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情四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4428
  中洲諸多道門仙宗, 不論規模大小、地位高低, 開宗立派之後, 總要盡快定好護山大陣。

  名門大派底蘊深厚,護山大陣通常由自家長老布設;二三流的小門派,一般會向陣修大宗求購陣器。

  這方麵生意最火爆的是星象宗, 老牌陣修宗門,不僅法陣質量過硬, 服務也非常到位, “售器、布陣、定期檢修”一條龍。為了保障小宗門安全,杜絕布陣者留漏洞、記生門的情況發生,星象宗特地推出九宮護山陣。隻要是對陣法有略知皮毛的修士,都能自主設計內陣。

  這種主持大陣的人才,蒼嵐書院是沒有的。

  至少現在沒有。

  鄭二目前算半個。樓孤寒帶他學了半個多月,小孩兒理論基礎打得不錯,實踐水平則不太行。

  江隨月水平倒是過得去, 但她消極怠工,書院裏發生啥事都不上心。煉丹煉器也隻為報償恩情,每天定額,一顆丹藥都不多給。

  所以,蒼嵐書院至今沒設護山大陣。

  平時不覺得有什麽。今日天降大雪, 小門小派的苦處一下子顯現出來了。

  主峰捱了一整天的暴雪, 山路簡直沒法走人。

  徐山長裹緊鄭一給他新做的雪狐裘, 翹首望著山徑。

  雪籽呼啦啦照他身上臉上甩。

  徐行揪下一塊發梢掛的冰碴子, 心說這樣下去不行, 別的東西能省,護山大陣得盡快弄一個出來。

  他努力摒棄雜念,算了算時辰,內心愈發焦慮。

  屋外淒風苦寒,也不知江隨月他們幾個到底跑哪兒去了。

  待到戌時,泥濘的山路終於出現三個人影。

  徐行一眼看到病歪歪的樓孤寒,急急迎上去,解下雪狐裘往他身上披,厲聲道:“這麽冷的天往外跑,凍壞了活該!”

  氣勢洶洶一轉頭,旁邊是沈元……這個剛入學,不敢罵……再一轉頭,瞪向江隨月:“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別以為老師偏心你就能為所欲為了!這裏不是京梁學宮,是蒼嵐書院!我是山長,你……”

  訓斥聲不知不覺越來越小。

  江隨月是學宮老師囑托他關照的,徐行以前沒見過她,隻當她是深居簡出的小師妹。小師妹出身好,天賦好,樣貌好,哪哪都比他強一大截,態度又分外的冷淡。徐行平時不敢跟她大小聲,這次實在著急了,氣急了,才忍不住發了火。

  本來他都做好罵完哄人的準備了,沒想到江隨月一點不生氣,反而對他輕輕笑了笑。

  平常不苟言笑的女孩子,忽然溫和乃至溫柔起來……徐行不禁反思剛剛是不是話說得太重。

  不對啊,他是山長,管教學生天經地義!

  徐行重又板起麵孔,扭頭教訓樓孤寒:“整天亂跑什麽?你身子弱你不知道啊?趕明兒立條規矩,你們想下山必須有我批準!”

  剛說兩句,就看到樓孤寒一臉病容搖搖欲墜……

  得,這個也不能罵。

  算了算了,他這個山長早就沒有尊嚴了……

  徐行歎一口氣,幫樓孤寒緊了緊狐裘,緩和語氣說道:“今兒臘八,老劉煮了粥,趕緊喝一碗暖暖身子。”

  小廚房漏風,風雪天沒法待人,老劉叔申請了好幾次擴建飯堂。但是快過年了,磚匠工錢漲了許多,徐行摳摳索索的,不樂意花錢新建一個,幹脆大手一揮,把悟道大殿當飯堂使。

  趙惟安心都木了。悟道大殿氣勢雄闊,他一見傾心,盼開門盼了小半個月,萬萬沒想到第一次進門是為了喝臘八粥……

  大殿內部設有酒案,辦宴席的那種,肉眼看就挺貴。徐行一來嫌分桌費盤子,二來喜歡大家夥熱熱鬧鬧,於是支使幾名學生,將四張酒案拚在一起,晚飯圍著一起吃。

  香甜的熱氣從飯桌上喧騰出來,把風雪席卷的寒意都衝散了許多。

  江米、赤豆、桂圓、紅棗,八方穀物熬化了的甜香彌漫開去,與炒黃豆、炒臘肉的香氣、煙熏氣混雜在一起,滿滿的俗世風味。

  沈元早已辟穀,前些天也不跟他們一起吃飯,老劉叔就沒給他盛粥。

  樓孤寒拉著他坐到桌邊,拿一隻小瓷碗,問道:“有忌口麽?”

