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辰宮-落井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8986
  人有三魂,分別是生魂、識魂、覺魂。觀落陰者,乃覺魂離體,下元辰宮看福禍,或去陰間尋亡者,以求其事。

  岑吟並非是第一次下元辰宮。當年她十幾歲的時候,曾在師傅與師兄的庇護下觀落陰,去了她自己的元辰宮,以求尋找家人下落。然而她除了看見一座雅致幽暗的四合院外,並沒有任何收獲。

  而如今要去的,乃是蕭無常的元辰宮。其實岑吟心裏沒底,但也隻能硬著頭皮上。

  當她將所需之物盡數準備好時,已經是接近子時了。夜幕已至,門窗被關閉,四周貼了許多符咒,是為結界所用,以免下陰時有孤魂野鬼趁虛而入。屋內放了香爐,擺了一盆清水,香煙繚繞在房間中,散出一股安神的香氣。

  九皇子沒有再下樓來,大約是因為那個老內監不許他多事。老廟祝也已熄了燈,想來上了年紀的人總是不能太辛苦。那個西洋小子森威爾依然被綁在凳子上,坐在床邊。他不遠處也貼著符咒,且額外加了一張繪著眼睛的黃符,為監視他所用。

  但如今他大約是困了,正垂頭在椅子上沉睡,呼吸沉沉。岑吟看了他一眼,見他周身沒有殺氣,也就勉強放下心來。

  她要枕寒星搬來一張木椅子,自己沐浴更衣後坐在了上麵。子時到時,她脫下鞋子,赤足踩在地上,隨後取來紅布,紙錢,還有一張符咒,將它們折起來,緩緩蒙在了眼睛上。

  枕寒星坐在她對麵,以防有任何變故。蕭無常仍舊躺在另一間屋子裏,悄無聲息。

  “把你家郎君的一個貼身物件給我。”岑吟蒙著眼睛道。

  枕寒星抬起手,將蕭無常的那隻青葫蘆遞給了她。岑吟問他要蕭無常的八字,枕寒星說自己隻知道前六個,便也告訴了她。

  岑吟聽了他這前六個字,便知道他是生於富貴人家,衣食無憂之人。隻是不知他的時辰,因他八字不同時天差地別,譬如若生在卯時和醜時,則晚景千鍾,若生在寅時和巳時,則為短命之相。她不知蕭無常身世,因此也無法推斷他的時辰。

  “罷了,我準備下去了。”岑吟對枕寒星道,“香燃盡的時候,你就燒符紙催我回來。若有什麽異動,你先替我抗一抗。”

  枕寒星答應了。

  於是岑吟握緊了手裏那個青葫蘆。她將另一隻手攤開,枕寒星遞過來一個青銅燭台,上麵插著一支紅蠟燭,岑吟接過來,握在手裏,便靜止不動了。

  她口中輕輕念誦著下陰的咒法,不多時,身體忽然一頓,不再作聲。枕寒星意識到,她已經下去了。

  屋內安靜如初。香爐裏的香火徐徐燃燒,岑吟手裏的蠟燭長明不滅,一片寂靜之中,隱約透來一股陰森的寒氣。

  直逼九霄宮闕上的佛國護法祠。

  *********

  “她倒是真敢去……”

  護法祠內,鬼伍十一站在蕭無常的神位之前低頭看著燭火。忽然那火光動了,搖曳不定,他盯著那金黃的火焰,眯起了眼睛。

  背後的九把劍寒光閃閃,映著燭火之焰,微微發亮。

  “喂。”一個清脆的聲音忽然從他背後響了起來。

  鬼伍十一的眼珠動了一下,緩緩側過頭。隻見一個頭發短而毛躁的少年立在他背後,手裏持著一根長棍,正一臉不快地盯著他看。

  是排行第五的護法神。

  “……孫旗勝嗎,你來此何事?”

  “雖然你們兩個,明麵上看毫無交集,可是卻瞞不過我的眼睛。”那少年在他背後咧嘴笑道,“十一哥,您跟釋無常……頗有些交情吧?”

  “你誤會了。”鬼伍十一冷淡道,“我跟他不熟。”

  “嘿,既然不熟,何必在此地護持他佛光不滅?”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在護持他了?”

