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柳樹-行路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798
  “你先回去。我在這裏……還有些事要辦。”

  “那你……”

  “很快,不必多慮。”

  不必多慮。

  他既這樣說,自己也不好再堅持,隻得與他暫且別過。

  那一池漆黑的泉水緩緩上升,仍是來時的模樣。縹緲的煙霧自水中浮起,繚繞在周身。耳邊去傳來符紙燃燒的聲音,刷刷作響。

  下意識地想回頭去看那個人還在不在,卻發現他已是無影無蹤。

  *********

  “怎麽還沒回來……”

  紅色的血珠順著手腕落在地上,那染血的手指卻捏著一張符紙,正在徐徐燃燒。

  枕寒星坐在岑吟麵前,十分不安地盯著她的臉。窗外天已經亮了,一輪紅日緩緩升起,窗棱上映出了金色的光芒。

  屋內一片狼藉,幾乎沒有完好之物。天花板與牆壁上到處都是血跡和裂痕。窗口的椅子上,那身著修生黑袍的西洋男子疲乏地坐在上麵。他低垂著頭,胸口一起一伏,劇烈地喘氣,右耳處滿是幹涸的血痂。

  他靈力消耗過大,失血又過多,已是渾身乏力。想睡覺又怕自己醒不過來,因此隻是在硬熬。胸口的十字架項鏈已經斷裂,被他握在手裏,如祈禱般捏在指縫間。

  那隻被撕裂的耳朵就擱在地上,他也沒有去管,心知回天乏術。感覺傷口在逐漸愈合,疼痛慢慢減輕,似乎能活著已是萬幸。

  枕寒星仍舊盯著岑吟的臉看。片刻後,他發現岑吟的臉色忽然回暖,生人氣息也重了起來,心知她要回來了,這才鬆了口氣。

  他將頭轉向那西洋人,看了他一會,才慢慢站起身來。紅色的瞳孔望著地上那隻耳朵,又看了看他那駭人的傷口,驀地動了動手指。

  隻見那朝陽之下,屋內的綠衣少年漸漸縮小,化作一株小小的人參。它伸出幾道根須,抓住那隻耳朵,隨後來到森威爾腳邊,沿著他的褲腿向上爬,如攀岩一樣爬上了他的膝蓋。

  森威爾對他的到來視若無睹,甚至有些麻木。那小人參看著他昏沉沉的樣子,甩出根須搭上他的肩膀,繼續攀著他手臂爬了上去。

  那人參的頭上長了紅紅一簇參果。它立在森威爾的右肩膀上,用根須扯下來一顆果子,強行塞進對方嘴裏,又甩出幾條須子來,碾得很細,開始在森威爾的傷口處穿針引線。

  “嘶……”森威爾疼得呲牙。他下意識地吞下了那顆果子,胃中泛起一股暖意,氣血上湧,眼前終於逐漸清晰起來。

  那小人參像個八爪魚一樣立在他肩膀上為他接耳朵。雖然有些粗魯,但終歸還是將耳朵縫了上去。

  它正縫著,隻聽呼氣聲傳來,原來岑吟已經醒了。她手中的燭火已經熄滅,勾起手指扯下蒙眼的紅布,勉強適應著屋內的光。

  待到看清周圍景象時,她便被周遭的樣子給驚到了。

  “怎麽回事?”岑吟急忙問,“昨夜有人在這裏殺人了?”

  她將頭朝窗口望去,卻看到那個西洋人血糊糊地坐在窗邊,肩膀上停著一隻章魚人參,好像在戳他的耳朵。

  “仙童……你在做什麽?”

  那人參蠕動了一下,用根須指了指森威爾的右耳。

  岑吟卻皺起眉看著他們,心中暗道原來是在采耳……但是這采耳采到大出血就不太對勁了吧,怕不是把那西洋小子的腦袋都采穿了……

  還好那小子似乎還有口氣。想來是死不了的。

  她愣了一會,忽然回過神,想起了蕭無常,急忙換了鞋起身去看。結果她坐得太久,起來時雙腿很麻,不得已隻能拖著腳步去另外的房間。

  結果一看,蕭無常竟被五花大綁死死地捆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沒醒啊!”岑吟氣得不打一處來,“枉費我們費盡心思!到底下麵有什麽讓你舍不得的!”

