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無赦-靈兔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10808
  蕭無常回來的時候,岑吟還沒有醒。他等了一會,不見她睜眼,就攏了攏她的頭發,獨自回屋中去了。

  枕寒星那小子居然不在,不知去了哪裏。蕭無常心說這小子擅離職守,等他回來要好好罰他一頓,就堵著氣坐在一把搖椅裏晃個不停。

  那椅子晃來晃去,搖得他有些昏昏沉沉,便閉上了眼睛。他畢竟是佛國中人,平日裏心極靜,但因著和斷君生說了幾句,被他的話觸動心事,竟有些心神不寧。恍惚間悲歎,想起自己舊日之事,一股怨氣翻湧,直迫顱頂。

  怨念一起,邪魔驟生。朦朧之間,他忽然看到二哥蕭如笛推門入內,仍是那副衣錦還鄉的模樣,腰間掛著許多玩物,笑嘻嘻地來到他身邊蹲了下來。

  “好弟弟,你現在都是佛國護法了,怎麽還不來找我?”蕭如笛問,“水中冤魂不能投生,須得害人命才能往生。我如今過得連你元辰宮裏那些債主都不如,他們至少還有安身之地,我卻無容身之所。”

  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可你一人修行,卻把我忘在腦後了。

  “我好慘呐。”蕭如笛說著,搖晃著他的椅子,“你要看看我有多慘嗎?”

  他說著,衣衫竟漸漸滴下水來,臉色也變得青白,麵皮腐爛,周身繞著水藻,腐肉中寄宿著海螺。似乎有遊魚在吞吃他屍首,一點一點將胸膛咬破。

  “哥,我找過你,可南海太廣,妖邪叢生,我尋你不得。”蕭無常道,“我不得以,隻能將你的泥塑供在元辰宮裏,再尋機緣。”

  一陣陰風起,蕭如笛忽然不見了,卻見滿身血汙的蕭如塤立在旁邊,披頭散發地盯著他看。

  “我要你放過全家,你答應過我的。”他悲哀道,“看看你做的好事,蕭瑟,你的心是石頭做的。”

  蕭無常攢緊了手指。他心知這並非他二位兄長,而是邪魔外道擾亂心神,激起心魔所致。要念誦經文超度它們,卻又因見到那熟悉的音容笑貌而動了凡心,一時下不了手,被那怨氣纏得魂魄不安。

  就在這時,他敝膝上繡著的那隻斑斕猛虎忽然動了。它咆哮一聲,登時張開血盆大口,將那團邪氣吞入了腹中。四周怨氣漸消,蕭無常神智逐漸平穩,他坐在搖椅上,雙手搭著扶手,有些茫然地看著前方不動。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另一個熟悉的聲音。

  “蕭瑟。”

  有什麽人來到了他旁邊,穿著一襲孤魂鬼的白衣,赤著雙足,腳踝上戴著鐵鏈。

  “蕭如笙。”

  蕭無常看見了那雙腳,上麵指甲泛青,仿佛自沼澤地而來。那人就站在他左手邊,正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看。

  “蕭如笙。”

  蕭無常剛要抬頭,突然一隻手按在他頭頂,把他惡狠狠地向下壓。蕭無常感覺自己的脖頸似要斷裂,拚命抵抗,卻被他越壓越低。他看不見那個人,隻感覺對方要殺他,那股煞氣怎麽都藏不住。

  奮力之下,他勉強掙脫那人桎梏,剛要站起來,卻被人從背後掐住了脖子,又將他按在了搖椅上。那人就站在他後麵,兩隻手死死地掐著他脖頸,尖利的指甲抵著他的咽喉,直把他掐得喉嚨冒血。

  “一命抵一命,蕭如笙。”

  蕭無常被他掐得青筋暴起,眼看著脖子要被捏斷。忽然間他感覺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一雙手扯著自己的手臂又托又拽。

  “蕭釋!快鬆手!蕭釋!”

