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終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5217
  夕陽西斜, 慘淡的日光被茂密桑葉切成碎片。桑枝積留的細雪有的隨寒風簌簌而落, 有的融為水滴, 在天與地之間劃出一道道細長的痕跡。

  水痕看似錯亂無章,又仿佛遵循著某種奇妙的規則,透出幾分若有實質的詭異美感。

  老嫗發覺了他們的注視, 說道:“這是鱧水村奉養的神樹。”

  嗓音嘶啞呆板,有種麻木的敬畏。

  樓孤寒暗自皺眉。

  他不信湘州會有“神樹”。

  尤其眼前這一棵, 太“邪”。

  這座宅院出奇寬敞, 足以容納四世同堂的大家族,實際住戶隻有老婆婆和孫女兩個人。

  老婆婆大略介紹了幾間空屋,問他們住哪一間。

  其中一間屋子窗欞拿木板釘死了,木板後麵還刷了好幾層厚厚的油紙。再一細看,其他屋子都是土磚蓋的,隻這一間裝飾格外精美。

  樓孤寒好奇問道:“那間有人住麽?”

  “沒有。”老婆婆說道,“那是養神蠶的屋子。”

  除了“神樹”, 還有“神蠶”?

  樓孤寒道:“能不能進去看看?”

  老婆婆遲疑了一下,點點頭,邁著蹣跚的步子去了後院,拿來一串鑰匙。

  房門上了三重鎖。

  房內十分昏暗。不通風的鬥室空氣並不渾濁,反倒很是清新。借著暮時慘淡的日光, 能看到角落竹篩豢養的白蠶。

  樓孤寒半蹲下·身, 仔細觀察那些小小的白蠶。

  並非靈獸。

  就隻是普普通通的農家蠶。

  普通白蠶, 為何能活到深冬?

  樓孤寒小心地伸出手, 指尖靠近白蠶, 輕輕碰了碰。

  觸手冰涼。

  不是隆冬徹骨的嚴寒,而是一種很舒服的涼意,觸之便覺靈台清明,心緒暢達。

  樓孤寒忽然明白湘綾緞為何頗受京梁仙家追捧了。

  他不過碰了一下這小家夥,神識便空前清明,若是佩戴湘綾緞煉製而成的法器,靜心養神的功效應當更為出色。

  隻是……

  樓孤寒縮回手。

  剛剛那一瞬間,丹田裏的一絲真氣,受無形的力量牽引,似要往外掙脫。

  他不確定引起真氣動亂的東西到底是什麽,猶豫之後,想摸一摸竹篩邊沿的桑葉。

  “別碰。”

  沈元道,“那是湘鬼桑。”

  湘鬼桑的葉子對於修行者的神魂有著奇異的影響力,自用可清心,對敵可惑人,是一種品階極高的寶材。

  但湘鬼桑邪氣深重,很難馴服,需以湘州水土蘊靈、白蠶養氣、碧星草祛邪、三昧火扶正,經由煉器師瑣碎繁複的密製,如此十數載,方得一匹湘綾緞。

  此間桑葉邪氣尚未除盡,安撫修士神魂的同時,會不自覺吸食·精元。

  樓孤寒連忙往後退了退。他好不容易養出的一絲氣,可不想莫名其妙賠在桑葉上麵。

  老婆婆一板一眼說:“天色晚了,夜裏很冷,兩位快回屋歇息吧。”

  樓孤寒有妖丹護體,倒不覺得冷。但老婆婆隻是凡人,受不了太陽落山後的冷意。她是主家,隻肯在住客休息之後再回臥房。樓孤寒便趕緊順著她的安排,住進東首的空屋子。

  湘鬼桑無時無刻不在吸食·精元,這種情況下夜裏是沒法子煉氣的。

  樓孤寒抓緊時間休息,養精蓄銳,爭取明天盡快把作亂的妖怪抓出來。

  得益於湘鬼桑靜心寧神的功效,這一夜他睡的很是安穩,第二日天不亮便起來了。

  沈元一夜沒睡,靠在窗邊不知在想什麽。

  樓孤寒誠心邀請他一起“找妖怪”,沈元側首瞥他一眼,那眼神很奇怪,有種他無法理解的冷漠。

  大概他,是不在乎凡人生死的。

  樓孤寒沉默一瞬,自認沒有立場要求他幫忙。

  一個活生生的人,被謝皇當兵器養了十幾年,怎麽能要求他擁有同理之心呢?

