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情三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4763
  大雪下了整整一天。湘州自南至北白雪皚皚。

  蒼嵐山北某處幽穀, 空間奇異地扭曲了一段,古跡與現世相接, 構建出一方隔絕凡塵的天地來。

  這方天地充斥京梁仙宗狂熱追尋的至高劍意。身處其中的三個人,兩人神魂入識海,唯一清醒的江隨月沉心為同伴護法, 根本顧不上感悟修行。

  鎮魔劍靈脫出劍器, 寄身於蒼木之中,靠近她說道:“你擔心他們?”

  江隨月勉強分出一絲心神,應道:“劍靈前輩……”

  劍靈說道:“他倆都不是尋常人,死不了。”

  “嗯。”

  “謝淵渟眼光還真是差。當年大荒那麽多英俊豪傑,他偏偏信了嶽擎天;如今選的這個傳人,看起來也不怎麽樣……”

  “……”

  “你叫什麽名字?”

  “……隨月。”

  “陸隨月?嘖。”

  劍靈想說這名兒聽起來古裏古怪,你家先祖取名的本事沒一點長進。轉念一想,陸延世已不在人世,這些話忽然就沒了趣味。

  它興致缺缺問道:“多大歲數?練的什麽劍法?”

  “前輩。”江隨月斟酌了一下語氣, 恭謹說道, “請您,少說幾句。”

  “怎麽,嫌我聒噪?”

  江隨月道:“我要為他們護法, 沒有餘力與您說話。”

  劍靈冷冷哼一聲。

  上古劍意帶起山風,搖落一地碎雪。無形的靈體一會兒棲上樹梢, 一會兒潛入深林, 仿如凡間初初見雪的興奮孩童。

  沈元與樓孤寒狀況時好時壞, 江隨月幫不了他們, 隻能盡力阻絕外界一切幹擾。

  眨眼便過去半個時辰。

  天邊重雲讓出一輪明月,林間雪花踩成了淅瀝冰水,樓孤寒神識逐漸凝定,沈元方才煞氣入體,隨後複歸清明。

  再然後,兩人同時醒來。

  江隨月鬆了一口氣,問道:“沒事了吧?”

  沈元氣息有些陰冷,無聲頷首。

  樓孤寒掙紮著爬坐起來,想說沒事,忽然感到一陣陣徹骨的寒意。

  他這副軀殼,好似一隻四處漏水的木船。人一醒來,養在丹田的微薄真氣全數流散而出。沒有了真氣護體,本就孱弱的身體經受不住一點風霜,臉龐漫開一片病態的潮紅。

  江隨月連忙探他的脈搏,卻查不出病灶在哪。

  清風徐來,在樓孤寒身周轉了兩圈,又吹到沈元那邊。

  劍靈嘖嘖驚歎:“你這是給他渡了多少真氣?”

  沈元一怔:“很多。”

  他渡真氣時,樓孤寒體內毫無阻礙,而且經脈與他的真元甚為契合,他便以為對方還能承受,沒有計算量多量少。

  細細算來,那麽多的真氣,哪怕十分之一,凡人也根本承受不住。

  “你完了。”劍靈轉回樓孤寒身前,幸災樂禍說,“你靈根本來就毀了,不知用了什麽偏門法子,歪打正著煉了一些氣。他一下子渡那麽多不屬於你的靈氣,把你經脈好不容易適應的路數全弄亂了……”

  樓孤寒茫然問道:“什麽意思?”

  劍靈惡意滿滿說道:“意思就是,說不定你這輩子都做不到煉氣養氣啦!”

  樓孤寒問:“‘靈根毀了’是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劍靈尖叫。

  如果說係統像一個什麽事都不懂、教了就努力學的小孩子,劍靈則像一個什麽壞事都懂、有機會一定幹的熊孩子。

  人族修士在它眼裏都是蠢貨,它巴不得看到樓孤寒失望難受最好痛苦得哭都哭不出來。

  它醞釀了一下,無比熱情,無比暢意地說:“你小時候靈根被人抽走了!”

  然後幸災樂禍四處飛掠,期待一個不自知的倒黴鬼發覺自己經曆的悲慘故事。

  清風放肆吹拂,打亂樓孤寒散開的一小縷鬢發。

  樓孤寒捋了捋頭發,十分驚訝:“靈根真是‘根’麽?還能抽走的?”

  “……”劍靈,“我就打個比方!重點不是這個!你聽清楚,有人用很陰損的法子,把你修行的天賦搶走了!”

  “哦。”

  劍靈慍怒:“你沒反應嗎?!”

  樓孤寒道:“需要有什麽反應?”