  “兩隻,都看到了,”孫旗勝指著自己的眼睛道,“說來有趣,他是上流護法之一,您不過中流護法之末,他不去跟圓覺交朋友,倒是對您高看一眼。”

  “我說了,我們不熟。”

  哢嚓一聲,隻見鬼伍十一腰間的一把劍被那少年猛地抽了出來,在手上利落地耍了一圈。

  “您知道嗎,圓覺接到個命令。”孫旗勝把玩著刀笑道,“尊者要他接洽所有的護法神,隨時待命。”

  “他要做什麽?”

  “您猜猜?”

  “不說就算了。”

  鬼伍十一話音剛落,那把劍就忽然架在了他脖子上。鋒利的劍刃抵著他的咽喉,隻輕輕一動便會劃破。

  孫旗勝神色陰沉地看著他,這一次隱去了麵上的笑容。

  “我被人所托,”他慢吞吞道,“要給蕭釋送這個。”

  鬼伍十一轉過頭,看到他豎起了兩根手指,指尖夾著一張畫滿了梵文和卍字符的黃紙。

  “這是……”

  “佛牌三符之黃符,乃告誡之意。”孫旗勝道,“另外兩符……藍符,鎮壓;紅符,清繳。若是蕭釋收到紅符,您知道後果如何。”

  鬼伍十一沒有動。孫旗勝卻伸出手去,將那張黃符紙塞到了他手裏。

  “我就不去給蕭釋了。想想就晦氣。”他撇著嘴道,“您送去吧。或者不然就……”

  您替他擔著?

  孫旗勝說著,收回劍,輕輕一抖便推回他的劍鞘裏。

  “還有件事,上麵要您去辦。”他吐著氣道,“不過不是什麽好事。”

  “你有話直說。”

  “西邊三千裏外,有個海梅村,近來正在鬧饑荒。”孫旗勝道,“這些人互相殘殺,易子而食,以至於死者不計其數,生者如行屍走肉。尊者們想讓您去渡化一下。”

  “為何是我?”鬼伍十一問。

  “因為長得俊。”

  “哈。”

  “嗨,奉命行事就是了,我們隻是刀劍。”孫旗勝拍了拍他的肩膀,“蕭釋是個異類。甭和他走的太近,小心,小心。”

  他說著,鬆開了手。屋內一陣疾風穿過,那少年已不見了行蹤。

  鬼伍十一沉默地看著麵前的燭火。片刻後,他緩緩拿起手裏的黃符紙,張口咬住了它。

  蕭無常的護法神像上人影綽綽,片刻後,那人放下手時,掌心內鮮血淋漓。

  佛國護法分為兩種,一種是有大功之人,一種是有大過之人。

  *********

  “你就是新任十一護法?”

  那一年盂蘭盆會,那個眼蒙鎖鏈的男子於無人處對自己笑道。

  “你是怎麽死的?”蕭無常問,“我聽說,你是長生殿姬皇後的護衛?”

  “……宮變時,被亂刀砍死的。”

  “那就是有大過之人了?”

  “是。”

  “那你和我一樣。”

  “和你一樣?”鬼伍十一頓住了,“你是怎麽死的?”

  蕭無常仍然在笑。

  “你不知道更好。”

  佛國護法,或有大功德,或有大過錯。雖說佛國人沒有分別心,但大功之人,極少與大過之人相與甚厚。

  因為那些有過錯在身的護法神極易鬼化,雖說大部分仍舊能成正果,但卻有一部分……在護持佛法之途中因心念不定而再度被鬼氣侵蝕浸染,墮落成邪魔爛鬼,最終被剿殺。

  鬼伍十一一直都知道,他們這十八個護法神,不過是佛國的刀兵而已,庇護佛國人,也庇護十方世界信仰佛法之人。

  既是刀兵,斷了便換,壞了便棄。能承千錘百煉而封神之人,所遭遇之險阻何其艱辛。

  “若不能勝任,便會成為棄子。”蕭無常在那日對他道,“你還年輕,好好曆練。”

  他是佛國尊者塵海微生的關門弟子。許多人羨慕他有此殊榮,因那尊者隻有他一個門徒,事事為他考慮周詳,鋪了一條通向靈山的光明大道。

  鬼伍十一見過那位尊者,是個十分年輕的僧人,無悲無喜,麵目寂然。但無形之間卻有一股壓迫感,一雙眼睛洞悉世事,略微一看便能將人看穿。

  塵海微生便是有大功德之人。傳聞千年前,他曾是佛國第二護法。那時的第一護法墮落邪魔而欲滅佛國,是他率眾人全力圍剿,而後持戟獨戰那邪魔於西海。這一戰中,第六護法與第十一、十二護法皆被當場虐殺,若無他鎮守佛國,想必此時已經是那邪魔的天下了。