  樓孤寒獨自來到院中,仰頭看直欲參天的老桑樹。

  蔥鬱枝葉縱橫交錯,剪碎一地啟明星光,氣息又是聖潔,又是陰邪。

  老婆婆的小孫女比他起得更早,這時辰已采好了桑葉,拎了竹筐回屋。

  用手觸碰剛摘下來的湘鬼桑無疑是一種折磨。小姑娘臉色青白,細細的腕子微微有些發抖。

  樓孤寒看得一歎,接過她臂間的小竹筐:“我來吧。”

  青碧的桑葉鋪上竹篩,鬥室“沙沙”作響。

  樓孤寒一邊喂桑葉一邊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姑娘眨了眨黑漆漆的大眼睛,仰頭瞧著替她喂神蠶的大哥哥,細聲說:“阿饒。”

  樓孤寒問:“最近村裏有沒有發生奇怪的事?”

  阿饒認真想了想,搖頭說:“沒有。”

  樓孤寒又問了些問題,小姑娘一一回答。聽她的意思,鱧水村似乎沒有任何妖怪出沒的痕跡。

  眼看問不出什麽,樓孤寒幹脆跟她閑聊起來:“你見過碧星草麽?”

  “見過。”阿饒重重點頭,“很好看!”

  碧星草一年四季常青不敗,深秋會開出白色的花,細細小小,就像天上的星星。

  可是今年,碧星草一直未曾開花。府軍來過好幾次,都說是妖怪作祟,卻一直抓不到他們口中作怪的妖精。

  阿饒說了很久,主動提出帶他去看碧星草。

  樓孤寒忽然問:“你願不願意修習道術?”

  小姑娘喃喃:“道術?”

  她身旁那一行白光,清晰地寫著三個字,機關術。

  樓孤寒第一次看到“機關術”這類才能,想把這孩子帶回蒼嵐山。

  聽說要離家求學,阿饒有些畏怯:“我想問奶奶。”

  樓孤寒便帶她去見奶奶,把剛剛的話重新問了一遍,為了讓老人家放心,特意強調城主家的小公子也在書院求學。

  老婆婆沒什麽反應。

  樓孤寒感到奇怪。慕夫人在百姓之中聲望頗高,這點看鄭一的態度就知道了。鱧水村離紹安城也不算太遠,怎麽老人家卻好像不認得城主夫人一樣。

  “學東西啊……”老婆婆抿了抿豁牙的嘴,輕撫孫女幹瘦的小手,“學東西好啊,去吧,饒饒,你去吧。”

  正在這時,屋外一陣人聲喧嘩。

  樓孤寒出門一看,是慕夫人派來除妖的高手到了。

  領頭的是個熟人,樓孤寒邊揮手邊喊:“光叔!”

  周光耀聽見有人喊他,偏過頭一看,眼珠子差點兒滾到地上。

  “小祖宗!”

  他大驚失色,慌裏慌張衝進院子,捉住樓孤寒上下打量,“你怎麽在這?!”

  這地兒正鬧妖怪呢,這小祖宗沒聲沒息跑過來,萬一受了損傷,城主夫人知道了,他能討得好?

  樓孤寒笑:“我來幫你捉妖怪啊!”

  周光耀道:“不用。老賀,你帶他回去。”

  老賀上來就要拉人,樓孤寒道:“別。我倆落了單,萬一路上被妖怪盯上怎麽辦?”

  那就多派幾個人。周光耀轉頭點人,樓孤寒接著道:“妖獸在暗我們在明,分散兵力可不是好事。”

  周光耀一想也是,道:“那你先跟著我,不準亂跑!”

