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王一
作者:
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4805
桑葉剪碎一地月光。
翅膀受傷的小妖怪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數十修士對其怒目而視。
樓孤寒踮起腳尖朝外張望。沈元一襲白衣, 素衫隨微風而動, 自有一種清逸出塵的仙意。而他身後的妖怪——說是妖怪也有點過分,那不過是兩隻纖細柔弱的花精靈, 以樹汁花蜜為食,靈力有限, 並無手段傷人害人。
鱧水村死的人,應當與他們無關。
細問才知, 非但村民死傷與他們無關,這些精靈反而幫了人族不少忙。湘綾緞賴以祛邪的碧星草, 就是他們幫忙催生的。
周光耀問:“怎麽今年碧星草不開花了?”
小妖精淚汪汪說:“我們族群新誕生了一隻花精,不知為何先天不足, 一直學不會催靈的術法。我們都忙著給他收集靈草,哪有閑功夫授花粉。”
這……也是, 以前他們覺得授花粉有趣味,把催生碧星草當作好玩的事來做, 人族因此得了恩惠;現在這些妖精有了正事,總不能讓他們放棄同類,來幫人族做事。
周光耀抓抓腦袋, 有點難為情。他取來那棵引誘妖精入陣的靈草, 哄道:“這樣吧,你們幫忙授花粉, 我把這棵靈草送你們, 怎麽樣?”
“真的嗎?”
小花精怯怯地看他, 淚光閃閃的眼睛有些期待。
周光耀咧開嘴, 一張威猛的臉努力笑出憨厚的氣息:“真的呀。”
他攤開手掌,那棵細細的靈草安靜躺在掌心。
小花精畏畏縮縮靠近,張開雙臂,用力收緊。成年人手指高的草枝,他抱了個滿懷。
他們對視一眼,想著靈草對新生花精靈的益處,都有些欣喜。
小花精重重點頭:“好,我們幫你。”
交涉就這麽簡單。
不記仇的小精靈坐在周光耀肩頭,往碧星草叢行去。
樓孤寒又看了一眼老桑樹,眼瞳有些黯淡。他發了會呆,快步跟上周光耀。沈元斜目瞥了他一眼,樓孤寒訥訥說:“妖怪狡猾,我過去看看。”
妖獸狡猾,這兩隻纖細漂亮的小花妖,卻質樸得很。
他們沐浴著月光授粉催生,受了傷的透明翅膀不時揮動,好似在跳輕靈的舞蹈。
花妖施放的靈氣與生機扭轉了寒暑,草叢中細美如星的花瓣,在皚皚冰雪之間,悄然綻放。
景象很美。
美不勝收。
沈元道:“妖怪都該死?”
他靜靜看著樓孤寒,眼中並無嘲諷的意味,隻有很淡的好奇。
樓孤寒道:“妖怪吃人。”
沈元道:“難道修士不吃人?”
樓孤寒閉上了眼睛。
修士也“吃”人。
鱧水村數百荒墳,都是中洲修真者“吃”掉的人。
湘鬼桑需要人的精元做養料,鱧水村的人們表麵上養蠶紡布,其實是用自己的壽命為靈寶提供養分。
他們都知道住在這裏會死。
但皇朝下了死令,他們不肯死,湘州便會有更多人死去。
意外麽?
……
不意外。
樓孤寒想起母親曾說,“永州之野產異蛇”,“其毒無禦之者”,“王命聚之”,捕蛇人“三世死於此”,亦“爭奔走焉”。
日光底下從來沒有新鮮事。
永州如此。湘州如此。從大荒到十四州,自古至今,都是如此。
“別看了。”
沈元忽然按住他的肩膀,輕聲道,“別亂想。”
樓孤寒一怔,隨即明白過來,沈元這是怕他又陷入心魔之中。
“我沒有那麽脆弱。那次是因為鎮魔劍,才會生出心魔……”
他小聲說,心情卻真切地沉重下去。
那一次他悲苦的是可以改變的未來。而如今令他震動的,是時刻發生的現在。
妖怪吃人,他可以拿起兵戈;修士吃人,他該揮劍向誰?
沈元道:“你太關心不相幹的人。這樣不好。”
“其實也不是……”樓孤寒低聲說道,“我在乎的都是相幹的人。如果你對我說,大荒那群人過的多麽辛苦,為故土流了多少血淚,這些話,我沒什麽感覺的。他們又不是我的親眷,他們姓什麽叫什麽長什麽樣我全不清楚,你要我為他們難過,為他們努力,我做不到。我隻會想,他們死與不死,與我有什麽關係,我連蒼嵐山都沒管好呢。”
樓孤寒頓了頓,輕輕握住沈元的手。
他想告訴他這是人之常情,每個人都會對不相熟的同族冷漠,不要因為這樣,就不把自己當人看。
“但是……有些事,有些人,看到了,遇到了,就不一樣了。”
比如那個叫阿饒的小姑娘。
阿饒真的很可愛,眉毛細細的,眼睛也細細的,笑起來左邊臉頰有一個小酒窩。她很乖很聽話,雖然不喜歡那些碰了會疼的桑葉,但是為了幫奶奶的忙,每天卯時就去采摘湘鬼桑。
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姑娘,樓孤寒牽著她去見奶奶,阿饒驚叫:“哥哥,你的手是暖的!”
