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一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4749
  今天這一天, 又是假幻境又是真古跡, 又是心魔又是劍意, 夜裏煉個氣還差點把丹田練廢了。樓孤寒頗感疲憊。翌日清晨,他迷迷糊糊口渴得慌,頭也有些暈, 心中便知這是受了涼,大概又要小病一場。

  半夢半醒中, 有人摸了摸他的額頭, 然後拿帕子沾了溫水,給他擦拭降溫。

  樓孤寒睜開沉重的眼簾,費力看清床邊是誰,又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很沉。

  再睜眼時窗外天色大亮,屋內空無一人。透過窗扉,看得見楊屹之在院中。

  樓孤寒迷迷糊糊起床洗漱,被冷水一冰, 徹底清醒過來。楊屹之聽見聲響,倒了杯熱茶捧進來。樓孤寒啞聲道:“我好像看到慕姨了。”

  “慕姨早晨來過,陪了你一會就走了。”楊屹之壓低聲音說,“躲金伍長。”

  樓孤寒接過瓷杯,思緒艱難地轉了幾個彎。

  金伍長奉楊司軍之命找溫城主要軍費;城主府沒餘糧;溫城主去清洲搞靈石, 估計事情不順利, 至今未歸;慕夫人來書院看兒子, 沒想到早該回湘南的金伍長也在, 趕緊躲清淨去了。

  樓孤寒道:“金伍長沒說帶你回去吧?”

  “沒。”楊屹之笑嘻嘻道, “聽說妖族最近動靜挺大,嘉偃關也不太平。比來比去,還是咱們書院安生。”

  楊屹之吊兒郎當的,一副萬事不縈於心的樣兒,但樓孤寒總感覺他在憂慮什麽。

  妖族。

  樓孤寒心中默念。

  但凡湘州人,聽見這兩個字,都會憂慮吧。

  樓孤寒揉了揉酸疼的太陽穴,問道:“嘉偃關大概缺了多少東西?”

  “我哪曉得。”楊屹之道,“雪停了,我帶阿顏去煉體。你可別往外跑了啊。你一跑,倒黴的就是我。昨晚山長一頓罵,今早慕姨又罵,非說我沒看好你,我冤哪。”

  樓孤寒笑罵:“行了別貧了,趕緊去。”

  送走了楊屹之,樓孤寒把積攢的法器丹藥從係統空間裏拎出來,數出一千枚靈石,五十瓶練氣散、築基靈液,收進儲物袋,出門找金伍長。

  他去得巧,也不巧,慕夫人和金伍長正好撞上了。

  金伍長道:“丹藥可以再議,靈石和法器要盡快送來……”

  慕夫人不滿:“剛給了半年的份額,不到三個月又來要東西,你當大街上長靈石啊?”

  她說話極不客氣,金伍長顯然習慣了的,笑眯眯道:“楊司軍說了……”

  “說啥了?”慕夫人故意抬高嗓門兒,“整天‘錢錢錢’,讓她改名楊要錢算了!靈石沒有,我這條命你要不要?!”

  她怒衝衝一拂袖,冷不丁看見廊簷下的樓孤寒。

  慕夫人:“……”

  樓孤寒第一次看到慕夫人脾氣上臉耍賴罵人的樣子,很是大開眼界,不知該出聲,還是先避一避。

  慕夫人尷尬了一下,立刻露出溫柔不失大方的微笑,婷婷嫋嫋走到他身邊,摸摸他的額頭:“你還病著,怎麽起來了?快回屋歇歇。”

  “慕姨。”長輩在麵前,樓孤寒很樂意裝個乖巧樣子,乖乖地道,“我找金伍長。”

  慕夫人點點頭:“行,那你們先說著。”

  說罷步履輕盈而快速地消失在廊簷盡頭。

  慕夫人心裏裝著事,準備再看一看阿顏,便回紹安城籌措物資。

  在掩雨廊盡頭轉了個彎,她迎麵看見一位眉目清俊的陌生少年。

  她細細看了那少年一眼,熱情地笑起來:“你是沈元吧?”說著便親親熱熱想拉他的手。

  沈元側身一退。

  看來第一次見麵就牽人手的毛病不止樓孤寒有,湘州人都這樣。

  慕夫人拉了個空,也不惱,用長輩關照小輩的慈愛語氣說:“我聽阿顏說,你跟小寒關係很好?”

