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孤寒緊緊握著傳訊靈玉，從半刻鍾前到現在，一動不動。他發間凝著雪，睫毛結了霜，冷風將唇色刷得慘白，手背筋脈凍得一片青紫。

  妖氣四溢的暗夜，極南的天邊，亮起一息不滅的金光。

  樓孤寒猛地站起，楊屹之隨他目光望去，遽然瞪大雙眼。領隊的軍士意識到金光是什麽，痛苦地閉上眼睛。

  金光撞破幾座山頭，直直向北射來，轟然嵌入山腰。楊屹之推開其他人，跌跌撞撞迎過去，嘶聲叫喊：“阿娘——”

  嘉偃關距離此地足有二十裏。楊司軍被巨力震飛，口中噴出的鮮血染紅半身戰甲，頹然折斷的手竭力掙動，最終隻能助她半坐在原地。

  眾人先後上山，她眨動淌滿血水的眼瞳，來回念叨二字“傳訊”。

  樓孤寒渾身冰冷，隻能死死捏緊玉玨，企圖從微光中汲取些許希望。靈玉之光滅了，他回過頭，山腳掠來一道頎長的人影。

  他放開玉玨，回身握住那人灼燙的手：“你的、你的飛舟……”

  來的人卻不是沈元。消失了一天的鬱輕時忽然現身，直向傷者而去。他喂下一枚丹藥：“將軍，請撤軍。”

  楊司軍撐坐起來，煞白的臉浮現一抹紅暈：“不可能，我還……”

  鬱輕時望著她，平靜冷漠的聲音打破她的期冀：“他們在祭魔。”

  楊司軍惶惶然轉頭，臉龐血色瞬間褪盡，哇的嘔出大口汙血。楊屹之怒道：“你在胡說什麽！”

  楊司軍嘔盡汙血，擺擺手，朝軍士說：“撤軍，傳訊，撤軍……”

  樓孤寒遲鈍地問：“你們在，說什麽？祭魔？”

  鬱輕時道：“他們在祭魔。嘉偃關陣亡的所有生命，人修，妖獸，亦或是妖王，都會成為天魔現世的祭品。”

  樓孤寒看向他，眼睫凝固的冰霜慢慢眨動一下，隻感覺天昏地暗，整個人沉入無邊無際的驚懼之中。

  係統驚惶道：“沒事沒事，不一定，天魔不一定會出現的！”

  “為什麽啊？這是對我不自量力的懲罰嗎？”

  “不是的不是的！不要懷疑自己！你是劍尊，你會帶領西洲走出黑暗，你是世界唯一的光啊！”

  “我什麽都做不到……所謂的改變曆史，是將妖王，換成天魔……蒼嵐郡的禍患，變成中洲的滅頂之災？”

  係統六神無主，口不擇言道：“沒事啊我們有鎮魔劍！就算天魔出世你也能打敗他！”

  樓孤寒定了定神，道：“架魂橋。”

  “可是現在……”

  “架魂橋！”

  “我、我動不了！前路被人阻斷了！好像是上次，鬱輕時鎖住了你的神魂……”

  山腰嘈雜燥亂，人影幢幢。樓孤寒從中尋出那道瘦長的身影，逼問說：“我的神魂，你做了什麽？”

  鬱輕時反問：“你想做什麽？”

  樓孤寒道：“我要鎮魔。”

  鬱輕時狠狠瞪向他：“你以為自己是誰？你知道天魔代表什麽嗎？”然後緩了緩語氣，“你不要太……天真。相信帝都，相信我……中洲，不會有事的。”

  樓孤寒冷靜地詰問：“你們丟了大荒和半個西洲，中洲在你們眼中又算什麽？不論麵對妖邪還是天魔，你們都一退再退，等到退無可退那天，難道又要再造一個新陸？”

  這確實是帝都仙主的想法。鬱輕時略略勸一句：“新陸，未必比不上……湘州。”

  樓孤寒伸臂一指，直向湘南，忿然道：“我管他新陸古陸！我隻知道湘州是人族的湘州，憑什麽讓給妖魔！”

