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皇出乎意料的好說話，沈元說出心願時便答應放了人。

  樓孤寒踏上不知多少年前的湘州，心神還有些恍惚。

  他隻有魂體，離開九幽後便沒有了身形。可能因為神力的聯係，沈元還看得見他，肌膚相觸，隻能感受淡淡的涼意。

  此時人間還是黑夜，天空沒有一顆星子，比九幽更為陰沉。寒風凜冽，滿目皆是秋末的肅殺之氣。

  沈元習慣了黑暗陰冷，隻顧拉著哥哥的手，遞去一些神力凝聚魂體。耳邊有人說：“太陽升起來了。”

  他抬眸一看，天際那一線薄光刺破黑幕，人間迎來無比溫柔的黎明。有人摟住他的肩膀，笑容比黎明第一縷的晨光更加溫柔。

  “紹安城在那裏，城樓之上是高台堂榭，底下囤積兵刃和滿倉糧草。

  “那是嘉偃關，北依絕澗，西臨危岩，是阻隔妖族的天險要塞。

  “關隘之外是莽莽高原，水草豐茂，一望無垠。

  “那邊是清州，積蓄饒多，古來即為陸海天國。”

  “中洲萬裏江山，阿元，好不好看？”

  沈元低聲說：“好看。”幹淨通透的光照入眼瞳，閃閃發亮，他想說什麽，又感覺什麽都不必出口，“很好看。”

  樓孤寒領著他往山下走，中途遇見一個采參人，便對沈元說：“你去問一問他，今年是什麽年號。”

  沈元乖乖去了，跟大叔掰扯許久，得出結論：“天啟四年。”

  樓孤寒遙望某一座小山，捂住有些發燙的胸口，良久，笑道：“想不想看看小時候的我？”

  ·

  他們來到山青水碧的郊野。湘南多山脈，座座青峰時現時隱，綿延挺峻。半彎碧水蜿蜒於群山之間。河畔草木繁盛，綠野田疇點翠凝蒼，稻葉隨微風起起伏伏。

  樓孤寒指向河邊木屋：“我就住在那裏，阿娘也在。”他抿唇輕笑，眼中盛滿柔和的光，“我娘她，是世界上最溫柔，最美麗的女子。”

  正在這時，屋內那名女子輕輕柔柔說：“等你把鏽鐵片磨成冰刀，阿娘帶你去洛水河上滑冰好不好？”

  軟軟的童音脆生生道：“好！”

  女子說道：“那你先去磨，乖。”

  樓孤寒猛然記起什麽，魂體拚命想拉沈元：“別過去！別看！”

  沈元很聽他的話，停住腳步，好奇地往木屋裏瞧。

  稚嫩的童音驚叫：“阿娘不要吃！”

  先前那個女子含含糊糊說：“嗯，小孩不能多吃糖，容易壞牙齒。”

  “是我的！不要吃阿娘這是我的！沒有了！不要吃完……”急切的童音忽然頓住，“嗚哇——阿娘壞！”

  沈元看見一個小小的孩子奔出木屋，眉眼跟身邊的哥哥有幾分相似。樓孤寒急忙說：“那不是我！”

  一名嬌弱的紅衣女子跟他跑出來，笑著問：“小寒，你怎麽幹嚎不流眼淚啊？”

  五歲的樓孤寒小臉一皺，淚水奪眶而出。他的娘親瞬間滿臉心疼，將孩子揉進懷裏：“小寒乖，別哭了別哭了……”

  樓孤寒還想再哭，娘親一下一下輕撫他的後背：“你已經是小男子漢了，無論什麽時候，發生了什麽事，都不要哭，知道嗎？”

  小孩兒努力止住淚水，一吸一頓抽搭，哽咽說：“知道。”

  “知道就好。”娘親動作溫柔地捏他的臉，“因為你哭起來真是太醜了。”

  樓孤寒猛然一頓，嚎啕大哭。不知是被捏疼了還是被這句話氣著了，哭聲越來越響，直上幹雲霄。

  娘親柔聲笑道：“逗你玩的。我們小寒就算淌一臉鼻涕，也是愛哭鬼裏最好看的那個。”

  小小的樓孤寒推開她，狠狠一跺腳，邊哭邊往樹林裏跑。

  娘親哈哈大笑：“哭夠了就回家！阿娘給你做糖油果吃！”

  沈元假裝不感興趣，拿餘光瞄向那邊。他身邊的人已經不想再抵抗了：“想看就看吧……”

  沈元笑起來，悄悄跟在小孩兒身後。

  他們走進一片桂樹林。秋風蕭瑟，吹落碎花枯葉，到處灰塵撲撲。小孩兒被氣狠了，不講究，席地坐在河邊，有一搭沒一搭抽噎。

  樓孤寒陰沉沉杵在身側，沈元拿不準主意該不該現身。樹林深處忽而踱來一名青年，手持棗木十字弓，背了把劍。他走到小孩兒身邊，蹲下去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在哭？”

  小孩兒邊抽搭邊說：“我是阿娘的、孩子。我沒有、哭。”

  青年憐惜般摸摸他的頭發，拿出一塊杏仁糖：“不哭了。來，哥哥請你吃糖。”

  小孩兒搖搖頭說：“不能亂吃別人的東西。”

  “我不是別人。”青年將糖糕塞到他手裏，“我認得你娘親。”

  “真的嗎？你也認得我嗎？”

  青年笑道：“當然是真的。帶我去見你娘好不好？”

  眼前這一幕喚起了久遠的記憶，樓孤寒臉色一沉：“阿元，攔住他。”

  小孩兒開心地將杏仁糖放入口中，青年想勸說幾句，胸口猛地一痛。他咽下血腥味，喝道：“誰在那裏？”

  樹下出現一名素色衣衫的少年，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發間沾了許多銀桂碎碎的瓣子。他輕啟唇齒，淡淡說道：“滾。”

  青年聽得此聲，經脈震得氣血沸騰。心中大駭，捏訣離去。

  桂花甜膩膩的香氣縈滿陽光。五歲的樓孤寒對突然出現的少年萬分好奇，仰頭問道：“大哥哥，你是哪裏來的呀？”

  大哥哥偏頭看了看空氣，然後回答他：“九幽。我也想見你娘。”

  小孩兒不知道九幽在哪個地方，彎眼笑道：“你也認得我娘嗎？”

  沈元搖搖頭。

  小孩兒繼續發問：“那你有糖嗎？”

  沈元想了想，伸手攤開掌心，遞出一顆桂花糖。小孩兒歡呼一聲：“哥哥你真好！”

  樓孤寒目不忍視，感覺這孩子隨時都能被拍花子的拿一塊糖騙走，喃喃道：“他真的不是我……”

  小孩兒毫無防備吃了糖，不忘說道：“大哥哥，我是樓孤寒，你叫什麽名字呀？”

  樓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