識的都是窮散修，付不起租金……”

  溫城主不信：“宋清河也窮？”

  “他有錢，但是不願意給。”樓孤寒認真說道。

  而且他真怕了宋清河找他交流符法的膩歪勁兒了。

  “成，我幫你牽頭。”溫城主很好說話。

  事情就這麽定下了。

  ·

  正月初七，溫城主邀請世家家主入府一聚。

  對於蒼嵐郡諸多世家來說，這個年節過的並不愉快。

  荒年本來是謀取利益的好時候，然而入冬到現在，慕夫人竟然沒開口向他們求援，自己就安置好了流民乞兒。

  這下子問題大了！

  他們手上沒有了籌碼，來年憑什麽要城主府讓步？

  諸位家主很是惱怒。

  姓溫的到底在鬧什麽？我們幫你的忙，你退讓兩步，大家一起開開心心過年不好嗎！

  現在這樣，我們很丟麵子啊！

  因為這事，諸位家主赴會時都沒好臉色。

  等入了座，大家一起吃泛著茶葉梗的清茶，心情更加糟糕。

  堂堂一城之主，窮成這樣，難道不感到羞愧嗎？

  各位家主交頭接耳。

  “姓溫的請我們來，應該是好事……”

  “南邊肯定頂不住了，求我們捐錢……”

  “嗬，這次一定要讓他出點血……”

  眾人各自盤算，待會怎麽逼城主讓步，分出更多礦脈。

  眾多算計的視線中，溫城主出現了。

  目光一一掃過席上的人。

  寧家、陳家、齊家……

  都來了啊。

  鬣狗追逐腐肉一樣來了。

  溫城主心底冷笑，口中爽朗大笑，說幾句大家聽厭了的場麵話。然後其餘人捧場、說笑，一片和樂融融。

  宴會進行到一半，有人問道：“城主大人今日宴客，不知所為何事啊？”

  溫城主看起來心情極好，和顏悅色說道：“我有幾個小輩，平日裏無法無天慣了，前段日子結伴去蒼嵐山求學，結果道術沒學會多少，搞出一堆修煉洞府……”

  他這樣說，各家家主心裏大概有了底。

  蒼嵐山什麽狀況大家都清楚，靈氣匱乏，哪可能開辟洞府供煉氣士修煉？

  八成是巧立名目，求財來的。

  既然有所求，來年靈脈的事，就還有的商量。

  陳家那位語氣有些尖銳地說道：“城主大人說笑了。蒼嵐山一條靈脈也無，如何開辟洞府？憑您嘴皮子上下一碰？改明兒我在洛水河邊挖幾個地窖，說是上古遺跡，強租給城主府，您願不願意給靈石？”

  唱完了白臉，有人開始唱·紅·臉。齊家麵容和善的老爺子打圓場：“話不能這麽講嘛。你又沒去過蒼嵐山，哪裏知道洞府是真是假嘛？”

  “我是沒去過蒼嵐山，但也聽說過城主大人放出來的消息……蒼嵐山招了幾千凡人做工，嗬……”

  溫城主平和問道：“凡人怎麽了？”

  陳白臉繼續陰陽怪氣：“開辟洞府這等大事，凡人應當做不出來吧？”

  “你做不出來，不能說城主也做不出來嘛。”

  “嗬，難道是我閉關多時，沒見識過城主大人的手腕？”

  話趕話地吵了半天，眾人目光都落在了溫良、寧俞二人身上。

  “寧前輩，您說句公道話！”

  寧俞笑道：“溫城主一諾千金，想必不會信口開河。”

  “一諾千金？”

  陳白臉冷笑一聲，恰好是眾人都能聽見的聲音，“獵妖大會他反悔過多少次？靈脈的事拖了多少年了？”

  齊老爺子忙道：“哎呀，不能這麽講嘛。溫城主貴人多忘事，肯定不是故意的嘛。”

  “哼！我不管他有意還是無意，東山靈脈不定下來，今天沒得談！”

  “哎呀！溫城主，他這是氣話，算不得數……”

  “算的。”溫城主道。

  “哼，不必多說！今日……”陳家家主作勢要走，身形猛的停住了。

  姓溫的剛剛說啥？

  算的？什麽意思？

  他說沒得談，今天就沒得談？

  不對啊，話說到這份上，難道不應該是姓溫的放低身段麽？

  他不是有求於人嗎？

  陳先勇驚疑不定，看向寧俞，老大哥沒啥表示。

  溫城主道：“既然沒得談了，你還不走？送客。”

  守在一旁的府軍走過去，要“請”惡客出門。

  陳先勇甚是惱怒：“姓溫的，陳氏好歹也是蒼嵐世族，豈容你這般羞辱於我！”