  樓孤寒在同窗麵前向來穩重,言少行多,忽然這麽明顯地關切一個人,引得其他人不約而同朝他看去。

  然後大家:“……”

  這一臉“本尊一日不死遲早把你們都殺了”的表情是怎麽回事啊,難道坐你麵前的不是同門而是妖魔鬼怪、你手裏拿的不是臘八粥而是致命毒·藥嗎……

  沈元竟然沒什麽反應,平淡說道:“沒有。”

  溫顏楊屹之倒吸一口涼氣,暗道這人心理素質好強,換做他們,阿寒臉色一沉,兄弟倆認錯認罰都不夠慫的……

  樓孤寒盛了滿滿一碗臘八粥,雙手捧到沈元麵前。

  行為很殷勤,態度很可怕。

  其餘幾人悄摸摸偷瞧他倆,食不知味地啃勺子喝熱粥。

  徐行看戲看得最熱情,瘋狂給溫楊二人放眼波。

  溫顏楊屹之莫名其妙看回去。

  好吧,使眼色是不靠譜的。

  徐行快把眼睛瞪紅了,也沒看到他們“眼底寒光一閃”、“眸色一暗”、“隱有讚許之意”。

  那些隻靠眼神就能心靈交流的前輩大能到底是怎麽修煉出來的……

  戲台中央的兩人對詭異氣氛毫無所覺,慢條斯理喝完了粥,樓孤寒依然端著“殺你全家”的冷漠臉,輕悄悄說道:“煉氣。”

  沈元道:“你房間。”

  兩人便一前一後回了弟子居。

  徐行目送他們遠去,笑了笑,由衷為學生之間真摯的友誼高興。

  江隨月喚道:“山長。”

  “噯。”

  徐行樂嗬嗬應一聲,然後怔住。

  江隨月不帶一點嘲諷意味地說:“我明天把護山大陣弄好吧。”

  徐行瞪大眼睛看她,神色有些驚恐。

  江隨月淡淡說道:“我這兒隻有幾樣簡單的陣器,弄不出高階法陣,先湊合用用。到時候你去一趟觀星閣,買些礦石草藥回來……”

  徐行驚恐之色更甚。

  江隨月皺眉:“怎麽?”

  徐行結結巴巴:“你、你不是被奪舍了所以性情大變吧?”

  江隨月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徐行頓時安心多了:“一生氣麵相就這麽難看,是我們家隨月沒錯了。”

  “……”江隨月,“滾。”

  她認認真真喝著臘八粥。

  熱粥下肚驅散寒氣,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

  好暖,好甜。

  美食能給予人類許多的滿足和期望。至少江隨月此時是。

  她忽然很想,很想活下去。

  斂起一身尖刺,堂堂正正活下去。

  ·

  樓孤寒未曾設想,他的期望實現得這樣快。

  陸雲銷、謝淵渟、嶽擎天……

  那些可望不可及的名字,真的慢慢走進他的生命中來了。

  他遇見了一位劍皇後裔,一位謝皇傳人,還有一位死在他麵前的嶽皇家的後輩……

  這些天的經曆有點不真實,像夢。

  “手。”

  沈元抬眸說道。

  唔,這一個是真的。

  樓孤寒伸出手,靜靜端詳傳說中的人物。

  “別分心。”

  沈元道,“無視無聽,抱神以靜。”

  樓孤寒容色微凜,正形靜神,接引天地元氣。

  天地元氣經由沈元引導,源源不斷湧入他的身軀,流淌於經脈之中。

  引氣入體不久的練氣修士,大部分經脈淤塞,經曆一晚上的辛苦引聚,才能吸納一絲元氣。而今他有了同修相助,艱難歧路忽而化為通天坦途,靈氣輕輕鬆鬆便灌入丹田。

  之後的煉化運轉,卻比以前凶險萬倍。

  以前養氣,吸納雖然費力,入體之後便如臂使指,順順利利融入經脈。如今靈氣由外力強行灌入體內,本不是他得來的東西,自然不願聽他指揮,樓孤寒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時時關注,推動靈氣順十二正經行進,提防它們胡亂竄進奇經穴脈之中。

  如此運氣,實在辛苦。

  越是辛苦,樓孤寒便越是細心,越是專注。真氣運行極為緩慢,也極為堅定。待走完一個大周天,已到了深夜時分。

  他有些脫力,稍稍放鬆心神,丹田真元毫無預兆猛烈衝突起來!