  也是這一戰,他就此成名,功德圓滿,煩惱絲落盡,受籙極樂世界。

  自此後他獨行千年,直至後來將蕭無常收為弟子,且抹去了他全部生平。

  蕭無常是他們之中禁製最多的人。其餘幾位從不與他親近,可他卻因樣貌英俊而聞名惡鬼界,擁躉他者大多是厲鬼妖邪。

  “子非我。”蕭無常曾道,“未知我富貴榮華,未知我貧賤交加,不可肆意品評。”

  *********

  岑吟感覺自己摔在了一汪清泉中。

  隻是隱約覺得像是泉水,可衣衫並未被浸濕。

  那水極深,不能見底,岑吟一路下潛,越向下越覺得寒氣逼人。四周黑洞洞的,隻能看見道道波紋蕩漾,而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

  岑吟心中默念著咒符,緩緩繼續下潛。她心無旁騖,屏息凝神,不讓自己情緒有一絲波動。

  但忽然她感覺到旁邊似乎有東西,轉頭一看,隻見一張七竅流血的鬼臉正在水中直勾勾地看著他,眼眶裏黑洞洞的,眼珠已經不見了。

  岑吟被嚇了一跳,猛地翻到了一邊,仔細看時,那東西竟像是一具浮屍,千瘡百孔,頭發在水中漂浮著,身上纏著海藻,緩緩向上飄去。

  她被嚇得不輕,仰頭看著那東西越來越遠,才勉強鬆了口氣。隻是被這麽一嚇,岑吟有些忘記了自己咒文念到了哪裏,隻能鬆泛身體,在水中繼續向下沉。

  說不上這是什麽感覺,雖然四周彌漫著陰氣,但卻有種虛無飄渺的感覺。水中不斷升起道道白煙,旋轉著自下而上,像是仙境,又像是陰間。

  岑吟就這樣一路向下墜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感覺腳底一沉,竟落在了地上。

  撥開周圍的泉水,四周仍是漆黑一片。她閉上眼睛,又默念了幾句符文。再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站在一處貴氣府邸的正門前。那府邸看著十分氣派,朱紅木門,上懸匾額,那牆壁乃是青石做壘,足有兩人高,竟不像是尋常富貴人家的製式。

  這裏就是蕭無常的元辰宮嗎?岑吟暗道,如此玉砌雕闌,倒不愧是佛國護法。

  她一邊想著,一邊朝那正門走去。隻見上方的匾額上空無一字,朱漆木門也有些破舊了,周圍空無一人,台階下卻置著一麵一人高的鏡子,明晃晃地映著微光。

  岑吟來到鏡子前站定,卻發現裏麵照出的並不是她自己。鏡中乃一片汪洋,海水衝刷著沙灘,隱約可見一隻金海螺被埋在沙中若隱若現。

  這畫麵有些古怪,岑吟忍不住多看了一會。誰知片刻後,她隻見那海水翻湧起來,竟從中爬出許多白衣海鬼,泡得如僵屍一般,麵貌十分駭人,呈半透明狀朝岸邊湧去。

  岑吟一見,頓時後退一步。正不知如何是好時,那朱紅的大門忽然開了,啟了一道一人寬的縫隙,像是在請她入內。

  那鏡中不斷傳出海鬼的哭嚎聲,她聽得實在瘮人,便立刻離開鏡子,朝大門走去。雖說心中有些忐忑,但她隻是在門前遲疑了一會,便還是邁過門檻進入了其中。

  一進入那府邸,岑吟就聽到了一陣竊竊私語聲。有人在說話,語氣十分急促,像是許多人正在談論她一般。但正要仔細聽時,忽然周圍就恢複了安靜。

  大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了。岑吟聽著那合攏的聲音,轉頭環顧四周。果然是一處奢華府邸,飛閣流丹,雕梁畫棟,十分幹淨寬敞,卻空空蕩蕩。兩旁各有一條抄手遊廊,屋脊上蹲著角獸,個個麵貌猙獰,虎視眈眈地俯瞰著她。