  劍靈沉默片晌,幽幽說道:“我再告訴你——那法子隻有至親才能用,搶你天賦的人,不是你爹,就是你娘。”

  樓孤寒搖搖頭:“我娘不會。”

  娘親雖然常說希望他“愚且魯”,但卻一直在用心教他,教他讀經書,教他煉體魄,戰場之外的一切心血,都花在了他身上。

  其實娘親一直很期待,親手將他帶到那個傳說中的世界。即便一朝分別,無法再為他引路,她也一定期望著,在遠方聽到他的名字。

  “不是你娘,那就是你爹,反正不可能有別人。”劍靈陰森森道,“其實你天賦卓絕,是絕佳的道修苗子。如今被人害成這樣,生生蹉跎了十幾年,難道不想報複回去?”

  樓孤寒對父親並無多少印象,平靜說道:“骨血天賦都是他給我的,拿走便拿走了吧。”

  “……”

  劍靈想不出別的話刺激他,很氣,很惱,重重哼了一聲,瞬息歸入劍身。

  一直安靜傾聽的江隨月忙道:“劍靈前輩,您有沒有辦法幫他?”

  “沒有!找別人問去!”

  江隨月恭恭敬敬說道:“前輩,隻有您能看出他靈根損毀,倘若世上還有修複的辦法,也隻有您知曉了。”

  劍靈嘴賤的程度是沒有下限的,能把劍皇親傳弟子硬生生懟哭。但是麵對這個弱柳扶風的女孩子,它心中總有一分憐惜。

  劍靈不願思考緣由——反正不會是因為她帶來了陸延世的死訊。哪怕原因真是這個,它也不會在心裏承認。

  它隻知道自己被誇的很開心,鎮魔劍微微震顫,許久過後,才矜持地說:“解鈴還須係鈴人。”

  沈元道:“我能做什麽?”

  跟他說話劍靈就沒好態度了,陰陽怪氣道:“你自己怎麽煉氣的,就怎麽幫他。”

  沈元想了想,搭上樓孤寒的手腕,無聲運起真元,煉化天地劍意。

  劍靈叫道:“幹什麽幹什麽!這是雲銷的劍意!再碰一下你給我滾出去!”

  沈元道:“劍皇留下劍意,是為了後來的繼承者,不是交給你玩雪的。”

  “你、給、我、閉、嘴!”

  山河狂嘯,風雪怒號!

  沈元幫樓孤寒擋了一下,巍然不動。

  倒是江隨月,幾乎支撐不住單薄的身子。

  劍靈有心關照她,不得不強行壓抑住怒火。

  沈元比它還會戳人痛點。算上之前來神魔古戰場那會兒,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借劍皇激怒鎮魔劍靈了。

  江隨月擔憂道:“前輩?”

  “沒事。”

  劍靈陰森森道,心中記了沈元好幾筆,然後用裝也裝不像的平淡語氣說,“你倒是很討我喜歡。怎麽,陸延世教過你怎麽討好我?”

  江隨月有些猶豫,最終如實答道:“先祖常常提起您。”

  “哈,難得。”

  劍靈怪腔怪調,隨即沉默。

  沈元專心煉化劍意,樓孤寒好奇地朝他們這邊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劍靈平平淡淡問:“他是,怎麽死的?”

  江隨月低聲道:“人活得久了,總會辭世的。”

  “胡說!陸延世後天劍體,老不死的命,再活七八百年也不成問題!你說實話,他到底怎麽死的?”

  江隨月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慘淡。張口欲言,最終沉默。

  樓孤寒一直覺得劍靈口中的名字很熟悉,說到“後天劍體”,他終於反應過來:“陸,陸延世……”

  劍靈道:“怎麽?你聽說過?”

  豈止聽說過。

  樓孤寒之前想的是“劍皇弟子”,所以沒把皇朝那位絕世劍修與之聯係起來——陸延世從未宣稱自己是劍皇弟子,他甚至不常提及“陸”這個姓,中洲人熟悉的都是那位“延世國師”。

  七年前皇朝動亂,國師倒台,除了一名十歲女童被京梁學宮收養,陸家百餘口幾近滅族。

  那之後,取陸家而代之的,是孟氏。

  聽說孟氏老祖宗也是劍修,因為垂涎劍皇遺留,請神皇留陸延世一線血脈,其後想盡辦法從那女童身上逼取線索。

  許多散碎小事忽然連成一串。

  為何孟公子探尋古戰場;為何徐行出學宮辦學;為何江隨月同行,幻境便連通了真正的古跡……

  樓孤寒急忙將孟公子來紹安城的事說了。“古戰場果真現世,他們會不會繼續對你下手?”

  江隨月微微垂首,眼中露出一絲淡淡的倦意:“來便來吧,總歸是我的命數。”

  她還以為神皇終於放她自由,原來這數月的自由也是假的。

  肆意來去的山風不知何時停了。

  劍靈稚嫩的嗓音很是平靜:“你祖父是被逼死的?”