  猛然間他睜開了眼睛,看到岑吟就站在搖椅旁,死死地捏著他的手腕。再一看,竟是自己的手在掐自己的脖子,力道極大,再無人阻攔定會將自己頭顱擰斷。

  再看那女冠,散著頭發,隻披外衣,顯然是剛起來不久。

  蕭無常一愣,慢慢放開了手。岑吟將他的手臂扯過來,急得幾乎要打人。

  “你發什麽瘋?要掐死你自己嗎?”她急道,“要不是我聽見你這裏動靜不對,再晚一會你就死了!”

  蕭無常沒有說話。他靠在搖椅上,驚魂未定。

  岑吟看他樣子不對,心知有蹊蹺,便俯身仔細看他。他那脖子被掐出了極深的指印,顯然是下了死手。

  “你就算再想不開,也不能這麽對待自己……”她覺得不對勁,“蕭釋,你怎麽了?”

  “我做噩夢了。”蕭無常道。

  “你還會做噩夢?”

  “我心不靜,邪氣入體。”蕭無常揉了揉太陽穴,“不妨事。以後不會了。”

  岑吟哪裏肯信他的話,欲叫枕寒星過來看顧他,卻發現那參童並不在屋內。

  “枕寒星去哪了?”

  “枕寒星……他還沒回來?!”

  “我剛睡醒,正梳洗呢,聽到你這裏有動靜就過來了,並沒見到他。”岑吟皺著眉道,“我一進來,就看到你要掐死自己。”

  蕭無常將手捂住了眼睛,忽然一下子他站了起來,但又搖晃著栽進了搖椅。

  “你回來啦!”他忽然勃然大怒,“你還知道回來!”

  他一會要掐自己,一會又大怒,岑吟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心說不回來我上哪裏去……難不成我也去擂台上跟茅廁精對打嗎?

  “你這是抽什麽瘋呢?”她奇怪道,“別是吃錯藥了?”

  她伸出手去,想摸摸蕭無常發不發燒。

  蕭無常手臂突然動了,一把扯住她的手腕,猛地將她拉到了自己的膝蓋上。

  岑吟一下子坐在了他懷裏,被他抱在了搖椅上。她嚇了個半死,掙紮著想要起來,蕭無常卻死死地抱著她,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他將額頭抵在岑吟的脖頸上,摟緊她的腰。

  “於此世上,我是真實存在的吧……”蕭無常說。

  岑吟忽然不掙紮了,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忽然間隻聽啪地一聲,蕭無常竟然不見了,岑吟一下子落在了搖椅上,前後晃動不停。

  “蕭釋?”她被嚇了一跳,“蕭釋?你人呢?”

  “躲起來了。”半空中一個聲音道,“不想讓你尋到我。”

  岑吟十分驚訝,她難得看到蕭無常顯神通,這還算是正兒八經的第一次遇見。

  “你在哪呢?”她瞎子摸象一樣在半空亂抓,循著聲音到處找,“你躲在哪去了?”

  “就在你旁邊。”

  “你這是做什麽?”

  “不想顯像罷了。”

  “這話如何說起?”岑吟皺眉,“隻聞其聲,不見其形,實在是瘮得慌。”

  “我隻是你的護法神,又不是你什麽人。”那聲音道,“若我一開始就未現身,而隻是暗中相助,你也毫無辦法不是嗎?”

  “什麽歪理。”岑吟皺眉道,“你今□□為太過詭異,到底怎麽了?”

  那聲音沉默了半晌。

  “沒什麽。”他道,“是我自己的事。”

  他語氣很淡,情緒藏而未發。他既不想說,岑吟也不願勉強他,想著何時他想說自然會說。

  她從不是個好奇心過重之人。她對別人的前塵舊事也不十分有興趣打聽。

  “你若無事,我就先回去了。”

  “別呀,留下來,陪我說說話。”

  “我連你人影都看不到,還有什麽好說的?”

  “聲在人就在嘛。”

  岑吟不想理他了,轉身就要回房。

  然而剛走幾步,忽然就感覺有人捉住她的手臂,卡在身後一推便把她抵在了牆上。

  “蕭釋!你幹什麽!”