  周光耀尋找妖怪的辦法跟他差不多,也是先找村民了解情況。一家一家問過去,都沒有收獲。到了桑樹附近的一戶人家,領路的村長叫門,無人應。

  周光耀眉頭一皺,直覺有事情發生,想讓煉體士把門撞開。村長叫道:“阿饒!”

  阿饒撿起一根樹杈子,小小的身子穿過人群,來到門旁,樹枝抵入院門縫隙中,變戲法一樣,一送一勾,門鎖就開了。

  動作之熟練,好像隔三差五就撬一回似的。

  樓孤寒看了看幹枯的樹枝,又看了看精密的鎖孔,歎為觀止。

  真真是無師自通的“機關術”啊……

  村長喊著鄰居的小名,步履蹣跚走進主屋,然後走出來,轉進臥房,然後再出來,啞聲說:“他死了。”

  “怎麽死了?!”

  樓孤寒一驚,提步往屋裏鑽。陪著他的煉體士沒攔住,也跟了上去。

  臥房床上躺著一個看不出年紀的男人,雙目圓睜,四肢屈曲,臉色蒼白,裸·露的皮膚零散浮現出鮮紅斑塊。

  看樣子,竟是活活凍死了。

  親鄰死了,死不瞑目,老村長麵無悲色,有氣無力說道:“官爺可要換個人問?”

  沒人顧得上理他。

  一名煉體士忙著排查威脅,另一名忙著查看養在屋裏的白蠶。

  樓孤寒一邊觀察那具男屍,一邊在儲物空間裏翻找。他刻的奇術符全打包賣了,沒有視陰陽的手段,看不出端倪,便問周光耀說:“是不是妖怪?”

  周光耀搖搖頭,臉色有點難看,問老村長說:“死者出事前,有哪裏不對勁?”

  老村長想了一下,說道:“沒有。”仿佛司空見慣,他安慰說,“小官爺,村裏隔幾個月就會死人的,不是大事。”

  樓孤寒簡直不可思議:“一直死人?難道沒人管麽?”

  “有人管的,有人管的。”

  老村長囁嚅,“也就是鱧水村風水不好……請過道長做法,請過師傅念經,大家都喝過神符水,還有,”他捋起袖子,枯瘦的胳膊箍著一隻鋥亮的銀鐲子,“還求了護身手鐲,開過光的。”

  樓孤寒一眼看出那是騙人的假貨。他前幾天在紹安城坊市見過同款,一錢銀子三隻。

  可想而知,他們喝過的神符水是什麽東西。

  男人的屍體冷得像一塊堅冰,木木地睜大雙眼,至死沒有閉上。

  樓孤寒低聲說:“為什麽不把事情上報給溫城主?”

  一名煉體士合起死者的眼睛,回首說:“城主知曉的。以前也派人來過,查不出死因。”

  樓孤寒很是迷茫。他感覺今天身邊的人都有些奇怪,沈元是,老村長是,這名煉體士也是。他們所說的話都很難理解。

  “既然查不出原因,為什麽還讓村民住在這裏?”

  周光耀笑了笑,那意思大概跟饑民聽到貴人問他們為什麽不喝肉粥一樣。

  他說:“少爺,湘綾緞是貢品,朝廷要收,五年十匹,定死了的。他們不住在這裏,誰來飼養湘蠶?誰來紡布染紗?”

  “可是……”

  樓孤寒還是不懂。

  布匹畢竟是死物,值得那麽多條人命?

  “我們在貴人眼裏哪裏算人?”

  周光耀看著他,那眼神很難讀懂,“幾個凡人,死便死了。為靈寶而死,是我們的功德。”

  樓孤寒微微發愣。

  周光耀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小少爺,你先回房歇歇。我們要設陣引出妖怪。”

  說完派人押小祖宗回房,不由分說鎖了院子。

  樓孤寒仰頭望著老桑樹發呆。他隱隱意識到了什麽,卻本能地不願細想。

  輕歎一口氣,他轉身回房。

  沈元抬眸,淡淡說道:“捉到妖怪了?”

