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柳樹-擂台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8838
  岑吟在那夜臨睡前問了蕭無常一個問題,說若是有十幾隻貓長在樹上,該如何抓它們下來?

  蕭無常不知道這是什麽新刁難人的法子,也沒當回事,哈哈一笑說你弄條魚引誘它們下來不就是了。

  岑吟說,若是事成了,分你一杯羹。

  蕭無常看著她關門去睡了,自己也鬆了口氣,毫無形象地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他取下腰間的葫蘆,倒出一粒金丹來丟進了嘴裏,咬得哢嚓作響。

  “我一會要出去一趟。”他對枕寒星道。

  “少郎君才好些,又要去哪裏?當心又被人給暗算了。”

  “你還真說對了。”蕭無常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我就是要去找那個暗算我的人。”

  他們說著話時,外麵卻不斷傳來聲響。枕寒星推門看了看,回來之後說是隔壁客房裏的人退了房,不是什麽大事。

  蕭無常點頭應著,將手枕在頭顱底下。他心中盤算著自己的舊事,眼睛瞪著上方,十分瘮人。

  “星星你說,我要是思凡下界會怎麽樣?”

  “被壓在金銀山下,動彈不得。”

  “所以最好的法子,還是讓我所思之人登仙界與我平齊對吧。”

  “自古姻緣講究門當戶對,凡事皆需名正言順。”枕寒星拿著本書道,“我從來以為,婚事若是隻論情是走不長的,須得牽扯上利益,夫妻二人能可互惠互利,彼此製衡又相互信任,才是長久之道。”

  “你這是看什麽書呢?”蕭無常好奇地湊過去看,發現是一本《綠瓶梅》。

  靡靡之書!小孩子如何能看這個!他一把奪過來,翻了兩頁,全是不可描述之事。

  “你是怎麽從這種書裏悟到這些大道理的?”蕭無常十分不解。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枕寒星道,“舉一反三,不止看個熱鬧,也投石問路。”

  “小孩子少看這種書。”蕭無常命令道,“看多了心性偏了,就導不回正道上去了。”

  枕寒星坐在椅子上,搓了搓手,忽然笑了。

  “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別在這跟我裝小大人。”蕭無常將書敲在他頭上,“區區參童。”

  枕寒星悶哼了一聲,捂著頭卻抖了一下,卻忽然放下手朝窗外看去。外麵燈火通明,花燈仍舊燃著未熄,不知他在看些什麽。

  “你怎麽了?”蕭無常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窗外,“你別是……看到了啥……”

  “少郎君,我聽到了笛聲。”枕寒星道。

  “這大晚上的,哪有笛聲。”

  “是笛聲,不會有錯。”

  枕寒星說著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去看。那神色的確像是聽到了什麽動靜。

  蕭無常什麽都沒聽到,覺得這小子有些神神叨叨的,也沒有理會他。他拿起枕寒星方才看的書,坐在床上盤膝看了起來。

  他等下的確要出去,但卻不在此時,而是在岑吟熟睡之後。

  *********

  岑吟盥洗完畢,的確很快便睡著了。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元神飄飄蕩蕩,循著紅蜻蜓的薄翼,緩緩又去了那處東瀛庭院內。

  耳畔傳來尺八聲響,嗚嗚咽咽。遠處仍舊是喧囂街道,而這裏卻寂靜如初。庭院的主人似乎獨居在此,沒有煙塵氣息,反而有些禪意。

  腳步落地時,仍舊站在那道柵欄外。目光所及之處,院內走廊的緣側上正坐著一個東瀛男子,像是在休憩。他換了白衫青邊的狩衣,戴著棕色的立烏帽,正在搖晃右手腕上掛的那隻掃晴娘。

  那院子十分幹淨,幾乎一塵不染,岑吟暗道果然源風燭的潔癖是遺傳自他。

  “源先生。”她起手道。

  那人將頭抬起來,仍舊是一臉笑意,也依然將左手藏在袖中。

  “喲,我方才還在想,你何時會再來。”源今時笑道,“可巧你就來了。”

  “我們去抓貓吧。”岑吟胸有成竹道。

  “這麽快就有法子了?”源今時饒有興趣道,“不喝一杯茶再去?”