  岑吟想甩開,奈何根本不知道那人到底堵在哪裏。身後空蕩蕩的,他倒是隱匿得很徹底。

  “我讓你走了嗎?”那聲音道,“不準走。”

  “蕭釋老賊!趁人之危!”

  “叫點好聽的,比如……蕭釋哥哥,如何?”

  “不叫。”岑吟當即拒絕,“有點惡心。”

  “惡心?”蕭無常一怒之下,竟然現了身,“你這小丫頭居然說惡心?”

  他把岑吟扯過來壓在牆壁上,俯視著她,一臉的咬牙切齒。

  “我要還是個厲鬼,早把你吞吃了!還容得了你天天在我眼前晃!”他道,“你——”

  “男女授受不親!”岑吟用力地推他胸口,“君子不強人之所難!”

  “我就強,”蕭無常像個無賴一樣越貼越近,“仙姑,你就從了老衲吧!”

  “別胡鬧!”岑吟生氣了,“要不是看你是個神仙,早把你超度了!虧你還是佛國人,就這副樣子!”

  “我問你,我要是尋常男子,你還要跟我一起行路嗎?”

  “怎麽可能,你要是尋常男子,腿早被我打斷了十條。”

  “你這麽凶,當心嫁不出去。”

  “我是出家人,不用嫁人。”

  “那假如你當了神仙呢?”蕭無常問,“也要這麽清清靜靜孤獨萬年?”

  “神仙本不就是孤獨之身嗎?”岑吟很奇怪他的說法,都忘記了要推開他,“難不成……神仙也要成親?”

  “仙界其實有仙侶這一說法,我記得我同你講過的。”蕭無常沉思道,“我那時還問你……是否要……”

  “做你的仙侶?”岑吟忽然想起來了,“可以啊,這不是什麽大事。”

  蕭無常的臉刷地一下青了,接著又有些發綠,隨即發黑,最後變得煞白。

  他這模樣把岑吟嚇得不輕,以為他中毒了。因為她看到蕭無常的耳廓有些發紅。

  “你答應得太隨便了……”他支支吾吾道。

  岑吟火了,攢緊拳頭給了他好幾拳。這小子究竟要如何?不答應就耍無賴,答應了又覺得太快,真是比王母娘娘還難伺候!

  “你希望我怎樣?”她耐著性子問。

  “那……那自然是……”蕭無常抓耳撓腮,搜腸刮肚的遣詞造句,“真心實意!”

  “怎麽才叫真心實意?”岑吟的耐心在逐漸流失,“我且問你,仙侶到底都要做些什麽?”

  “……遊山玩水,結伴而行,同修境界,得大自在……”

  “那與現在……似乎差別隻在於仙凡而已。不,比現在強些,沒有紅塵俗世的叨擾。”岑吟歎道,“我眼下執念太重,修不成神仙。且等我成全了自己,再……”

  “還有件事。”蕭無常忽然道。

  “什麽事?”岑吟不悅道,“快說!”

  蕭無常惡向膽邊生,猛地把她按在了牆上,把心一橫,湊過去在她唇角用力地親了一口。

  岑吟被他嚇了個半死,但隨即就聽到蕭無常嗷嗚一聲,竟跳窗戶逃跑了,把她一個人扔在了原地。

  “你跑什麽啊!”岑吟又好氣又好笑,“我還沒跑呢!”

  這該死的登徒子好大膽子,當什麽護法神,就該把他浸豬籠!

  她用拇指擦著嘴角。指尖觸碰到臉頰,竟有些微微發燙。

  怎麽回事……莫不是在黃泉國待得太久,有些發燒?岑吟很是疑惑,便立刻轉身,回房間繼續梳洗。

  蕭釋這小子,就算他下次要上吊,自己也不管了。

  “有本事你別回來!”岑吟臨走前衝窗戶叫道,“回來一定打死你!”

  她並不知道,蕭無常從樓上一躍而下,一路疾馳,一直到撞上一棵大樹,才猛地張開雙臂抱住了那粗壯的樹幹。

  “山川在上!我對你之心!日月可鑒!”他決絕道,“雖然你性情冷漠,有時還出口傷人,出手打人,但不失為女中豪傑!”