  沈元毫不猶豫按住他,沛然莫禦的精純元氣瞬間灌入體內,將動亂強行鎮壓下去。

  軀體內部出了岔子,往往比外傷更難療愈。

  樓孤寒臉色蒼白,目光平靜,很慢很慢地驅動一絲真氣。確認丹田沒有碎掉,便一點點撤去意念,任由真氣散回天地。

  等靈氣消散幹淨了,他說:“我想再試試。”

  沈元道:“不行。這辦法行不通。”

  古境劍意是劍皇留給後人的,樓孤寒可以在沈元的幫助下化為己用;天地靈氣無主,借助外力強行引納,終會反噬自身。

  若是煉化足量劍意,興許此路可行……

  但劍靈前輩不會容許這件事發生。

  樓孤寒沉默不語,開始思考別的辦法。

  他走過的絕路已經很多。

  有些絕路看似到了盡頭,多走幾遍,也會變成生路。

  沈元看著他說:“怎麽不笑了?”

  樓孤寒無奈地挑起眼簾。

  畢竟走上了絕路,如何笑得出來。

  沈元道:“你的靈根,要不要搶回來?”

  這是解決問題最直接粗暴的辦法。

  “我不知道我爹在哪。”樓孤寒平靜說道,“而且劍靈前輩的話,我以為,不能全信。”

  沈元頷首,似乎對他的看法頗為讚同。

  係統也對他的看法頗為讚同:“那個劍靈可能是瞎說的!我查了好多資料,沒見到‘奪天賦’‘毀靈根’的秘法!”

  樓孤寒道:“既然是秘法,哪會到處流傳。”

  “……也是哦。”

  係統訕訕說道。

  它這隻是公共資料庫,輸入的隻有全修真界開放的資料,修煉和宗門建設的部分還是趕鴨子上架隨便下載的……

  沒法幫宿主解決問題,係統很是低落。

  樓孤寒道:“你已經幫我很多了。”

  係統悶悶應一聲,轉移話題說道:“對了,咱們上次說的,查看學生資質的法器,我研究出來了……”

  蒼嵐書院沒什麽口碑,靈根品質不錯的修士不願意來,資質平庸的學生山長不願意收。為了解決生源問題,樓孤寒想請劉十九和手下那群人,去湘州各郡縣底層看看,尋找滄海遺珠。

  那些人眼力不足,所以係統研發出了量化資質的法器,能讓他們憑法器收人。

  樓孤寒問:“有多少?”

  “以目前的能量……造十個,妥妥的。”

  十個,有點少了。

  樓孤寒想了想,看向沈元,揚起熱情真摯的笑容。

  沈元:“……別這樣笑。”

  樓孤寒:??剛剛不是你讓我笑的嗎?

  樓孤寒納悶地盯著喜怒無常的大少爺,心說能量要緊,強撐的臉色一下子灰敗下來。

  他右手握拳,抵在唇邊,低低地咳。

  沈元見狀,不進反退,退至樓孤寒夠不到的距離,方道:“沒吃藥?”

  裝病弱沒人買賬,樓孤寒不知該不該繼續咳了。他扯開嘴角,勾出一個不那麽真摯的笑:“沒事,沒病,也沒傷……不過,丹田真氣有些亂,你能不能……”

  沈元暗道不對,他丹田裏的真氣應該全部逸散了,怎麽會亂。坐回榻上,握著他的手渡了些真元,想再查探一番。這時樓孤寒說了最後幾個字:

  “陪我一晚?”

  沈元:“不能。”

  “就一晚,三個時辰,一刻不多。”樓孤寒小小聲說,“我睡裏麵,保證不亂動。你夜裏看著我,別讓我走火入魔就好。”

  沈元靜靜看了他片刻,手腕探入枕下,抓起一把血紅色的匕首。

  “你備了刀。”

  樓孤寒一愣,忙說:“我沒想、不是用來對付你的!真的!”

  他隻是習慣了藏刀防身而已啊……

  尺餘短刀血氣深重,刀刃淬著見血封喉的毒。

  沈元細細摩挲刀柄刀鞘,臉色很是冷淡。

  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想什麽!

  樓孤寒不真不假地笑了一會。

  推己及人,倘若沈元捅過他一刀,不論事後怎樣彌補,他肯定無法交托信任,更不會答應守對方一夜。

  於是他敗下陣來:“算了,不用了。今天多謝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