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二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3      字數:2581
  七天時間轉眼就過了。

  樓孤寒大部分時間在臥床養傷,沒關注獵妖大會結果如何。溫顏回來那天找過了來,送來一堆糕點靈果,嘰嘰喳喳說起這兩天遇見的妖獸,最後總繞不開一句:“周成哥哥好厲害的!”

  溫顏意料之中實戰倒一,差點給妖獸送了兩回菜,好在楊屹之偷偷習練的戰技威力不俗,及時將人搶救回來。周成斬殺的妖獸數目可觀,中途還進了個階,功勳值僅次寧遠,同表現最出色的幾位一起,由何師領著,昨天去了重嵐郡論道。

  溫顏嘮叨完這些,想起來自己有點怕新來的同窗,探頭探腦望一陣,趁沈元不在趕緊離開。

  樓孤寒送走他,一邊啃著靈果,照例翻開係統麵板。“溯洄”二字若隱若現,應當可以啟用了。

  神魂飄飄搖搖落入九幽,他還以為來錯了地方。

  奈何橋鬼影幢幢,擁擠不堪,神似第一次誤入這裏時的盛況。

  他不知道這一回距上次離開過去多久,視線穿透重重鬼影,急切地想找到那個孩子。逆著河水一路往上,岸邊所見的場景,跟後世傳聞幾乎無二。

  雲崖屍骨累累,有的年逾千歲,有的血肉未化,或跪或坐,有一具枯骨站立其間,手中拄一口斷刃,身軀屹立不倒,不知在遙望何方。

  那個素白的影子就在視線盡頭。

  沈元看見了他,神情微怔,隨後便是淡然,不說話。

  疏離,又冷漠。

  樓孤寒長出一口氣,苦澀在心頭泛開。他步履蹣跚,一步一步朝走去,努力平穩氣息,笑著喚道:“阿元。”

  那雙淺色的眼睛遲緩地亮了一下。沈元伸出手,指尖碰到他的衣襟,立刻僵硬地笑起來:“哥哥!”然後瑟縮著收回手,喃喃說,“真的,哥哥。”

  樓孤寒僵在原地,半天說不出話。如果沈元能表達一丁點委屈或者不滿,他心裏都不會這麽難受。他輕聲說道:“抱歉。”

  沈元有些茫然,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樣說。

  樓孤寒撩開他半邊長發,摩挲恢複如初的臉龐,問道:“還疼嗎?”

  沈元搖頭,遲疑道:“哥哥,受傷了嗎?”

  樓孤寒笑道:“小傷,不要緊。”

  沈元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遞出一絲神力,虛無縹緲的魂體頃刻間凝實不少。樓孤寒靜靜悄悄站立不動,仔細打量著他。

  長高了。

  比自己還要高一點了。

  樓孤寒目睹半人高的小孩子長成眉目疏冷的大少爺,很是感慨:“再過些天你就要煩死我了。”

  沈元全部心神都在治愈魂體,半刻鍾後,認認真真說:“不會。這裏陰氣太重,對哥哥,不好。”

  樓孤寒還想逗他笑一笑,忽然心口一緊。

  雲崖之頂綻開一縷淡光。無數鬼魂伏地跪拜,癡癡仰視那道神光凝成的人影,滿溢熱切和希望。

  人皇從沉眠中醒來,問道:“沈元,你在做什麽?”

  他選定的傳人如往常一般順服地垂低頭顱,一言不發。

  謝淵渟緩緩移視線:“魂修?”

  樓孤寒站出一步,朗聲應道:“是。”他預想過這一幕來臨,甚至暗自鬆了一口氣。沈元以前一直將他的行蹤掩藏得很好,這次魂體被注入神力,誰都能一眼瞧出他來。更何況對方是九幽至高無上的神。

  謝淵渟問:“你不肯拔出鎮魔劍,是因為他的挑唆?”

  “不是。”沈元緊緊握著身邊人的手,“是我自己的想法。”

  謝淵渟略感詫異:“你的想法?”