  雖然大家閨秀也對他胃口,但似乎他還是更中意直來直去不扭捏的,最不受用的是嫵媚妖嬈來勾引他的。

  蕭無常大約是瘋了,一個人抱著樹嘮嘮叨叨了大半日,然後又興高采烈地去街上玩耍。他在一個屠夫的攤位前看人家剁豬肉,看得十分認真,半個時辰了也不走,把那屠夫看得有些發毛。

  “小夥子,你要買就買,不買就靠個邊行嗎?”那屠夫粗著嗓子道,“你影響我做生意了……!”

  蕭無常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十分詭異的笑容。

  隨後他張開手,在大庭廣眾之下竟與那屠夫來了個熊抱。把旁邊賣鴨的人嚇得差點把鴨子扔了。

  “你有病啊!”那屠夫勃然大怒,持著菜刀追著他跑了一條街,“砍不死你丫挺的!”

  這小子在菜市場狂奔,甩掉了對方後就開始在集市裏發瘋,到處跳大神,各種招貓逗狗。街坊都傳聞說有個沒見過的英俊男子瘋了,猜測是哪家地主的傻兒子,有眼疾,八成是一直關著,今日不知怎的跑出來了。甚至有幾個膽大的要叫人去抓蕭無常,扭送到府衙去。

  那小子卻一路走一路跳,浪了半日,精疲力竭,總算正常了許多,這才動身回客棧。

  回去之前,他特意買了許多果子糕餅,打算拿著給岑吟吃。然後實在不行……再跟她賠禮道歉。

  反正大不了被她打一頓,但是……自己的心意已決。

  “我回來了!”

  蕭無常奔上樓,興高采烈地打開了房門。

  誰知推門一看,發現裏麵正擺著張桌子,岑吟,枕寒星和九皇子正圍在一起鬥葉子戲,不亦樂乎,誰也沒搭理他。

  “你們在做什麽!”蕭無常叫道,“竟然不帶我!”

  “鬼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岑吟道,“我們忙著呢,沒空帶你。”

  枕寒星陰沉地舉著牌一言不發。九皇子把椅子轉了過來,像騎木馬一樣騎在上麵。他背對著蕭無常,卻伸開手臂衝他豎起了大拇指。

  “殿下怎麽也過來了?”蕭無常更驚訝了。

  “今夜是龍王生辰,殿下約我們去看花燈。”岑吟抽著牌道,“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抓到黑河龍王。”

  九皇子又豎起了大拇指。

  枕寒星仍舊一臉陰沉,他拿出兩張牌,拍在了桌子上。

  “炸。”

  “你這小子今天去哪了!”蕭無常怒氣衝衝地問,“我回來的時候你居然不在!”

  “我聽到笛聲,去找那吹笛人了。”

  “……找到了嗎?”

  “沒有。”枕寒星陰鬱道,“笛聲到了城北的陰樓一帶就停了。那處街坊十分荒涼,我沿著巷子走了一圈,路過好幾次陰樓,都感覺裏麵有人在盯著我看。於是就回來了。”

  九皇子背對著蕭無常,再次豎起了大拇指。

  蕭無常覺得他不太對勁。

  “殿下……你怎麽了?”

  九皇子聞言,歎了口氣,放下牌後緩緩轉過身來。蕭無常一看,他竟滿臉都畫著小烏龜,畫不下了,還貼了好幾張紙條。

  “可不得了了,”蕭無常驚魂未定,“這是什麽符咒?”

  “打牌打輸了。願賭服輸。”九皇子頂著一臉小烏龜道,“我今日忘記看黃曆了。”

  蕭無常不知該作何表情。他神色複雜地沉思了片刻,還是拎著東西進入了房門。

  他將買來的糕餅分發了一下,隨後坐下來看著他們吃。那幾個人吃東西也不忘了複盤那套牌局,聊得不亦樂乎。

  蕭無常沒有玩牌局,不知道他們聊的是什麽,眼見著熱火朝天,難免有些嫉妒。他陰森地挨個打量著那三個人,不滿地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門外卻忽然響起了敲門聲。枕寒星以為是小二,便起身去開門。

  “我們不用熱水。”

  門一開,來人衝他做了個揖,隨後直起身來。枕寒星一見他,先是一愣,接著立刻後退了一步。

  “少郎君!”他叫道,“第四護法來了!”