  沈元道:“不好。”

  “……”慕夫人噎了一下,不知想到什麽,看他的眼神更慈愛了,柔聲道,“你跟小寒性子真像。”

  沈元不置可否地瞥她一眼。

  胡言亂語也是湘州人的通病。

  慕夫人道:“他以前也跟你一樣,誰的話都不聽,誰親近他都要躲。”語氣有些感慨,有些憐惜,“若不是楊屹之,恐怕他現在還……”

  沈元對她真假存疑的話沒多少興趣,卻也沒有打斷她,而是立在一旁,垂著眼簾靜靜聆聽。

  慕夫人絮絮地說,那孩子小時候多麽伶俐多麽討人喜歡,娘親離去後像變了一個人。溫城主想帶他回紹安城他不肯,楊司軍照料他也不肯。獨自守在湘南,不哭不鬧,每天往死裏逼自己修行。

  但他資質太差,再怎麽逼自己,也隻比普通孩子強上一點點。

  十歲那年,他開始獵殺妖獸,磨礪戰鬥的技巧。一場場血戰和重傷過後,這種技巧變成了極端冷靜和果斷的意誌,最終成為無需決斷的本能。

  他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也許不說話,也許會笑,態度可能溫和,也可能冷漠。不論怎樣表現,他一定本能地琢磨過如何殺了你。

  這一點倒是真的。

  沈元心想。同樣因為戰鬥的本能,他神情認真了些,試圖了解差點殺死自己的人。

  慕夫人繼續說。

  得益於戰鬥的意誌和本能,倘若遭遇實力相當的敵人,樓孤寒可以流最少的血,最快取對方的命。

  但是,他畢竟,太弱小了。

  妖族懼恨他娘親,蠢蠢欲動一年有餘,方才確認淩天寧真的離開了,不會再管這個孩子了。於是,一名化了形的妖怪集結數十頭妖獸,圍攻樓孤寒。

  幸運也不幸,那天楊屹之在他身邊。

  楊屹之修為比樓孤寒強上許多。他用自己被妖怪擄走的代價,活了樓孤寒一命。

  楊屹之很勇敢。

  他有一位殺伐果斷的母親,見過無數血戰沙場的兒郎,耳濡目染之下,他對妖魔有刻骨之恨,待同袍亦有赤誠之心。

  所以,樓孤寒遇險,他毫不猶豫衝了上去。

  少年稚嫩的勇氣,最是強大無畏,一旦遭受挫折,也最是脆弱易碎。

  如果當時他重傷昏迷,或許還能保有勇敢之後的灑脫。但他是清醒著進入妖獸巢穴的。

  清醒著落入無邊黑暗,清醒著被吸食骨血,清醒著聽到骨骼一點點碎裂的聲音。

  清醒著,等待不知何時來到的死亡。

  楊司軍救回他以後,楊屹之大病一場。

  他沒有表現出來,但樓孤寒知道他變了。變得害怕黑夜,害怕鮮血,害怕妖魔有關的一切。他道心有缺,自此修為難以寸進。起先他驚懼,自覺無力克服恐懼之後便失望自厭,再然後便是懈怠和逃避。

  他本來天資聰穎,刻苦勤勉,慢慢變成了懶散懦弱的膽小鬼。

  這大概是母親走後,樓孤寒經曆過的,最為悔恨的一件事。

  為了解開兒子的心結,楊司軍想過很多辦法。但是沒用。楊屹之在親友麵前吊兒郎當什麽都不在乎,好像什麽問題都沒有,但大家都知道不是這樣的。

  楊司軍努力了一年,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對幼子的疼惜占了上風,她送楊屹之去紹安城,遠離血屍滿地的嘉偃關。

  那時正是盛夏,夜間雷電交加。溫顏怯生生敲開他的房門,細聲細氣說:“我怕打雷,屹之哥哥,你能不能陪我?”

  楊屹之說:“打雷有什麽好怕的?”

  那天晚上,楊屹之陪著年紀小小的溫顏,講故事,唱童謠。窗外風雷猶如妖獸低吼,他仿佛真的不怕了。

  從那之後,樓孤寒和溫顏一樣,學會了在楊屹之麵前示弱。

  他們把自己放到弱者的位置,等待逞強的少年,為了保護他們,慢慢走到他們身前。

  “他們都是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

  慕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覺得自己說的太多了。

  然後她神色微肅,鄭重說道:“多謝你。”

  沈元不明所以。

  慕夫人說:“以前小寒從不依賴任何人。我不清楚你做了什麽,但是多謝你,願意照顧他,多謝你,讓他願意被你照顧。”

  她微笑說道:“你出現,真的太好了。”

  沈元沉默。

  他什麽都沒做。

  什麽不依賴任何人,那孩子分明是第一次見麵就要扶要抱的黏人精。

  慕夫人飄然離去。

  沈元在原地站了一會,走向廊簷另一頭。

  麻煩的“黏人精”正和金伍長說話。

  金伍長激動不能自已,看模樣像在道謝,也不知樓孤寒做了什麽。

  然後金伍長手握千餘靈石,努力克製著激動之情,雄赳赳氣昂昂回嘉偃關去了。

  樓孤寒一個人躲在廊簷盡處,避著人,似乎在翻看法器。

  沈元走近問道:“在看什麽?”