  沈元斷斷續續說:“我也有,自己的,意願。”

  謝淵渟道:“你有什麽意願?你是我的傳人,我心所向即為你之意誌。”

  樓孤寒聽得火氣上湧,強自按捺說:“我知道您是人族之皇,但您這麽說話,是不是太無理了一點?”

  話音未落,雲崖陰氣遽然濃鬱,惡靈一般無孔不入鑽入魂體。他冷得打了個寒顫,沈元慌忙驅散陰氣,側首喚道:“哥哥?”

  樓孤寒倚上他的肩膀,笑了一笑:“沒事。”

  沈元挺直背脊,第一次直視神主的眼睛:“不要,遷怒,哥哥。”

  謝淵渟並不在意一個修為低微的魂修:“大荒萬千修士都在等待人皇出世,帶領他們奪回故土。倘若做不成這件事,你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

  樓孤寒怒不可遏:“你胡說什麽!他是人,不是一件死物!”

  謝淵渟仍略過了他,顧自說道:“西洲還有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你受了我這麽多恩惠,怎能不愛護自己的族人?”

  樓孤寒上前一步擋在沈元身前,直直望向神主的眼睛:“哪有小孩子天生懂這些?你又沒教過他!”

  謝淵渟皺了皺眉,分心應一句:“怎麽沒教?我教他的都是無上功法……”

  “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啊!”樓孤寒怒極攻心,口不擇言道,“阿元,揍他!”

  沈元當真聽了他的話,掐指成訣。

  屍骸之間跳躍的仿佛不是白骨,而是一柄柄無堅不摧的利刃。破空聲呼嘯而出,骨劍快得隻留殘影。

  謝淵渟心頭猛跳,一連被逼退數步。初時驚詫過後,眼中不加掩飾地流露出喜色:“你這一招,練得很好……”然而骨劍卻根本沒在跟他演練,淩厲刁鑽威勢漸盛,當胸刺入他的心口。

  樓孤寒看那連成一線的白骨,不由為劍意所懾,說道:“下手輕點,別真打死了。”

  沈元點點頭。最後一柄骨劍刺入血肉,白骨嘩然散落。樓孤寒牽著他上前,對略為狼狽的神主說:“清醒點了嗎?”

  謝淵渟低頭看了看胸前駭人的傷口,低聲說道:“很好。”

  樓孤寒皺眉,懷疑這位人皇神誌不清,剛才該揍得更狠才是。

  謝淵渟露出滿意的笑容,屈尊回他一句:“我教的,不是挺好麽?”然後舒一舒袖袍,恢複高高在上的姿態,道,“沈元,你可以說話。”

  樓孤寒道:“我警告你,不要跟對待奴仆一樣對他!”

  謝淵渟有些詫異。一名毫無威懾力的魂修說出這些話,實在很是可笑。麵對這可笑的威脅,他隨口說道:“我也警告你……”

  沈元沉默到現在,忽然跳出來說:“不準警告哥哥!”

  謝淵渟微怔,感覺今日收獲了太多驚喜:“你總算有一點人皇該有的氣勢了。”目光輕移,定住他護在身後的少年,“你想說什麽?”

  樓孤寒道:“我想說你蠢而不自知。”

  謝淵渟並不生氣,耐心問道:“何以見得?”

  樓孤寒道:“你也算阿元半個師長,理應傳道育人,可你都教了些什麽玩意?他根本不知道什麽是人世溫情,怎麽可能眷戀族人?他不明白什麽是山河故土,憑什麽拿起鎮魔劍?”

  謝淵渟望向自己的傳人,道:“那怎麽辦?”

  樓孤寒沉默片刻,道:“把他交給我。我教他。”

  謝淵渟立時道:“沈元……”話語頓了頓,將指令咽了回去,語氣溫和了些,“說話。”

  沈元下意識回過頭,樓孤寒道:“你有什麽想法,自己說出來,不必看我的意思。”

  沈元手心一顫,輕弱卻不畏縮地說:“我想跟哥哥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