  “不喝了。”

  見岑吟去意已決,源今時便起身示意她同自己來。上一次她為了尋青州酷酷生所寫話本的殘頁而來到黃泉國,偏巧一位狂言師手上似乎有,隻是要替他抓貓年糕。可惜半途被別的事情打斷了。

  但這次岑吟顯然有備而來,一路走得都有了些氣勢。但走在街上時,她卻發現此地與上次相比居然熱鬧了許多。

  “這是有什麽盛會嗎?”她問,“難不成也是哪位大人物過生日?”

  “是廟會,或該說是冬日祭。”源今時道,“我們這裏有座般若寺,每到如今節氣就會辦些盛會。各路大妖皆會來此耍玩。”

  岑吟聽著,不住地環顧四周。隻見往來的都是扶桑妖怪,男男女女,形態各異。他們說著一口嘰裏咕嚕的東瀛話,擦過她的肩膀各奔東西。

  “源先生,你們這裏的廟會,都有些什麽東西呢?”

  “什麽都有,地攤,買賣,撈金魚,”源今時道,“應該還有圍棋賽和相撲。”

  “相撲?”岑吟從沒聽說過,“什麽是相撲?”

  源今時用食指敲了下自己的頭,隨即朝遠處一指。岑吟轉頭一看,不遠處竟有座擂台,上麵兩個肥胖臃腫的男子隻穿著兜襠布氣勢洶洶地對峙,屁股上的肉幾乎快掉下來了。

  岑吟立刻用手捂住眼睛,覺得非禮勿視。但接著她就發現,圍在那看的一圈人幾乎都沒怎麽穿衣服,甚至還有的妖怪就背對著他們光著腚簾插腰大笑。

  路邊的居酒屋不斷有白麵藝伎在招攬客人,幾個貓娘穿得十分暴露在搔首弄姿。還有把自己塗成銅人的壯漢,非要帶著魚頭套的浴衣男子,還有個小妖怪舉著蘋果糖,哢嚓一下咬下了一半。

  不但如此,她還看到了很多她覺得……完全不可理喻的行為,比如她看到有幾個妖怪正把木筷子用繩子或絲帶固定在臀上,然後臀肌用力,哢嚓一聲夾斷了筷子,甚至還不斷增加數量。

  東瀛人在某些方麵十分講究,在某些方麵又十分不講究。岑吟覺得自己有些無法理解。

  她餘光瞥到一個爬的很高的枹樹男子,感歎說還有愛好爬樹的。但隨後,她忽然覺得此人有些眼熟。

  於是岑吟停了下來,轉頭望著他,看到他戰戰兢兢的,正在盯著那群在樹下以臀夾筷子的男人們。

  “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岑吟問。

  “我是阿博啦!”那男子急道,“你在黑河邊見過我!”

  “阿博?那個鯉魚精嗎?”岑吟打量著他看,“你怎麽上樹了?是什麽名菜嗎?”

  “那叫螞蟻上樹!”阿博怒道,“我是被逼的!”

  “怎麽回事?”

  “明日是龍王爺的生辰,爺爺要擺大宴席,派我來黃泉國買些和果子擺盤。可是樹下那群男的非要跟我比臀夾筷子!誰要跟他們比這個!變態嗎!”

  “那你也犯不著上樹啊……”

  “我有什麽辦法!”阿博抱著樹幹大怒,“這裏沒水給我逃啊!”

  岑吟一臉無奈。她身後的源今時卻仍然在笑,顯然覺得很有趣。

  “現在的年輕人樂子真多啊。”他感歎道,“我那個時候,隻會給風燭捏泥人招財貓。”

  源今時一邊說著,一邊就去招呼那幾個美臀男子,示意他們把衣服穿好。阿博看那些人不再為難他,這才樹上下來,道了謝溜走了。

  岑吟發現這裏的妖怪似乎很尊敬源今時,雖然他生了一副笑臉,看著又溫和又友善,但有些小妖怪卻見了他就撒丫子狂奔。

  “說來,蕭公子怎麽沒跟你同來?”源今時忽然問他,“他護住了我們一家子的魂魄,還未同他道謝。”

  “他那個人,似乎做好事不太喜歡留名。”岑吟道,“不謝他也罷了。”

  “那也無妨,反正你跟他是一夥的,謝你也是一樣。”

  “……源先生,一夥二字……聽起來有點詭異。”

  源今時給她買了一個蘋果糖,岑吟記得九皇子愛吃蘋果,就討了一張油紙,欲包好收起來。但源今時卻製止了她。

  “這東西你帶不出黃泉國,倒是在這裏吃了的好。”