——她不知道人的血是熱的。
從小生長在鱧水村,無論寒冬還是盛夏,她的四肢軀幹都是冰的,冷的。
所以樓孤寒感到可惜。
她的世界隻有一棵吸食·精元的老桑樹,從小到大,或許到死,她都沒法體會到身心溫暖是什麽滋味。
那是多麽可惜的一件事。
樓孤寒扣緊十指,沈元的體溫比常人要高一些,跟他的真氣一樣暖和。
可樓孤寒知道他的心是冷的。
就像鱧水村冰冷的歲月,他覺得可惜,阿饒沒有對比,就習慣了。在血水與拚殺中成長的童年,他覺得心疼,沈元也習慣了。
他想帶阿饒回蒼嵐山,不僅僅因為她有“機關術”的才能。
他想留下沈元,大概也不僅僅因為,係統獲取能量的請求。
他心中有些觸動,對沈元說:“湘州是很美的地方。青蘿山頂四季有雪,草木卻比神女灣都要繁茂些。雖然你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但我很想帶你去看一看。”
沈元有些冷淡:“青蘿山?”
“嗯,青蘿山。”樓孤寒道,“青蘿山北邊有座小山,從山腳到山腰,都是桂樹。七月末,桂花就陸續開了。金桂和銀桂開得早,丹桂晚些。周邊村落一連二十裏,都是桂花香。”
沈元問道:“漫山桂樹,同楓林一樣?”
樓孤寒道:“不一樣的。桂花那樣小,遙遙望去,桂樹同榆樹沒什麽差別。”他嘴角慢慢帶了笑,“每年桂花開落,溫顏是最開心的。糯米粉和粳米粉早就備下了,隻等桂花將謝未謝的時候攢齊一罐,做成糖蜜,攪揉均勻。蒸一刻鍾,就是桂花糖糕。”
他好像可以一直說下去,把經曆過的平淡瑣碎的快樂都說出來。雖然遲了這麽久,但他還是想讓鬼域裏掙紮的小小的男孩子知道,除了廝殺和汙血,這個世界還有別的什麽東西。
沈元忽道:“我見過一朵花。”
樓孤寒眼睛亮起來,問道:“什麽花?”
沈元說:“不知道。”
……
鬼域深處曾經長出一朵花。
沈元看著細細弱弱的花莖艱難舒展身軀,小小的花瓣隨風搖曳。那麽小一朵,在漫漫黑暗裏實在很不起眼,但它又是唯一的一朵,顯得那樣珍貴獨一無二。
他看過那朵花很多次,從破土,到發芽,再到開花。
最終凋謝於陰氣毒霧之中。
那之後,他再也沒想起過那朵花。
直到現在,他望著樓孤寒清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那朵細弱珍貴的花。
弱小的花瓣並不美麗。一如樓孤寒此時可笑的正義感、幼稚的是非觀、對於湘州的執念、沒有意義的堅韌和不屈。
都是沈元不能理解的東西。
其實也好理解。
他的母親給了他足夠多足夠多的愛,楊司軍溫城主給了他足夠多足夠多的關懷。楊屹之為了救他豁出性命,溫顏全心全意依賴他信任他。他所遇見的一切人一切事,都那樣可親可愛,所以他的人格會這樣純粹而包容。
即便後來,他選擇走到廝殺和傷痛中去,染血的眼睛依然定住了冥冥不滅的光。
沈元凝望這雙眼睛。
誰會不喜歡這樣明朗堅毅的少年呢?
他想,他是喜歡的。
樓孤寒身上那股年少的意氣,幼稚,可笑,卻也惹人動容。
就像很多年前那朵不知名的花,讓他忍不住,停下腳步,為它擋一擋風霜。
可那朵花終究是死了。
花莖枯敗之後,養料哺育出一棵毒草。
隻要走進修行者的世界,樓孤寒自然會發現,執念與堅持無法與流傳數千年的規則抗衡。
他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那股幼稚動人的意氣,終會變成憤懣不得平的怨氣,鬱鬱不得終的暮氣。
沈元慢慢抽回手。
那樣無趣的過程,他不想旁觀第二遍了。
樓孤寒跟他說了許多話,心情仿佛暢意了許多,朝他笑了一下,跑向花開如海的碧星草:“喂!”