  她正暗自生氣,外麵卻響起了敲門聲。她扯下門上符咒,將門拉開,聽到一聲脆響。隻見九皇子換了一身紫色的衣服,像個茄子一般,正舉著一個蘋果在吃。

  “怎麽樣了?”九皇子問,“胡爺爺不許我下來,把我看得太緊了。但我昨晚好像……聽到了什麽動靜。”

  “沒……事,”岑吟猶豫道,“隻是……”

  屋子裏的東西全壞掉了,到處都是血跡。若是被客棧的老板知道,恐怕就要吃官司了。

  岑吟剛想開口,九皇子卻忽然豎起一隻手,示意她不必多說。

  “我給你恢複成原狀。你隻管放心。”他衝岑吟擠了下眼睛。

  不得不說皇子就是皇子,說到做到,有魄力有人脈。九皇子上了樓,說樓下昨夜來了刺客,傷了他朋友,要那些隨身之人去將屋子收拾收拾。那些侍衛也不多問,很麻利地下來擦洗修整,打掃布置。不到半天功夫,就弄得差不多了。

  岑吟十分感謝,九皇子卻說不用道謝,隻是把蕭無常的書順走了兩本拿回去看。臨走前還不忘跟挺屍的蕭無常告辭。

  其實岑吟知道那頭狼大約是沒事了,隻是需要些時辰方能醒來。她有些餓了,吃了點糕餅,又喝了點冷茶,雖然不十分飽,倒也能墊墊肚子了。

  森威爾的耳朵已經接好,衣上的血跡也全部幹涸。但他精氣神較弱,因此並沒有去擦拭或處理,而是仍舊坐在椅子上休息。

  這一次枕寒星沒有再捆他,而是由著他坐著。森威爾低垂著頭顱,呼吸沉沉,像是在睡覺。岑吟問了枕寒星究竟發生何事,這才得知了昨夜的狀況。

  “這小子真的是什麽驅魔師啊……我以為他是沽名釣譽之輩。”

  “真才實學肯定有的。不過……”枕寒星搖頭,“很不知變通。”

  “隨他去吧。等他醒了,給他些吃的。別讓他餓死了。”

  岑吟正說著,忽然聽到外麵又傳來了敲門聲。她以為是九皇子回來了,便起身去開門。誰知門一打開,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個一頭棕發的西洋人。

  “泥壕。”那人道。

  岑吟瞪著他,忽然想起來他是那個死纏爛打希望蕭無常“洗腳”的人。

  “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她吃驚道,“你找的人不……不洗腳。”

  “窩不是來邀請他洗腳的。”那人說著,朝屋內張望,“窩想來問問……泥有沒有看到窩們威廉閣下?”

  “……威廉閣下?”

  “沒錯,是一個金發碧眼的,有這麽高的男人。”

  來人一邊說著,一邊比比劃劃個不停。岑吟聽著他的形容,覺得怎麽聽怎麽像森威爾。

  不過來人敲的是蕭無常的門,森威爾在岑吟那間房內,因此從這裏並不能看不到他。

  但岑吟卻挪了一步,向後轉過身來。從她的位置剛好能看到森威爾,因此她下意識地看了那人一眼。

  誰知一下子就看到森威爾正朝著她看,麵容冷淡平靜。見岑吟看他,便緩緩抬起一根手指,碰了下自己的嘴唇,示意她噤聲。

  “……你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岑吟轉過頭問。

  “窩是被神指引過來的。”那人一臉虔誠道,“窩信仰窩的神。”

  “……你再到別處去找找吧。”

  岑吟說著,就想關上門。但那個西洋人卻焦急地抓住了門扇。

  “泥真的沒看到他嗎?”他急道,“如果泥看到他,一定要告訴窩!”

  “他怎麽了?”岑吟問,“莫非他有什麽問題?”

  “是這樣,威廉閣下的精神很不穩定。”那人如唱歌一般說著中原話道,“窩們不能讓他亂走,不然會造成大事故。”

  岑吟心說他何止是精神不穩定,他簡直就是精神病。不分青紅皂白上門挑釁還殺人,拿著兩把破槍就以為自己百無敵手了。

  “你再去別處找找吧。”她起手行了個禮,隨即緩緩關上了門。

  師傅曾告訴過自己,作為修行人,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所以她並未撒謊,隻是也沒有告知真相而已。

  門外的西洋人撓了撓頭,唉聲歎氣地離開了。岑吟在門邊站了一會,回身來了到屋內。

  她仍是搬了張椅子,坐在了森威爾對麵。

  “為什麽不告訴他?”岑吟慢慢地問。

  “沒有必要挑起爭端。”森威爾看著她道,“我會自己回去。”

  岑吟有些理解了他的意思,是怕對方看到他這副模樣,一怒之下與自己起爭執。

  不過這個人的感知力當真是一流。對方剛走到門邊,他就已經有感應了。

  但此時岑吟仍舊想問他一些問題。

  “你為什麽要殺蕭無常?”

  “職責。”

  “那昨晚為何又放過他?”

  “殺不死。”

  “那今日呢?”岑吟問,“今日還要殺嗎?”