  岑吟見他如此說,也隻得作罷,自己舉著糖吃了起來。好在那蘋果不大,隻是啃起來有些硬,硌得牙生疼。

  兩人一路走著,不多時就來到了那狂言師的宅院外,裏麵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喝酒打牌鬥骰子,大小妖怪都玩得不亦樂乎。

  那棵貓年糕樹還在,上麵的白貓們正在樹上繞著圈追逐嬉戲,打得喵喵直叫。

  源今時同院子裏的妖怪們打了招呼,岑吟則來到了那棵樹下。她仰頭望著那群白貓,忽然握拳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骨節。

  “哦,誌在必得是嗎?”源今時笑道,“那讓我來開開眼吧。”

  岑吟答應了一聲。院子裏的妖怪們也都轉頭看著她,心說這個小姑娘又來了,這貓可不是那麽好抓的,恐怕要費點功夫。

  那些貓一見她,全躲到樹頂上去了,一個個探著頭小心地打量她。岑吟也不急也不惱,慢條斯理地從袖中取出一遝符紙,上麵全繪著魚形的圖騰。

  眾妖隻聽她念了句什麽咒,隨後啪地一拍,那些符紙瞬間變成了一籃子鮮魚,活蹦亂跳的,撲棱棱躍了起來。

  隻聽喵嗚幾聲,樹上的貓全下來了,一個個衝進籃子,叼了魚就跑。岑吟豈容它們逃逸,竟從袖中又取出一隻麻袋,展開了一套,一隻貓都逃不掉。

  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抓了整整一麻袋的貓。

  宅院內眾妖目瞪口呆,唯有源今時哈哈大笑,不亦樂乎。

  “蠻力不行,唯有智取。”他大笑道,“這個法子有意思!”

  [她作弊!哪有用誘餌之術的!]幾個扶桑妖怪站了起來,嘰哩哇啦地指責。

  源今時將右手一抬,瞬間他們就不做聲了,紛紛讓出一條路來。他們推開之後,便露出了一條通向槅門的路。

  “帶上這些年糕,拿去給這裏的主人吧。”

  岑吟以為抓到了就可以了,正想放那些貓年糕出來,聞言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那這樹怎麽辦?”

  “他們還會做新的掛上去。隻是年糕而已,不是真的貓。”

  岑吟想了想,隻得點頭。她拎起麻袋抱在懷裏,將滿滿一包貓帶過去給那個傳聞中的狂言師,意圖換取話本殘頁。

  見他們到近前,早有兩個身著十二單的侍女低頭拉開了門。裏麵是一條幽暗的走廊,麵前擺著可供換鞋的凳子。岑吟脫下了鞋子,踏在地板上同源今時一道沿著長廊走,隻見周圍燈火幽暗,看上去既神秘又詭異。

  也不知走了多久,二人忽然來到了一扇門前。源今時示意她停步,自己則上前拉開了門,請她入內。

  “此地的主人就在屋內了。”他道。

  岑吟謹慎地緩步踏了進去。屋內果然有人,見他們來便低頭示意。她以為那人必然是個帶著能麵反複橫跳的中年男子,大約還是個一驚一乍的性格。也誰知,在那寬敞的房間內,地榻蒲團上坐著的人,居然是個女人。

  那女人看著不年輕了,約有六十歲上下,穿著一身暗紅色的舊和服,麵容濃妝豔抹,卻難以掩蓋她的蒼老。她麵前擺著一張小桌子,上麵有剛做好的三杯茶,還有一碟子栗羊羹。

  “請坐吧。”那女人用中原話道。

  她給岑吟切了一盤子羊羹,擺的十分講究,上麵還插著竹簽。岑吟低頭看了看,卻隻能婉言謝絕。

  “我不食葷的。”

  “這是素的。”

  源今時麵前也有,他坐下來插起了一個,送到嘴裏吃著,不住地點頭。岑吟見他如此,也隻得拿起來一塊咬了一小口。果然十分香甜,的確很好吃。

  “把年糕給我吧。”那女人又道。

  岑吟將袋子遞給她,那女人接過後,就伸手進去抓了抓。隻見那袋子裏已經沒有了貓,而是滿滿的一堆年糕,每一個上麵都包著竹葉。

  “我最愛吃這東西,隻可惜它們跑得太快,我懶得抓。”那女人道,“所以每每有人來找我,我都要他們抓幾個下來帶給我。倒是從來沒想過用誘餌的法子。”

  “雕蟲小技,獻醜了。”岑吟道。

  “源先生說起過你在找什麽話本的殘頁,這東西對你來講很重要嗎?”