  樓孤寒悚然一驚:“沒什麽!”目光隱隱有些戒備,忙不迭跑了。

  看看,湘州人胡說八道的本事真高。

  接著,名喚劉十九的聆信人來了,收了樓孤寒測資質的法器,同樣克製著激動之情,雄赳赳氣昂昂回紹安城。

  再接著,從不依賴任何人的小鬼跑去看楊屹之和溫顏煉體。

  幾個修為低微的煉氣士聚在一起,一同練習京梁學宮入門拳法。

  樓孤寒尚在病中,受不得寒涼,徐山長免了他的課,催促他早點回去休息。

  樓孤寒便悻悻離去。

  回去的路上,跟暗中盯著他的沈元碰了個正著。

  樓孤寒吹了風,有些體虛腿軟,一見是他,毫無心理障礙說:“我沒力氣了。”

  沈元忽然想到慕夫人說,樓孤寒常常在楊屹之麵前示弱,明明膽子大的很,隻要楊屹之怕,他偏說自己更怕。

  他病了累了都是默默撐過去,隻有安慰對方才會說自己不行。

  於是沈元道:“我沒事。”

  樓孤寒:???我知道啊,有事的是我啊?

  沈元眼神複雜不知道在想什麽,但明顯不肯扶他。

  樓孤寒扶著欄杆病歪歪走了幾步,轉頭一看,沈元還是一臉冷漠。

  多好的攢能量機會,就這麽浪費了……

  係統正缺能量做測資質的法器,誰知能量機死活不配合……

  樓孤寒歎氣,強撐著打起精神,趕回弟子居歇息。

  落在沈元眼中,無疑成了“實際不需要幫忙但是莫名其妙黏著他”的明證。

  江隨月一大早開始布設法陣,但畢竟匆忙,這會兒隻弄好了主峰那邊的。至於後山,寒風仍是刺骨。

  化雪天的寒氣凜冽又逼人,冬風卷起細碎的雪籽砸在身上,冷得人直打哆嗦。

  不出意外,樓孤寒病情加重了。

  回到弟子居的時候,他意識已經迷糊了,憑借習慣洗了個熱水澡,啟動取暖的法陣,再加兩床被褥,最後迷迷糊糊躺上軟榻。

  房門“吱呀”推開。

  病糊塗的樓孤寒勉力睜開眼睛,好一會才看清床邊站著的是誰,啞著嗓子問:“你來幹什麽?”

  沈元道:“陪你。”

  “不用!”樓孤寒嚇得一個激靈。

  沈元道:“昨晚不是要我守著你麽?”

  樓孤寒道:“昨天是昨天,今天不用!”

  昨天他清醒著,有自保之力,與沈元同床共枕也不怕的。現在不一樣,他病得厲害,哪肯留一個差點被自己殺掉的人在身邊。

  無力自保之時,除了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

  不管他怎麽拒絕,沈元硬要留下。還摸走了枕下藏著的匕首,原因是“有毒,病人不能碰”。

  這下一點安全感都沒了。

  樓孤寒木然睜大眼睛,忽略身體和精神極度的疲憊,傾聽四周每一絲扭曲細小的聲音。

  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溫熱的軀體接近軟榻,與他並肩躺下來。

  有些失真的嗓音飄飄渺渺落近耳畔:

  “別怕,我不殺你。”

  樓孤寒:???我現在很想殺你!

  “睡吧。”

  樓孤寒啞聲道:“你在,我睡不著。”

  他側了側身,與沈元四目相對。沈元靜靜凝望著他,眼中像有好奇,像有探究。

  “閉上眼就能睡著了。”

  他認命地閉上眼,許久過後,緊繃的精神依然無法放鬆,提防沈元每一個微小的動作。

  好像摸了摸他的臉,捋了捋他的頭發,有一瞬間手指落在他頸側,驚得他連撲帶滾往後躲。當然,因為沒力氣,又被按回來了。

  不知折騰了多久,沈元終於起身離去。

  樓孤寒剛想鬆一口氣,煩人的家夥卻沒出門,停在案前,叮叮當當擺弄了一會銅爐,帶回一身清淡的冷香。

  樓孤寒口齒不清問:“你弄了什麽東西?”

  “安魂香。”

  清清淡淡的香氣回還繚繞,無聲安撫焦慮的神魂。

  樓孤寒慢慢眨了一下眼睛,軀體逐漸放鬆,墜入深沉的夢。

  沈元安靜旁觀,確定了一些事情。

  果然,樓孤寒內心是抗拒他的。

  但到底為什麽,他要強迫自己接近他呢?

  靠近他的時候,又是哪種情緒呢?

  難道跟安慰楊屹之一樣麽?

  想清楚了一些事情,同時發現了更多無法理解的事情。

  沈元輕歎。

  清稚的少年睡顏安寧,麵容乖巧而天真。

  ……

  “小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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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攻略,最為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