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情二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4072
  識海對修士的重要性更勝於丹田, 倘若強行侵入, 神魂產生衝突, 無論闖入者還是原主,都可能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一如此時。

  樓孤寒原本識海一片清明,沈元進入之後, 蒼穹忽然一暗,以他們二人為界限, 一半陰雲密布, 一半澄淨無垠。

  半跪在地的少年愣愣仰起頭來,稚氣的臉龐滿是淚痕,水光洗過的眼睛黑白分明。

  他仰望著憑空出現的人影。

  沈元隻著一件單薄輕衫, 長發隨意挽起。姿容是素衣木簪也壓不住的清俊,卻因眉眼間的淡漠, 平添一分涼薄。

  日光與雲影隔在兩人之間。

  紅橋碧水淡入水墨, 最後一縷微風靜止。

  樓孤寒並不知他們此時處境危急。從心魔滋生那刻起, 他便一直沉浸在濃重的情緒之中,無法自抑, 無力掙紮。

  然後沈元出現了。

  他隱約觸摸到另一種情緒,比心魔勾動的悔恨歉疚, 更為真實的情緒——

  為什麽沈元是他的心魔?

  就因為喊了幾聲爹?還是吐血吐多了留下的心理陰影?難道他心靈這麽脆弱?

  樓孤寒愣愣望著疑似心魔的人影,悄悄往後挪了幾寸。

  ——一旦魂歸識海,修士感受到的一切情緒, 由情緒而生一切反應, 都比現實中強烈數十倍。

  清稚少年褪去懵懂無辜的偽裝, 顯而易見的惶恐。

  沈元不必分辨他是不是在演戲了,低聲道:“還不起來?”

  樓孤寒哪肯起來。

  他隻希望眼前的心魔趕緊消失掉。

  千萬不要像他擔心過的那樣,被鬧煩了不顧臉麵揍他……

  烏雲籠罩的那半邊天空,狂風驟起。

  世界邊緣滲入嫋嫋陰霧。

  開始了。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意念,正慢慢侵入識海之中。

  不能耽擱太久。

  沈元朝少年伸出手,寡淡的語調有了點威脅的意味:“起來。我帶你出去。”

  樓孤寒仍在猶豫,沈元不由分說拽起他的手臂。

  世界分裂兩半,一半天地清明,一半鬼霧繚繞。至清與至晦之間,留有一條窄狹空蒙的小徑。

  沈元握緊那隻冰冷的手,在清明與鬼霧之間行走。他走出的每一步都無比板正,好似用世間最精準的規尺量過。因為此時不容有錯,倘若一步踏錯,或者他,或者樓孤寒,便會落得紫府震蕩神魂破碎的下場。

  忽然間天地無光。

  清明的那一半世界鬼影幢幢。

  生著一雙笑眼的男孩子站在湘川河邊,脆生生喊:“樓哥哥,樓哥哥。”

  樓孤寒側首望去,眼睜睜看著“溫顏”胸口綻開血花,含笑的眼睛迸發出刻骨的恨意:“是啊……我是魔修,你殺我是替天行道……你說你要守人間安寧,嘉偃關破的時候你在哪裏?蒼嵐郡失守那天你在哪裏?紹安城三日屠城你又在哪裏?京梁修士是人,湘州百姓便不是人嗎?!”

  樓孤寒心神巨震,顫顫地停下腳步,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眼前業障叢生,再也看不清腳下的路。

  前方牽著他的人也停了下來,側目看了右首一眼,問道:“還能走麽?”

  “……嗯。”

  樓孤寒咬咬牙,竭力邁開右腿,整個人如入泥潭,猛地往左一斜。

  沈元及時扶穩了他,靜默片刻,道:“上來。”

  樓孤寒怔怔:“什麽?”