  “是的,事關家人之事,或許其中能有線索。”

  “好吧。”那女人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來,將它遞給了岑吟,“就在這裏麵了。”

  岑吟接過來,打開了信封,裏麵是疊得很齊整的兩頁紙張。她將紙張取出來,展開看著,發覺果然是那話本後麵的文字,仍舊是手寫,字跡與殘本一模一樣。

  *********

  上回說道秦家生了兩個雙胞女兒,往來之人都道秦老爺是有福氣之人。兩個孩子也日日都在一處,感情十分要好,幾乎形影不離。

  那道士沒再出現,秦家人漸漸也有些把他忘了。眼見著兩個孩子越來越出挑,秦老爺當真是喜上眉梢。

  家中人早已不記得那道士當年的囑咐了,唯有秦夫人不敢忘,每年到女兒生辰那日,都會取出裝著符咒的荷包放在兩個孩子枕下,保她們一年無虞。

  但這日子既太平無事,眾人也早就放寬了心,沒有誰真的當一回事。轉眼到了第五個年頭,依舊風平浪靜,秦夫人也漸漸鬆了口氣,雖事情仍舊按規矩辦,但已不在那麽提心吊膽了。

  兩個孩子滿五歲那年,秦老爺心血來潮,忽然辦了客宴,請一種親朋好友來聚。賓客們往來不絕,秦老爺忙得腳不沾地,安頓好張三李四又來,收了趙五的禮又見王六登門。他畢竟年邁人了,有些力不從心,實在不能支持,便抽空坐在花壇邊上休息。

  此時乃初春時節,花圃裏空無一物,兩個孩子正被嬤嬤奶娘看著,在那圃裏種小種子,一人一個鏟子,小手黑黑的沾滿泥巴,還互相朝對方臉色抹。

  秦老爺看著,不由得哈哈大笑。這年紀的孩子最是纏人的時候,他也不管,由著她們去鬧。無兒無女半輩子,終於老來得女,自然十分愛惜。

  他正笑得開心,誰知就聽見一旁有人說,小童奉師父之命,給秦家先生請安。

  說話人嗓音稚嫩,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晰。秦老爺轉頭,隻見一個七八歲的小童立在不遠處,手裏持著一個巨大的花籃,正冷冷地盯著自己看。

  那童子梳著兩個發髻,一身簡單素衣,生得頗有幾分靈氣。他長了雙紫色眼睛,如琉璃一般,無半點瑕疵。

  “小童替師父,拜上秦先生。”那道童又道。

  不知為何,秦老爺覺得這童子十分陰森,無半點生氣,全然不似修道之人。

  “敢問道童所居何方,尊師何人?”他起身拱手問。

  “先生不必多問。”那童子道,“小童奉師命來問先生一句,可有改變當初想法,許我師父化走一個女孩?”

  “不能!萬萬不能!”秦老爺一下子變了臉色,“若是要金銀財帛,什麽都可拿去,唯有小女不能!還請道童恕罪!”

  那童子放下花籃,將手伸進去,摸出了兩顆蓮子。

  “我師父說,既不願,就舍你兩顆蓮子。種在你家的花池裏,憑蓮花開謝,斷雙生子福禍。”

  師父有好生之德,望君好自為之。

  那童子交付了蓮子,轉身竟走了。秦老爺也不敢追,隻是捂著胸口坐下,吩咐人將蓮子給夫人拿去。

  這日子本安靜無憂,卻又被這童子鬧得人心惶惶。

  秦家人哪裏知道,在他們那宅院之外,有個瘦削俊逸的男人正坐在一株粗壯的柳樹上,靜靜俯視著整座宅院。

  他一身白衣,墨發如絲,手裏抓著一杆銀槍,正在輕輕把玩。

  *********

  殘頁到此便又沒有了。那女狂言師端著茶杯慢慢地喝茶,源今時在旁邊細細嚼著羊羹糕,唯有岑吟脊背發涼,緩緩將那兩頁紙又放回了信封中。

  “隻有這兩頁嗎?”

  “再無更多了。”

  岑吟點頭,心事重重地謝過了她,竟站了起來欲告辭。

  見她要走,源今時也不再多留,一同站起來鞠躬離開。岑吟想起他似乎是天皇之子,可他卻沒有一點皇子的架子,對什麽人都很和善。

  兩人離開了宅院。因著時辰還早,源今時便問她是就此回去還是再逛逛,岑吟卻揚起了手裏的信。

  “源先生,先前你是不是說,這裏的東西無法帶到外麵去?”她問,“若如此的話……這封信我該如何保管呢?”