兩隻花妖嚇了一跳,怯怯回頭。
樓孤寒半跪下來,伸手將他們捧進掌心,認真說道:“我學過一點偏門法術。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們給新生的小花精看一看。”
小精靈對視一眼,對送他們靈草的人類有點信任,細聲說:“好呀。”
樓孤寒回頭,招了招手:“走啦。”
沈元道:“去哪?”
“看花!”
·
他們依照指引來到一座溫暖如春的花穀。
“小心點,小心點!”花妖叫喊。他們的同伴住在花叢草甸之中,人類的身體太過龐大了,一不小心就可能把他們踩死。
樓孤寒小心翼翼觀察腳下,兩裏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半個時辰。
如居住其中的嬌小精靈一般,這片山坡秀美可愛,與湘南險峻的山崖截然不同。
夜晚清淡的霧氣在草木間流轉,像是乳白色的雲朵。
一切都是那麽清新可愛。
隻除了花穀新生的小精靈。
拇指大小的花妖氣息灰敗,眼神陰鷙,清秀的小臉邪氣叢生,冷冷注視著陌生的闖入者。
樓孤寒將兩隻花精放到身後:“我施法需要安靜。”
兩隻花精連連點頭,揮起翅膀悄悄飛走。
新生花妖冷冷看著樓孤寒。
樓孤寒也冷冷看著他。
以及他嘴角沒擦幹淨的花蜜,身後尺餘高的蜜罐,不知玩什麽弄得滿地都是的花瓣。
樓孤寒笑了一笑,周身散發出凜冽的煞氣和殺意。
小花妖大駭,慌忙揮動翅膀。但他吃的太胖了,飛高半寸“啪嘰”摔了下來。
樓孤寒並起兩根手指,將他揪了起來。
“聽說你先天不足?”
“不、不是的……”小花妖瑟瑟發抖,“就隻是容易餓而已,我胃口比較大……”
樓孤寒繼續問:“你學不會催靈的法術?”
“嗚,口訣太難了我記不住……”
“嗯?”
“我錯了我再也不偷懶不背口訣了……”QAQ
樓孤寒無奈說道:“你知道你的朋友有多擔心你嗎?”
“哇——可是學法術真的很累嘛!”誕生不久的小花妖哭唧唧。
樓孤寒看著他。
小花妖悚然一驚,連聲說道:“不累!一點都不累!我一定好好學習法術!為百花穀的富裕平安做貢獻!神仙饒命嗚嗚嗚……”
樓孤寒放下他,小花妖邊哭鼻子邊說:“神仙你可以不告訴他們我是裝病嗎,拆穿了好丟臉嗚嗚嗚……”
“也不是不可以。”樓孤寒思緒急轉,溫柔地笑起來,用哄騙小朋友的口氣說,“隻要你跟同伴說,你想換地方住……”
小花妖打了個哭嗝,驀然瞪大眼睛。
樓孤寒含笑看著小小的精靈。
他想把湘鬼桑和碧星草移回蒼嵐山。
係統兌換出來的百草園,能用靈氣養育老桑樹。這樣一來,鱧水村的人可以解脫;蒼嵐山可以收獲一群催生靈草的精靈;這些精靈在靈氣充沛的蒼嵐山,會比現在生活得更好。
樓孤寒費了些口舌,在新花妖的附和下,成功說服了諸多花精靈,遷居蒼嵐山。
阿饒和鄰居們的命運,大概能因此改變一些。
他有些開心,來到花穀中央與沈元會和,笑問:“找到了嗎,你見過的那朵花?”
沈元看他一眼,應道:“嗯。”
“是什麽花?”樓孤寒追問。
沈元不答,轉身離去。樓孤寒急忙追上:“小心腳下,有精靈,你慢點啊。”
沈元放慢腳步,肩膀忽然一沉,耳畔漾開清朗的笑聲:“我走不動了。”
“下去。”沈元不信他裝病弱。
“真走不動了!”
樓孤寒摟緊他的脖子,死活不下去。
“……”沈元沉默片刻,背著他往回走,走出花穀時說,“想知道是什麽花麽?”
樓孤寒興致勃勃:“想!到底什麽花啊?”
沈元垂眸望著頸間一雙清瘦的手臂,平淡說道:“菟絲花。”
看似柔弱,實則堅強,拚盡一切可能吸取養分。
也許那朵花會在黑暗中頑強活下去。
也許他不會被現實打敗。
他會一直幼稚,一直令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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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喜歡不是愛情那種喜歡
而是,路邊看到一朵花,好看,喜歡;鄰居養的喵子爪墊粉嫩嫩,可愛,喜歡。
倆傻孩子開竅還早,還早(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