  “我背你。”

  樓孤寒分得清輕重緩急,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狀況,依言攀住他的脖頸。沈元背起他,身形還算穩當,一步一步,將哭叫聲甩到身後。

  然而身前還有。

  溫顏,楊屹之,楊司軍,溫城主,慕夫人……

  一張張熟悉的臉,被汙血染透的陌生的臉,死不瞑目的臉……

  沈元望著那些血淋淋的麵孔,淡淡說道:“你整天都在想什麽東西。”

  不是疑問句。是指責他胡思亂想莫名其妙。

  如今深陷心魔,他情緒錯亂一分,神魂便沉重一分。沈元背著他,不複最初的輕鬆,步伐依然穩重,卻是越來越慢。

  樓孤寒艱難喘了喘氣,很想把後世那些文字和圖像資料全部忘掉,可是好難,比他呼吸還要難。

  沈元說:“閉上眼睛,什麽都不要想。”

  於是他閉上眼,淚痕被微風一點點吹幹。

  漸漸的,那些哭叫聲真的沒有了。

  他終於有餘力思考現在的遭遇。

  原來……不是心魔啊。

  牽著他的手是熱的,後背也是熱的。剛剛他握住母親的手,是涼的。

  這個世界光明沒有溫度,黑暗也沒有溫度。

  隻他們有溫度。

  樓孤寒心靜神寧,沈元前進的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他睜開眼睛,說:“我好很多了。可以自己走了。”

  良久,沈元應一聲,緩緩將他放下。樓孤寒想跟他換換位置,換自己領路,猛然發現腳下的路窄了許多。

  幾餘一線。

  右邊山水清明,無寒無暑;左邊血流漂杵,煞氣滔天。

  原來那些鬼影並未消失,隻不過從他的世界,逼至了另一邊。

  沈元反客為主,將意誌灌入他的識海。

  把他的心魔,化成了自己的心魔。

  “走。”

  沈元說道,神色很是平靜。

  樓孤寒卻明白心魔叢生有多痛苦。

  他有些震驚。

  他們不過數麵之緣,情分淺薄,沈元何必如此?

  似乎聽見了他的心聲,沈元冷冷說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胡思亂想?”

  這次是反問句。嘲諷意味十足。

  不得了,這還是他第一次流露出這麽強烈的情緒。

  “我其實還好。”樓孤寒忙說,“不如一人一半?一半心魔,我應該承受得住。”

  “不行。”

  沈元揉了揉太陽穴,隱隱有些煩躁,“倘若分治識海,你有九成可能神魂碎散。”

  “那……”

  樓孤寒訥訥,“那你先撐一會,撐不住了告訴我。”

  沈元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目光直視前方,冷冷肅肅道:“走。”

  於是繼續走。

  寒風送來血與火的腥氣。

  樓孤寒忍不住往左手邊看了一眼。

  滿目瘡痍。

  山傾,河斷,滔天魔焰。

  殘兵,敗將,屍橫遍野。

  樓孤寒心底又是一驚。到底經曆過什麽,才會生出這樣駭人的心魔?

  透過繚繞鬼氣,他隱約看到一個年紀很小的男孩子,單薄白衫染遍血色,踽踽而行,在暗無天日的鬼域之中,修煉、殺人、被殺。

  那孩子很強。

  越來越強。

  像一把不知疲倦的殺人利器,無堅不摧,無往不勝,所到之處血流成河。

  終於有一天,他說:“不想,再殺了。”

  蒼穹之上,掌控世界的黑影投來一瞥:“哦?”

  那孩子說:“我也有,自己的,意願。”

  黑影低笑:“你有什麽意願?你是我的傳人,我心所向即為你之意誌——大荒萬千修士都在等待人皇出世,帶領他們奪回故土,倘若做不成這件事,你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

  即便做成這件事,他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

  沈元無聲垂低眼簾,冷淡的眸子分外薄涼。

  那小小的男孩子與他不同,晦暗的眼睛尚存一點微光:“我想,看一看……”

  看一看曦月,看一看晨風。

  也許旭日明月是溫柔可愛的,並非所有光芒都如烈火一般灼人眼目。

  也許峰巒幽泉是壯麗秀美的,並非所有山川都血流滿地觸之生厭。

  “大荒當然是美的。”

  黑影語帶眷戀,居高臨下施舍,“你的力量來自於我,你的意誌亦來自於我。所以你要奪回山河故土,你要守護大荒人族……”

  沈元目不斜視,聽著那些毫無意義的教條,眼底冷漠逐漸釀成暴虐。

  天魔入侵與他有什麽關係?洲陸傾覆與他有什麽關係?人族滅亡又與他有什麽關係?