  “喲嗬,真是門庭若市啊。”蕭無常起身道,“怎麽連唐四都過來了?”

  第四護法?岑吟也朝門口看去,隻見枕寒星讓開身體,露出了那站在他身後之人。

  但岑吟一見,卻被唬了一跳,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具機關傀儡。

  “蕭釋,許久不見。”那傀儡道。

  岑吟隻見那傀儡細瘦高挑,穿著一襲藍色的華服勁裝,上麵繡著金紅色的楓葉。他手臂和腰上都綴著暗器,鼻梁很高,眼窩深邃,麵容非常俊美,俊美得……壓根就不是個人。

  木頭刻出來的臉,那自然是十分精致的。就算蕭無常那種醜帥的,也沒有木刻的這樣精致。

  岑吟不是沒見過傀儡,源風燭就是個頗為厲害的傀儡師。但曆來傀儡都需提線,門口這個卻顯然不用,不如說……他分明是個活的。

  “不請我進來嗎?”那傀儡又道,“是你師父叫我來的。給你送飯。”

  岑吟朝他手上看,果然他左手提著一個桃木食盒。枕寒星讓開身請他進來,那傀儡朝在座之人一一致意,關上門後將食盒放在了桌上。

  “在下唐陸離,綽號唐四。是佛國第四護法神。”那傀儡道。

  岑吟注意到,它的兩道唇角處有機關,可以上下開合,說話的時候雖沒有唇形,但卻有動作。眼睛也會開合,眼珠是琉璃做的,是深藍色,看著非常漂亮。

  他如果開口的話……森威爾那個隻會看唇語的恐怕一點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吧……岑吟沉思道,果然……再如何英俊,終究也隻是個木偶……

  “小姑娘,別胡思亂想。”唐四傀儡道,“我有讀心術,一清二楚。”

  岑吟被嚇了半死,當即什麽都不敢想了。九皇子頂著一臉小烏龜上下打量著他,顯然對他十分有興致。

  “你真的是木頭做的?”

  “如假包換。”

  “可以摸一下嗎?”

  “可以敲一下。”

  九皇子立刻伸出手去敲他,果然他身體一敲就叮當作響,顯然裏麵是空的。

  唐四見他們對自己都很好奇,便解開箭袖向上拉。他的手指,手腕和手臂處都有球形關節,方便他活動,十根指頭根根細長,十分靈活。

  岑吟也忍不住上去摸了摸他的胳膊,果然……是光滑的木頭,仿了常人膚色,隻是看不出什麽材質。

  “你也是佛國護法?”她問,“可你……”

  “不是活人,對嗎?”唐四道,“我本隻是一具傀儡,為一唐門刺客做製。他製作時,不小心刺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我心口處,因此……”

  他忽然住口不說了。岑吟盯著他的臉看,心說他明明是個木偶,沒有血肉,也不會有任何表情,但不知為何,從這張木頭臉上偏偏就能看出喜怒哀樂。

  唐四很不願提及往事,像是有些舊傷。

  “你聽說過一句話嗎?”他忽然對岑吟道,“傀儡泣血,必奪其主命格。”

  我奪了我主人的命格。他死了,我卻活了。

  “我的故事太慘了,比蕭二還要慘一些。不說也罷。”唐四道,“蕭二,吃飯。”

  “不要叫我蕭二!”蕭無常怒道。

  “萬年老二,吃飯了。”

  “住口!”