  江隨月闔起雙眼:“是。”

  “他為什麽不來找我?”

  “沒有意義的。”江隨月輕輕地笑,“劍靈前輩,神朝萬人相逼,先祖一個人再強,也沒有意義的。”

  “怎麽沒有意義!敵不過數萬人,那是還不夠強!如果雲銷在,如果……”

  尖嘯戛然而止,仿佛被什麽掐斷了嗓子。

  世上早就沒有陸雲銷了。

  也沒有了鎮魔神劍。

  沒有人揮動它,它就隻是一塊廢銅爛鐵。

  連雲銷唯一的弟子都保護不了……

  天地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許久,劍靈問:“你練的什麽劍法?”

  江隨月道:“晚輩並未習劍。”

  她是劍皇弟子的後裔,即便隻有十歲,神皇也不敢放她修劍道,時時監視她的動向。她學不了劍,隻好拚命學其他東西,煉丹、煉器、觀星、布陣……拚命地學,拚命地學,等到她逃出京州,來到蒼嵐郡,才後知後覺——神皇不知施了什麽術法,她的劍丸已經徹底淤死了。

  身為劍皇弟子後裔,卻再也拿不起刀劍。

  劍靈嘀咕說:“但陸延世,把他自己煉化的劍意,留給了你……”

  江隨月猛地抬起頭:“您說什麽?”

  “聽不懂人話麽,非要我說第二遍?”

  劍靈冷冷地道。

  若非感受到那縷劍意,它也不會從沉睡中醒來,開啟古戰場入口。

  雖然招進來的是兩個討人厭的少年……

  劍靈在心裏給他們倆多記了幾筆,哼哼地沉入劍身:“待夠了就滾,煩了,不想看見你們。”

  江隨月望著自己握不住刀劍的手,慢慢笑了起來。

  樓孤寒常見她笑,多是對徐行,嘲笑、諷笑、譏笑。

  但此時不同。

  那是十七歲少女明媚嬌憨的笑。

  那一場滅門慘案猶在眼前,七年來,幾乎每個夢中,江隨月都在重溫那個過程。

  先祖存在的一切痕跡被神皇一點一點抹掉——他立下的豐碑,百姓為他立起的廟宇,新任的國師,拆毀的府邸,最後連“陸”這個姓,都從他子孫身上奪走了。

  陸氏滅族。

  好似“陸延世”從未存在。

  但是。

  原來。

  原來她一直承載著先祖留給這個世界的東西。

  即便殺掉她,囚禁她,剜碎她的膝蓋,打斷她的脊梁,那份傳承也永遠不會消失。

  江隨月伏身,重重叩首。

  “多謝前輩。”

  林間垂落一縷劍意,再一次攙扶起她。

  “既然你是他的子孫。”

  無雙戰意自沉睡中醒來,與天地相和。

  蒼莽而浩大,肅冷而悲涼。

  “那便記著——這句話我也跟他說過——你是雲銷選定的後人,你可以死,不可以下跪,不可以低頭。”

  “滾吧。”

  ·

  古境之外風雪漫天。

  樓孤寒受不住冷,哆哆嗦嗦。沈元觀望片刻,靠近他,張開一小片靈盾。

  “謝……”樓孤寒含糊不清道。

  沈元沒說話。

  古戰場找到了,他無法拿起鎮魔劍,湘州之行徒勞無功。

  接下來,去哪。

  西洲,大荒,還是十淵?

  樓孤寒道:“那個,煉氣的事,你會幫我吧?”

  劍靈說,如果沈元願意幫他,他說不定能在一年之內築就道基。

  築基之後,他就能自己修行了,雖然天賦被奪進度會很慢很慢,但以前那麽辛苦都過來了,能獨自修行,就已經很好了。

  “你會幫我吧?”

  樓孤寒緊張說道。

  一點皓月清光僥幸穿透雪雲,墜入他眼中,仿佛盛滿了黎明所有的溫柔。

  “……嗯。”

  沈元移開目光,去看漫天的雪。

  “謝謝!”

  樓孤寒彎眼笑起來,突然想起沈元不喜歡他笑,趕緊板起臉,冷冷瞪著腳下的雪。

  而他們身前,江隨月一人當先,行走在漫漫風雪之中。

  長久壓在肩上的死氣忽然消散,她腰背挺直,如一柄終於開鋒的利劍。

  ·

  鎮魔神劍孤零零立在壘土石台上,靈體仰望著許久未見的夜空。

  “姓謝的人品差,眼光也差,選的勞什子傳人,哪比得上雲銷的萬分之一。”

  隻可惜,江隨月無法習劍了。

  ……

  沒什麽好可惜的。

  雲銷留給後輩的所有東西都在這裏,雖然等的久了點,但一定會有人繼承他的意誌。

  不管再等多久,它一定能,一定能——

  看到劍皇傳承重現人世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