  樓孤寒有點尷尬:“沒有。”

  沈元看向窗外的老桑樹,道:“你說過,妖怪都該死。”

  樓孤寒抿抿唇,低聲道:“本來就該死。”

  他一定會捉到害人的妖怪。

  樓孤寒來到案前,攤開一堆朱砂黃紙。

  畫符。

  ·

  月上中天,萬籟俱寂。

  老桑樹舒展開枝椏,肆意享用午夜濃重的陰寒之氣。

  樓孤寒翻窗而出,依靠模糊的記憶,往村子中央跑。

  妖精不知何時會現身作亂,午夜正是守株待妖的好時候。他記得村長家旁邊有一座小木棚,既可隱藏身形,又便於偷襲……

  ……

  還容易被其他人看上!

  樓孤寒一拉開木板門,就看見了角落裏的周光耀,和他駕起的連環弩。

  周光耀也看著他。

  大眼瞪小眼。

  然後草窩動了動。

  躲在裏麵的煉氣士探出半個腦袋。

  “親娘,你啥時候鑽進去的?!”周光耀大驚失色。

  煉氣士:“……?我一直在啊老大?不是你讓我們找地方藏好,守株待妖嗎?”

  周光耀怒:“藏一塊了不曉得吱一聲?”

  煉氣士乙從橫梁上倒掛下來,腦門兒貼的匿息符隨風飄搖:“吱。”

  周光耀:???

  幾人說話的空檔,樓孤寒輕輕掩上門板,躡手躡腳後退,拔腿就想跑。

  一隻粗糙的大手伸過來,穩穩地按住他的肩膀:“小祖宗,大半夜的,你怎麽跑出來了?!”周光耀抄起石子瞄準雞窩一砸,“老賀,把人送回去。”

  “不是,叔,你聽我說。”樓孤寒死命撲騰,“我有破煞符,還有五行符,自保沒有問題……真的……”

  周光耀捉著他的衣領笑:“小破孩怎麽可能有符……”

  “我有!”樓孤寒從儲物空間具象出一摞黃符。無情鐵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下一刻,他手中的符就被奪走了。

  周光耀招來兩名煉氣士,大家湊在一起努力辨認紙上的紋路。

  “果真是破煞符。”煉氣士點出七八張,“這些都是。這孩子莫不是楊司軍親戚?太敗家了,打個小妖怪竟然帶這麽多五行符?”

  周光耀利落地抽出破煞符,把護身的塞回去:“現在沒了。”

  “……”

  樓孤寒莫名悲憤。

  從來都是他薅別人毛,怎麽還有人搶他東西!

  不愧是溫城主手底下的兵,這一脈相承的摳啊!

  周光耀美滋滋地捋了捋符紙,嘿嘿笑:“別鬧啊,叔叔打妖怪呢,小孩子回去睡覺。老賀!”

  “嘀嗒”。

  老桑樹下,一聲輕響。

  周光耀臉色劇變,眾人齊齊準備好搏命的手段。名喚老賀的煉體士上前一步,將樓孤寒護在身後。

  四周漾開一層乳白色的霧氣,纏上老桑樹碧綠的枝葉,愈加濃鬱,愈加凝實。

  樓孤寒被人堵在木棚裏頭,看不見外邊的景象,隻能嗅到一絲甜甜的清香。

  “動手!!”

  周光耀暴喝。

  夜空似有光華一閃而過。

  樓孤寒踮著腳觀望。

  啥也沒看清,戰鬥結束了。

  兩隻孩童掌心大的小妖精跌落在地,翅膀受了傷,飛不起來,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一名煉體士手握長刀,穩步上前,便要了卻妖怪的性命。

  然而,樹幹周圍亮起淡淡的光罩,阻住他的去路。

  一些人警惕地盯著小妖怪,另一些關注夜空,防備妖族同類偷襲。

  月華如水,桑樹枝葉漏下無數細碎幹淨的光,清澈如池塘。

  一抹白衫墜入春水,蕩開粼粼水紋。

  落在夜風中的腳步悄無聲息。

  白霧在他身周旋繞一圈,陰寒之氣頓消,化作微光散入夜色。

  “殺了他們,碧星草就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