  蕭無常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將枕寒星推到一邊,自己坐在他方才的位置上。唐四走上前,打開了食盒,將裏麵的東西一盤一盤端出來。

  “都是佛國的供品,你可以吃。”他道,“桂花糕,素蟹粉,上湯秋葵,佛跳牆,酒釀圓子,藜麥南瓜粥,還有你最愛的米糠烈酒,寒鐵衣。”

  “我最愛的酒是醉浮生。”蕭無常冷淡道,“寒鐵衣是圓覺愛喝的。”

  唐四端著酒的木頭手頓了一下。

  “沒事,反正都是酒。”他平淡道,“喝吧。死不了人。”

  他說著將那壇酒塞到蕭無常懷裏,不由他分說。

  岑吟在旁邊看著,心道這些佛國護法神果然個個都是美男子,但是卻一個比一個奇怪。

  唐四瞥了岑吟一眼,低頭繼續擺盤。他擺完了這些東西,就站在旁邊不動了,那架勢是要看著蕭無常把這些東西都吃掉。

  那些糕點一盤比一盤精美,皆透著一股佛氣。蕭無常饑腸轆轆地盯著那些菜,喉結不斷蠕動著。他來人間幾個月了,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已經迫不及待要大快朵頤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他端起碗來,痛快地將粥一飲而盡。

  唐四點頭,也不做聲,隻是默默地立著。九皇子正在擦自己的臉,一邊擦一邊繼續盯這尊傀儡看。

  “我……我有個問題,不知能不能問?”他興奮道。

  “不能。”唐四冷冷地拒絕了。

  “我還沒說……”

  “我會讀心。”

  “那……”

  “不能。”

  九皇子泄氣了,雙手托著腮,像小孩子一樣噘著嘴不說話。岑吟拍了拍他,悄聲問他想說什麽?

  “我想問問他,身為傀儡,有沒有那個東西。”九皇子悄悄道。

  “哪個東西?”岑吟不解。

  “就是……男人都有的東西。”九皇子朝下麵指了指。

  岑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殿下,你關心的東西真是詭異。”

  “不詭異。我就是好奇嘛。”九皇子嘿嘿嘿地笑道,“雖然他應該用不上,但是理論上……應該沒有吧?”

  “我聽到了。”唐四冷漠道。

  “那你到底有沒有啊?”

  “無可奉告。”

  “你就行行好……”

  “我很壞。”

  “那你……”

  “就算你是個皇子,我也是敢打人的。”唐四扭動著脖子上的關節看著他道,“我是個狠人。不要惹我。”

  “對,別惹他。”蕭無常吃著飯菜道,“他是唐門刺客出身,暗殺術厲害得不得了。我都想雇傭他去殺森威爾那個混小子了。”

  “可以。”

  唐四此言一出,眾人都沉默了。枕寒星正悄悄地偷吃蕭無常的桂花糕,聞言都被噎了一下。

  “此話當真?”蕭無常目瞪口呆,“多少錢?我記得你貴得很。”

  “不要錢。”唐四將手背在身後道。

  “那你要什麽?”

  唐四的琉璃眼珠一動,側頭盯著蕭無常看。

  “你的命。”

  “有個腿子用!”蕭無常大怒,“那混小子要我的命!你也要我的命!就算你殺了他我還是沒命!那我要你何用!”

  “死的能更痛快一些。”

  “不必!慢走不送!”

  “你師父吩咐我說,要看著你吃完。”唐四活動著手腕道,“他說你從鬼門關回來,實在辛苦了,讓你好好補補。養的肥一點,好下鍋。”

  蕭無常頓時覺得口中的飯不香了。

  他就這樣提心吊膽地吃著,唐四就在旁邊神色冰冷地盯著。岑吟有種他在吃斷頭飯的錯覺,而這個身穿藏藍色勁裝的男子就是個牢頭,吃飽了這一頓,好送他上路。

  “沒這麽可怕。”唐四忽然看著她道,“蕭二離斷頭飯還早著。”

  岑吟捂住了嘴,忽然又想到捂嘴沒用,隻能捂住了心口。

  蕭無常也不知是餓狠了還是饞狠了,正大口大口地吃著那些飯菜。九皇子倒騎著椅子,抱著椅背看著他吃,對這些食物也十分好奇。

  “桂花糕好吃,他們應該可以吃。”蕭無常見他們看著自己,便對唐四咕噥道。

  唐四上前,將桂花糕的盤子朝他推了推。九皇子會意,拿起一塊來咬了一口,不住地點頭。

  “好吃。”他用那陰森的氣聲道,“天上美味。”