  溫城主瞪了一眼拉拉扯扯的府軍，道：“還不給陳氏幾分麵子？莫讓人看了笑話，快些扔出去。”

  “……”

  陳先勇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急忙揮開身邊府軍，站在一邊理了理衣冠。

  想再甩幾句狠話，可是旁邊還有人在虎視眈眈。他實在丟不起“被扔出城主府”的人，臉孔發白自己走了。

  樓孤寒在隔間旁聽了全程，很是驚訝：“慕姨，直接把人趕走，不怕他找事麽？”

  “我巴不得他找事。”

  小輩麵前穩重優雅的慕夫人哼哼兩聲，頗有些快意地說，“早想收拾那傻……咳，傻子了。唉，可惜他認慫太快，沒機會把他丟出去……”

  慕夫人兩眼放光，臉上寫滿了“打起來快打起來！”。

  樓孤寒感覺自家長輩形象有點崩塌。

  “看我幹什麽？”

  慕夫人優雅地撫了撫雲鬢，“我是最講理的。這要是老楊在場，不知要打斷他幾條腿。還有你娘，不把陳家祠堂給拆沒咯不算完……”

  樓孤寒驚悚地看著她，辯駁道：“不會吧，我娘性情溫柔，待人和善，從不大聲說話……”

  慕夫人悠悠歎氣，拍拍他的肩膀，眼神無聲說“傻孩子你說的是哪個娘啊根本不是老淩嘛”。

  大廳裏，溫城主笑道：“不願談的，這便可以走了。願意聽溫某人說話的，咱們還有的商量。我不是在強逼你們租用洞府，隻因大家是老朋友，今日有了好處，才想關照大家……”

  宴席詭異地沉默著。

  寧俞抿著苦茶不說話。

  齊老爺子臉上笑嗬嗬，心中波濤洶湧。

  其餘各家更是。

  聽這話的意思，姓溫的不準備分潤好處，全憑城主身份敲竹杠了？

  一間修煉洞府，一天十枚靈石，白搶錢麽？

  最後還是世家之首寧老大先表態：“溫城主的人品，我信得過。他說關照老友，想必也是真心為大家考慮過了。這樣吧，修煉洞府，我們寧家……先租五間。”

  有他開了頭，其餘人先後開口，有的兩間有的三間，多多少少租了蒼嵐山洞府。

  溫城主道：“先說好，十枚靈石隻是洞府租賃的費用。食物，飲水，還請自行準備。”

  “……”

  眾人懷疑溫城主是不是轉了性子。

  他們退讓到這一步了，姓溫的態度還這麽差？

  臉上堆著假笑，不歡而散。

  ·

  “路給你鋪好了。”

  溫城主滿臉愜意，“以後要怎麽整，全看你自己。心裏有數就行，反正你從小有主見……”

  “噯，多謝溫叔。”

  樓孤寒還有點發愣。

  溫城主問道：“怎麽了這是？”

  慕夫人道：“給他說了點老淩的威武事跡……”

  溫城主笑出來，眼神有點懷念：“你娘啊……要是早幾年，還能帶你去嘉偃關看看……你娘在那兒留了一把劍，旁邊刻了一句話，霸道的很……”

  樓孤寒忍不住問：“什麽話？”

  溫城主笑而不語。

  慕夫人道：“等以後，你自己去看吧。”

  “……好。”

  “洞府確定沒問題？明天他們要過去了。”

  “沒問題！”

  “沒問題就別堵著路了，慕兒還有的忙呢！”

  ·

  正月初八，天氣晴朗。

  蒼嵐郡世家子弟，陸陸續續往紹安城以東而來。

  各家不知修煉洞府底細如何，決定派人來試試水。真正看重的後輩都留在家裏，來這兒的人大多是資質平庸的旁支。

  山腳勞工忙忙碌碌，井然有序。一切工作都在以極高的效率推進著。

  世家子弟不約而同皺起了眉。

  好多的凡人。

  但他們畢竟是家中沒什麽地位的孩子，善於隱藏情緒。今天是溫城主要求他們來的，不管修煉洞府是個什麽東西，他們隻管送靈石就是了。

  一名凡人迎上他們：“幾位是來閉關的吧？”

  “……”

  世家子弟一下子沉默了。

  聽一個凡人說“閉關”，好生別扭。

  那凡人拿著一麵小鏡子，低頭看了一眼，也不囉嗦：“幾位請跟我來。”

  說著帶他們來到後山，走進黑黢黢的洞穴。洞穴狹長粗糙，似乎是最近挖出來的，看得出來趕工的痕跡。

  這樣的修行洞府……

  眾人情緒低落，有人開始琢磨，待會要在“洞府”做些什麽打發時間了。

  “諸位站穩了。”那凡人道。

  話音未落，腳下輕微震動，眾人眼前一花，接著，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