  “這……”源今時捏住了下巴沉思,“你若想放在我這裏亦無不可,若你信得過我。不過,你難道沒有什麽能通行陰陽界的可靠之人嗎?”

  通行陰陽界……倒還真有一個。岑吟靈光一現,猛地想起了一人,忽而又記起青州酷酷生的原話本此時正好保管在他那裏。

  “我知道一個厲鬼,名公輸行藏。”她對源今時道,“隻是……我尋常給他送東西都是燒給他,如今我在黃泉國……如何把這信給他?”

  “這有何難。”源今時笑道,“我去叫個鬼差,讓他來給你送信就是。放心,若是怕他弄丟,保價也就是了。”

  他說著,右手便打了個響指。岑吟見他還是藏著左手,未免實在有些好奇。

  “源先生,你這隻手是怎麽了?為何不拿出來呢?”

  “左手有疾,不甚方便,藏著的好。”源今時笑道,“來了。”

  隻見一縷黑煙飄來,當中傳來了一陣咯吱聲。岑吟低頭一看,發現一個長了兩條腿的蘑菇精走了過來,傘蓋上長滿了黴斑,張著缺了好幾顆牙齒的大口,舌頭也耷拉在外麵。

  源今時示意岑吟將信放到它嘴裏,岑吟照辦,但卻有些抗拒。

  “別把我想那麽惡心。”那蘑菇精惡聲惡氣地用生硬的中原話道,“你這屬於跨海送信,要不是看在源先生的麵子上,鬼才替你跑。”

  “我還沒說要寄給誰呢!”

  “你是中原人,用臀想也知道要寄回中原。”

  它說得很有道理,岑吟竟然無言以對。但就在那信要被投進蘑菇嘴裏時,源今時忽然製止了他。

  他在懷裏摸了摸,摸出兩片竹木簡來,竟是兩條魚形,將那封信拿過來夾在了裏麵。

  “你們的樂府詩有雲,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源今時道,“我知曉那位公輸行藏,據說是中原十九國時人。那時無紙,傳信多以絲絹,夾鯉魚板或鯉魚盒為套,方便轉贈他人。此物名為……”

  雙鯉。

  此種說法,岑吟曾聽師兄講起過。烹鯉魚也非是真烹,而是有開匣之意。

  “不過一封信,源先生何故如此講究?”她奇怪道。

  “想那公輸行藏乃帝王駕前將軍出身,必是極重規矩之人。若你能可循他古禮以待他,我猜測以此人性情,必高看你一眼,對你自然有利。”

  源今時一席話,說得岑吟啞口無言,深以為然。公輸縝是否會高看自己一眼她不在意,但她卻對源今時高看了好幾眼。

  “除了我師兄之外,從沒人教我為人處世之法。”岑吟道,“多謝源先生。”

  “你父親不教導你這些嗎?”源今時問。

  “我父親……”岑吟頓了一下,“我幼時為人所搶,已不記得父親模樣了。”

  “抱歉,是我失禮了。”

  “不妨事的,源先生不必自責。”

  源今時將那雙鯉書放在了蘑菇精嘴裏。

  “寄此雙鯉以至君。”

  蘑菇打了個嗝,問了收信人名號後,便追著黑霧走了。

  岑吟想起自己的蘋果糖還沒吃完,卻又不記得放到哪裏去了。她正想著是否要離開此地,源今時卻忽然邀請她去看擂台。

  “這幾日,黃泉國的大妖們心血來潮,辦了個比武擂台。”他對岑吟道,“不然去觀摩觀摩?”

  岑吟想了想,覺得也好,就點了點頭。

  於是源今時便帶著她朝城中熱鬧處而去。岑吟辦妥了心中掛懷之事,略微鬆了口氣。背後的劍帶有些散了,她將青鋒劍取下來,重新整理著劍帶,隨即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源先生,我有件事想問問你。”

  “你說。”

  “這把劍,是燭龍太子的舊物。”岑吟將劍遞給他道,“後來太子殿下身亡,此劍也不知所蹤,幾經輾轉,終究到了我手裏。我記得源風燭……能將此劍化為兩把,我卻不能。不知源先生可有辦法?”