  岑吟聞言,也拿了一塊吃,果然非常好吃,入口即化,香甜綿軟。她心說蕭無常誠不欺我。

  她一邊吃著桂花糕,一邊打量桌上那個食盒。這食盒是桃木做的,拋光打蠟,外雕蟠龍,內藏機關,十分精巧。盒子上還繪著八仙過海圖,朝向蓬萊,海綿升起雲霧,每個仙人都眉開眼笑。

  “我本東來仙,得法蓬萊山。”岑吟忽然喃喃道。

  “你竟然知道盛君的詩。”唐四看了她一眼。

  “盛君?”

  “上古曆史中,一位成了仙的道士。”唐四道,“性子十分古怪,無仙侶,不收徒,亦不許人直呼其名。”

  “我不知這詩從何而來,大約是幼時在某本典籍上看到的。”岑吟道,“我隻知道前兩句。幾月前我在臨澤城測字,自己又編了兩句進去。如此來看,可是冒犯了前人。”

  唐四說了句不妨事。一旁的蕭無常已經將飯菜吃空了,他放下酒碗,痛快地舒了口氣。

  “爽。”他歎道,“師傅在上!受徒兒一拜!”

  “你師父說,受不起你的拜,歇著就行。”唐四說著,忽然走上前來,“還有個東西,也是他老人家送來的。不,應該說是有人托他老人家送過來的。”

  他上前去,將食盒全部掀開了。眾人這才發現下麵還有一層,隻是十分隱蔽,不仔細看並不會看出來。

  唐四將小心地將支撐的木條抽走,緩緩打開了那個最下層的盒子。眾人低頭望去,隻見那下麵居然蹲著一隻雪白的小兔子,正抱著一截短短的胡蘿卜在啃。

  那兔子很小,隻有半個巴掌大,一見上方有人,嚇得抱緊了胡蘿卜。唐四伸出手,拎著它的耳朵提了出來。

  “吃吧。”他冷淡道。

  吃?吃活兔子?屋內四人都瞪著他看,誰也沒有動作。

  唐四將兔子遞給了蕭無常。他接過來,看到那兔崽子已經嚇破了膽子,抖得跟篩糠一般。

  “這是佛國的靈兔,這能活吃嗎?”蕭無常狐疑地問。

  “你當年吃西海的蝦兵蟹將,難道是煮熟了吃的?”唐四反問。

  蕭無常心說有理。他將兔子拎起來,張開口,露出了鋒利的獠牙,直接朝嘴裏送去。

  兔子劇烈地掙紮了起來,兩隻紅眼睛泛出了淚光。眼看著就要落入狼口,九皇子眼疾手快,一把將兔子抓了過來。

  “兔兔這麽可愛!怎麽可以吃呢!”他義正言辭道,“太殘忍了!”

  岑吟點頭,深有同感。

  “怎麽也該剝了皮放了血再吃。”九皇子下一句話唬得眾人魂飛魄散,“有詩曰,小白兔,白又白,兩隻耳朵豎起來。割完小脈割大脈,一動不動真可愛。”

  “真是個殘酷的人。”唐四評判道。

  他走上前,收起了盒子,將一切都東西複原。隨後他將食盒提起,同眾人道別,朝門外走去。

  “喂,你就這麽走了?”蕭無常在他身後道,“這兔子你還沒交代清楚呢!怎麽辦啊?還有是誰送來的?”

  唐四已經走到了門邊,他脖子一扭轉過頭來,看了蕭無瞅一眼。

  “隨緣就好。”

  言畢,他便離開了屋子。

  門被關上,外麵閃過了一道金光,伴隨著沙沙聲響,顯然那人已經走了。於是眾人坐下來,將那兔子放在桌子上,繼續圍著它看。

  “怎麽辦?”蕭無常問,“要殺了吃嗎?”