  鬱輕時怒道：“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蠢？現在不是反攻的時機。等一等，等你有力量對抗天魔再說這種話不行嗎？！”

  樓孤寒重重喘幾口氣，重新平靜下來：“等到什麽時候？”

  鬱輕時真想打昏他了事：“等你渡劫成仙，等你長生不死……”

  樓孤寒仰頭，瞳孔折射出金色的光，一字一句道：“若不能暢我胸臆，長生又有何用？”

  鬱輕時望著他，捏緊掌心，指甲深入皮肉，惡狠狠道：“我真是被你氣死了。”憤憤然伸出拇指，輕按他的額心。

  識海一聲震蕩，係統忙說：“宿主我可以了！”

  ·

  雲崖似乎沾染了現世的死氣，石台陰霧比往日更深更重。

  樓孤寒衝入鬼霧，神魂燃起陣陣灼痛。手心握緊劍柄，不一會就被灼成焦黑。劍靈滔天的恨意和憤怒湧進他的魂魄，試圖震碎入侵者的神識。

  樓孤寒依然平靜，情緒沒有被憤恨影響分毫。隻是他的神魂，從手心，到腕骨再到小臂，全部汙濁得不成樣子。

  斷刃怒吼哀鳴。忘川河上飄來的鈴音不能安撫它，玉像降落的光芒不能照亮它。

  虛空逐漸凝出幾點藍光，聚在石台之前，幻化出人皇的模樣。謝淵渟從沉眠中醒來，望向少年的背影，問道：“你在做什麽？”

  樓孤寒轉過焦黑的半邊身子，道：“我要這把劍。”

  謝淵渟問：“那是雲銷的兵刃。神劍有靈，輕易不會認主。”

  少年揚高下頜，眼中燃著沉沉不滅的烈焰：“我要這把劍！”

  他身上還有寒風冰雪，還有血與火的腥氣。謝淵渟恍惚一瞬，仿佛又回到萬年以前，見到尚未被人尊稱為皇的劍修。

  “那就拿起它。”

  樓孤寒回過頭，將神魂注入劍身，與劍靈爭奪斷刃。

  這時九幽亮起一道光。

  沈元踏入他厭惡至極的地方，麵對與自己別無二致的容顏，終於低頭：“幫他。”

  謝淵渟奇怪地看過去：“他不需要。”

  沈元直視他的眼睛，沉聲道：“我答應你。”

  謝淵渟費力思索，想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唇角揚起微笑：“好孩子。”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回報對方的順服，道，“鎮魔劍出，我會掩蓋天機。”

  沈元得了允諾，朝石台望去一眼，身形漸淡。

  石台之上，濃鬱的鬼氣越聚越多。

  劍靈殘存的惡念喋喋不休在神魂深處回蕩：“你會死在天魔手下沒有人會記得你！”

  樓孤寒道：“那又如何？”

  “如何？辛苦守護的東西被人輕易拋棄，你待如何？”

  樓孤寒咬牙道：“不會。就算我死，總還有人……”

  劍靈尖嘯：“你考慮清楚了？修道為求長生，但鎮魔人生來為死！”

  “吵死人了！我要的是鎮魔劍，不是你這個長舌精！”

  謝淵渟聽著他們爭執，忽然笑了出來。樓孤寒神魂一蕩，驀地脫出九幽。山間大雪不停，而他手中，已經握住一柄斷劍。

  樓孤寒怒道：“呸！長舌精，隻會瞎扯淡，有本事重煉劍身啊！”

  “嘻嘻嘻快走快走，我等不及品嚐天魔的血肉啦哈哈哈哈——”

  樓孤寒回首一望，九色鹿邁動四肢朝他跑來。他割破掌心，喂出去幾口鮮血，道：“再堅持一下。”

  小九輕喚一聲，馱著主人向嘉偃關飛躍而去。

  鬱輕時罵道：“蠢死了。”

  他轉過身，擠開傷者周圍的孩子，肅容道：“將軍，請借戰甲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