  森威爾忽然笑了。這是岑吟第一次看到他笑,說不出是冷笑還是……無可奈何。

  “你看我此時的模樣,殺得了他嗎?”森威爾反問。

  岑吟眯起了眼睛。她隱約覺得,這概念有些被他偷梁換柱。

  “那就是說……此時不殺,以後還會殺?”

  “是的。”

  好小子,果然賊心不死。

  “我們做個交易,如何?”岑吟對他道,“我放你走,你以後也不要來找那個人的麻煩。”

  “如果我不答應呢?”

  “那就把你殺掉,喂給這小子吃。”

  岑吟說著,一指枕寒星。後者正冷冷地盯著他看。

  “真是不得了。”森威爾冷淡道,“這人參原來吃人。”

  “如此提議,你以為如何?”

  “稍後再說吧。”

  “你說什麽?”岑吟有些不爽快。

  “稍後再說。”森威爾擦了擦臉色的血跡,發現已經幹了,無法擦掉,“我想先洗個澡。”

  岑吟沉默了。她和枕寒星麵麵相覷,不知道如何決定。

  “我們沒有換洗的衣物給你。”

  “我自己有。”

  “你是打算逃跑嗎?”岑吟直截了當地問。

  “他沒醒之前,我不會走。”森威爾道,“且等他恢複意識,再說。”

  岑吟不知道這小子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但是她卻相信,這小子不會撒謊。

  “星星,你看著他去。”她道,“確保他不動什麽手腳。”

  “是。”

  *********

  森威爾和枕寒星離開後,屋內又隻剩下了岑吟和蕭無常兩個人。她搬了凳子坐在蕭無常的床邊,看著他那不省人事的模樣,眉頭皺得很緊。

  住在隔壁的老廟祝似乎一直都沒有出屋子。岑吟想著應該去看看他,順便再讓他過來為蕭無常診治診治。

  她心中這樣想著,身子卻不受控製,竟漸漸開始犯困。最後下意識地趴在了蕭無常的床邊。

  原本岑吟隻是想趴著休息一下,結果因著太累,她居然睡著了。

  夢裏昏昏沉沉的,好像夢見了很多東西,又好像隻是五彩斑斕的古怪瓦舍。夢中仍舊是那大戶人家的光景,自己與妹妹在家中玩耍取樂,一邊搖著撥浪鼓一邊聽著父母商談旁人的嫁娶之事。

  “青青倒是好說,隻是不知阿吟這性子……將來會得個什麽樣的郎君呢。”岑老爺摸著胡子道。

  “老爺以為,阿吟是個什麽性子呢?”岑夫人問。

  “我總覺著,阿吟大約生性涼薄。除了她這孿生妹妹,也不見她對旁人旁物有什麽情。若以後真出了門子,怕是也不會對夫君有甚感情吧。”

  “那老爺就找個熱心腸的也就是了。”岑夫人笑道,“不是什麽難事。”

  有笑聲從院子裏傳來,驚動了花上蝴蝶,展著翅膀翩翩飛起。

  岑吟持著撥浪鼓,一直望著妹妹看。

  青青卻衝她笑著,摘下一朵花圃裏的花,將它別在了岑吟的耳後。

  眼中雖是夢,岑吟卻不自覺地笑了。夢中日頭正好,陽光暖意融融。若能一直徜徉此地,未必不是件幸事。

  她這樣想著,把玩著撥浪鼓,逗妹妹笑。逗著逗著,她忽然愣了一下,轉過頭朝身後看去。

  隻見身後不遠處,花圃之外的柳樹下,正靠著一個年輕的白衣男子,懷中抱著一杆長戟。那人身材修長,麵容清冷,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看。

  若說蕭無常算是個美男子,那麽此人大約比他還要英俊十倍。他氣質麵容剛柔並存,看著十分美麗,卻透著一股狂氣。隻是離得遠,有些模糊不清。

  岑吟不知道那是何人,便站起身來,想走過去問一問。誰知忽然那人卻從懷中拿出一扇雪白的貝殼,如麵具一般,被他緩緩按在了臉上。

  那身形麵貌,瞬間與城外那座窄小的龍王廟裏,神位之後的那尊塑像彼此重合。

  “蚌精……磲元重……”

  岑吟瞬間睜開了眼睛。

  *********

  朝霞之中,一個年輕的男子獨自行走在古道之上。他步伐緩慢,氣息沉沉,像是從極遠的地方來,又要到極遠的地方去。

  他背後那九把劍在霞光之下熠熠生輝。每一把材質都不相同,左右四把所對應者,分別是[殺],[伐],[生],[滅];[舍],[己],[渡],[人],各四個字,中間一把則寫著一個[傀]字。

  那人緩緩在陽關古道上走著,眉頭微蹙,像是在沉思著什麽。左右手邊也各自別著一把劍,上麵閃爍不定,也有字跡雕刻。

  卻與背後的不同。

  *********

  一名[暴戾],一名[災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