  源今時停了下來,他看著岑吟,半晌後伸出手接過了那把劍。他將劍反複看了看,忽然手指一抖,瞬間那把劍便一分為二,出鞘極為輕鬆。

  岑吟大吃一驚:“你怎麽……”

  “在凡人之中,你是佼佼者。”源今時道,“但在妖邪惡鬼之中,你尚在中下。許多人事物,你未必是對手。此劍不難開,隻是對你而言還需要些火候。”

  他將劍再次合攏,重新還給了岑吟。

  這一次青鋒劍在手,岑吟覺得它沉甸甸的,連心中也陣陣發沉。

  就這樣在糾結之中,兩人途徑花柳街,來到了一處比武場之外。那處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告示牌上寫著一堆東瀛文,零散有些漢字,隱約可辨是一些人的名姓。

  有人梳著大辮子,持著膀臂賣力地敲鑼,嘴裏說著一堆聽不懂的話。源今時告訴岑吟說他在報比武者之名,連帶出身何地,武學如何,一應俱全。

  本輪共有十六人,已比完了四人,還剩下十二人沒比。有花妖,有坊主,有孤魂鬼,甚至還有異域之人。男女老少一應俱全,聽得岑吟很有興致。

  正說著時,就看到一個相撲力士和一個美臀男子走了上來,介紹完畢,便互相鞠躬。岑吟立刻捂住眼睛,心說那白花花的臀也太晃眼了,真是世風日下。

  隨即人群中就爆發出了叫好聲。岑吟透過指縫看去,隻見那力士一屁股坐在那男子的腿上,把他擺得七扭八繞,任憑他臀肌能夾斷多少雙筷子,也無濟於事。

  岑吟眼睛瞪得極大,不由得放下了手。下一輪是帶著魚頭套的男子對另一個蘑菇鬼差,不消片刻,蘑菇鬼差就失去了它的傘蓋。

  還有青衣僧人對豐滿少女,八爪魚怪對黑熊精,傘妖對茅廁精……

  “什麽是茅廁精?”岑吟十分難以置信,“茅廁還能成精?”

  “神道教信奉萬物有靈。無論什麽被子,枕頭,衣物,茶具茶壺,皆有神明寄宿。”源今時饒有興趣道,“茅廁自然也能成精。”

  岑吟用力地拍自己的手,很疼,不是做夢。她決定等回去了就要立刻告訴蕭無常,小仙男果然不能出恭,如廁是會成精的!

  就這樣,她一連看了好幾輪千奇百怪的擂台,不但有豌豆對皂角,甚至還看到夫妻因吵架不合而來比武,真是大開眼界。

  “源先生……我……我還是回去吧……”岑吟抖著聲音道。

  “那就走吧。”源今時笑道,“我送你。”

  兩人說著便轉身離開。但就在這時,人群中卻爆發出了一陣前所未有的歡呼聲,像是有什麽他們極為期待的人登上了擂台。

  岑吟一時好奇,忍不住回頭望去。誰知映入眼簾的,是一襲金發黑衣的年輕男子。他膚色白皙,相貌英俊冷漠,胸前戴著銀色十字架,左耳上還掛著紫水晶十字耳墜,左手的食指與無名指戴著一黑一紅兩枚指環,正緩步踏上擂台。

  這個人,化成灰她都忘不了。

  “森威爾?!”岑吟大驚,“他怎麽在這?”

  “你認識他?”源今時有些意外,“這家夥很有意思,前幾日不知緣何,誤入了黃泉國,被幾個大妖盯上,誰知他實力非同小可,把那些家夥打了個半死,是我們這裏最近的談資。”

  岑吟忽然不肯走了。她就站在原地,說什麽也要看看森威爾的擂台。

  “這家夥是用槍的,西洋槍。”她道,“這裏有人防得了嗎?”

  “沒見他用啊。”源今時道,“他是靠武力取勝的。”

  他竟然沒用槍?岑吟更吃驚了,此人的實力到底是何種水準?

  她急忙仔細打量森威爾,的確,他並沒有配槍。岑吟注意到他的法袍又換了一套,也比先前時多了許多佩飾,好像他十分在意自己的儀表。

  於是她沉住氣,屏息凝神,仔細觀看。今日可真是黃道吉日,居然能在黃泉國看到這個人。

  那就且好好看看他有什麽能耐吧。

  *********

  她並不知,自己回去晚了些,那頭狼已是勃然大怒。

  “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