  倘若沒有他,大荒修士便無出路——

  “那你們,都去死吧。”

  樓孤寒猶自失神,忽然被沈元散發的狂烈煞氣驚醒。

  “你怎麽了?”他仰頭看去,正好與對方陰冷的視線相觸。

  一片血色。

  厭憎,嫌惡,還有倦怠之後的漠然。

  裂縫從鬼域邊緣蔓延開來,細細密密,仿佛一碰就會散成碎末。

  樓孤寒急道:“你幹什麽!那是你的神魂!”

  沈元無言。

  樓孤寒一把捧起他的手,掌心瞬息被鋒銳煞氣割出數道血痕。血水汨汨流淌,樓孤寒一手牽著他,一手捂起那雙陰冷的眼睛:“閉上眼,什麽都不要想。”

  血水從他眼角滑落,如血淚一般。

  樓孤寒凝定所有心神,全力爭奪識海的控製權。

  這是他的識海,天地本就該聽憑他的調遣,他可以用精神力塑造整個世界,舉手投足移山填海,心念所及扭轉日月——

  很溫暖。

  沈元緩緩眨了一下眼睛,陰寒之氣漸漸消散。

  掩著他的手心慢慢放了下去。

  眼前還是黑夜,天空沒有一顆星子,比鬼域更為陰沉。

  “看。”

  耳邊忽然有人說。

  他循聲看去。天際那一線薄光刺破黑幕,人間迎來無比燦爛的黎明。壯闊絢麗的朝霞從山口漫入蒼穹,盈盈金光撒遍群山曠野,朝霞起處逸散嫋嫋炊煙。

  好溫柔的風光。

  好壯美的山河。

  可惜落入他眼中,再無一絲觸動。

  “太陽升起來了。”

  樓孤寒低聲說,幹淨透亮的光照入眼瞳,閃閃發亮。

  沈元偏頭看著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惘然。

  他是有多熱愛這片土地,才能將每一草、每一葉,都如此清晰深刻地銘記於心?

  樓孤寒看了一會河光山色,想抽回手,卻反被握地更緊。識海中的某處,被外力撬開一角。

  樓孤寒被沈元突如其來的搶奪驚呆了,慌忙回擊:“你以為這是分丹藥吃啊!這是我的識海,放手……”

  但是來不及了,身後空了一角,幻化出了他無法控製的東西。

  他狠狠瞪向沈元,卻聽身後一人說:“小寒。”

  沈元鬆開手,退入屬於他的黑暗。

  樓孤寒不敢回頭,身體微微發顫。那人摟住他的肩膀,笑容比黎明第一縷的晨光更加溫柔。

  “看,紹安城在那裏。”

  娘親牽著他的手,將中洲景色一一指給他看。

  “那是嘉偃關,北依絕澗,西臨危岩,是阻隔妖族的天險要塞。”

  “關隘之外是莽莽高原,水草豐茂,一望無垠。”

  “那邊是清洲,積蓄饒多,古來即為陸海天國。”

  “……”

  “中洲萬裏江山,小寒,好不好看?”

  淚水無聲滑落,他輕輕地笑起來,仰頭說道:“好看。”

  他凝望那張日夜思念的臉,好似他們從未分別。

  “很好看。”

  他握住那雙冰涼的手,想要渡入一絲體溫。

  但幻境終究是冷的。

  他目送幻影遠去。

  一身紅衣的女子背負長刀,在半裏之外停了一刻。

  她沒有回頭,背對稚子抬起臂腕,揮手道:“走啦,別太想我。”

  樓孤寒站在她身後,也揮手笑了笑:“好。”

  然後那身影消失不見。

  他遠眺群山。

  幽泉入深澗,輕風撫林梢。

  一切細微溫柔的聲音,與薄輝一起,迎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