  “行啊。”九皇子陰森地摩拳擦掌,“我還沒殺過兔子呢。”

  “我不喜歡這隻兔子。”枕寒星皺著眉道,“莫名反感。果然殺了的好。”

  “你們都積積德吧!”岑吟一臉無奈,“好歹是條命,殺了不如放生。”

  “不行,這東西長得快,吃得多,生得也快。”蕭無常搖頭,“還是殺掉好。”

  “我來。”九皇子已經要伸手了。

  枕寒星一言不發,根須卻已經彈出,隨時準備勒死這兔子。

  岑吟剛要再勸說一番,卻隻見那兔子唧哇一聲,突然哭了出來。

  “別殺我啊!”那兔子哭道,“我是被派來伺候少郎君的!”

  此言一出,別人都還好,唯有枕寒星忽然一愣。那雙紅色的眼睛瞬間就凶惡起來。

  “我就知道……!”

  他猛地一甩根須,瞬間將那兔子抽到了地上。那兔子蹦跳了兩下,忽然變了模樣,竟慢慢化作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模樣,穿著一身白衣,長得聰慧可愛,頭上還頂著兩隻兔耳朵。

  岑吟發現這孩子長了兩隻很大的眼睛,瞳孔也是紅的,長睫毛忽扇忽扇,皮膚白裏透紅,比枕寒星矮上半個頭。

  “少郎君……”他嚶嚶嚶道,“不要吃我……”

  “你誰?”蕭無常瞪著他問,“來幹嘛的?”

  “嗚嗚嗚……我是被派來給少郎君當書童的……”

  “我已經有書童了。”

  “嗚嗚嗚……少郎君是不要我嗎……”那兔子精哭得可憐,淚珠大顆大顆落下,“我還小呢……我害怕……”

  蕭無常最怕這種小孩子哭了。他正要嗬斥,誰知枕寒星卻忽然抬起手來,眼中殺光盡顯。

  他一根須抽在那兔子身上,把那少年打翻在地。

  “犯不著你在這哭喪。”枕寒星陰冷地盯著他看,“我這就送你回西天。”

  瞬間數道根須竄出,化作道道利刃,直朝那兔子而去。岑吟被嚇了一跳,她從未見過枕寒星有如此重的殺氣,簡直是不死不休。

  但蕭無常卻出手了。他將手一揮,那些根須就在快刺到那兔子時停了下來。他也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枕寒星。

  “你不過第一次見他,為何如此凶悍?”

  “直覺。”枕寒星道,“這東西會害人。”

  那孩子坐在地上,可憐兮兮地看著枕寒星,抽噎著,也不敢說話。

  蕭無常陰鬱地看著枕寒星,忽然笑了一下。

  “先留下他吧。”

  “少郎君——”

  “先留著,以後再看。”蕭無常道,“先別殺他。”

  枕寒星突然轉身,冷冷地看著蕭無常。這也是第一次,岑吟發現他用如此暴躁的眼神看那個人。

  “您是認真的嗎?”他問。

  “當然。”蕭無常點頭。

  “那好。”枕寒星道,“您留著他,不過最好您留好些。”

  否則,我會用盡一切方式殺掉他。

  屋內氣氛一時僵持,竟還有些劍拔弩張。蕭無常和枕寒星之間明顯有爭執,但二人都沒有說話,皆沉默了起來。

  九皇子則低頭一直看著那隻兔子,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你有名字嗎?”

  那兔子警惕地看著他,茫然搖頭。他勉強爬起來,麵對著蕭無常跪地磕頭,兩隻耳朵服帖在地上。

  “請少郎君賜名……”

  蕭無常吸了口氣。

  “就隨他的姓吧,”他指了指枕寒星,“姓枕——”

  咣當一聲,隻見枕寒星一腳將旁邊的椅子踢開,自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門去。關門時發出了一聲巨響。

  好強的敵意……那參童如此反常,岑吟立刻便有些上心,隱隱覺得不太對勁。

  蕭無常卻無動於衷。他看著枕寒星離開,也不氣也不惱,隻是冷笑了一聲。

  “就叫……黃粱吧。”他漫不經心道,“枕黃粱。”

  小兔子大喜過望,立刻給他磕了三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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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夢寒星,一枕黃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