  這元辰宮裏雖是白晝,卻是陰天,淺淺烏雲彌漫在頭頂。岑吟將手伸向背後,摸到了自己從不離身的拂塵,下意識地擱在臂彎裏,緩步朝幾處正房走去。

  這地方很幹淨,四周芭蕉茂盛,柳樹嫩綠。遊廊上掛著鳥籠,裏麵有食水,卻不見雀鳥。幾盆紅白相間的曼殊沙華開得正好,屋簷下掛著風鈴,因著無風,便也沒有發出聲響。

  岑吟緩步走著,沿途經過幾間偏房,幾處耳室,還看到了幾間有些古舊的廂房。這些屋子都關著門,窗子有的半開半閉,有的全開。岑吟每看到一個,便會停下來仔細看一看。這裏明明空無一人,但她卻覺得……到處都是人,而且每個人都在盯著她看。

  這種感覺令她毛骨悚然,喉嚨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但既然來了,斷無半途而廢之理,因此岑吟定了定神,默誦著護心咒,繼續朝正殿走去。

  曆來元辰宮,大多是此人心魂之映射,有殿堂,有草屋,貴賤不同。元辰宮內一應事物皆對應主人五行、五髒、氣運、康健、財運或福報等。不過,在華麗也終究隻是一間屋子,像蕭無常這樣,是極其完整的一座府衙的,岑吟從未聽說過。

  她急著找正殿,是因為正殿對應的乃是心脈。殿中必然會供奉著一盞命燈,她想去看一看蕭無常的命數究竟如何了。

  可誰知正殿未到,她倒是先到了廚房。

  岑吟停在廚房外,見裏麵似乎很寬敞,便猶豫著是否要進去。她來到門邊站定,緩緩推開那扇木門,發現廚房十分幹淨,灶台一塵不染,下方柴火卻是熄滅的,廚房裏的水缸和米缸也都是空的。

  這不太好。岑吟記得師傅曾說,柴火不旺,則命主運勢不旺,食水為空,則命主饑寒交迫。她心說蕭無常是護法神,理應當不受這些事桎梏,但又一想他吃不得凡間之物,到底還是不能享口福,竟然也能對上。

  這樣一想,岑吟便來到灶台邊,彎下腰來,試圖點燃那裏麵的柴火。

  但忽然間,她隱約感覺……門外好像有人。

  有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十分明顯。岑吟瞬間轉頭,隻見外麵站著一個白慘慘的人,從頭到腳一片白色,像是塗了一層白灰,正麵無表情地盯著她看。

  岑吟哪裏有防備,還未等她有所動作,那人就忽然抬起手來,竟張開口,吐出一條鮮紅的舌頭,直勾勾地看著她像是要撲過來。

  她心頭一驚,向後退了一步,不想卻撞在了米缸上,一下子便栽倒了進去,撞得肩膀生疼。屋子裏有腳步聲傳來,一步步朝米缸挪動。岑吟心知那東西過來了,情急之下捂住自己的口鼻,在米缸中屏住了呼吸。

  果不其然,腳步聲一下子就停滯了。那東西像是失了她的方向,竟然沒了動靜。

  岑吟以為他走了,剛鬆了一口氣,忽然就見米缸上方出現了一張白慘慘的臉,泛青的眼珠用力向下瞟,死死地盯著她看。她急忙又捂住了口鼻,那東西卻不走,一直垂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看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岑吟幾乎要背過氣去時,那東西忽然緩緩收回了頭。有腳步聲朝屋外挪去,隨後就消失了。

  岑吟鬆開口鼻,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她從米缸裏站起身來,勉強爬了出去,一邊拍著衣服上的灰一邊離開了廚房。

  她不再想著給灶台點火了,心中一陣後怕,也不知那是個什麽東西,像鬼又不像鬼,但想來……這地方肯定不止一個。

  岑吟屏氣凝神,一路快步朝正堂走去。走著走著,卻忽然經過了一處偏房,那裏麵隱約透出光來,有燈燭氣息,竟像個供神的屋子。

  既有神龕,岑吟自然十分好奇。她躊躇了半晌,還是上前去,又推開了門。果不其然,那裏麵有一處供神台,兩旁立著旗幡,底下放著蒲團,神位上還置著果盤與香爐。上麵供著六尊神像,最上麵一尊是釋迦,下方兩個一位是慈航真人,另一位是三曼多跋陀羅菩薩。三位神像皆有蓮花座,纖塵不染,顯然十分恭敬。

  這倒是不難理解。蕭無常是佛國人,自然信仰佛國諸神。既信奉,心中便有菩薩,因而元辰宮裏有神位也不足為奇。

  岑吟吸了口氣,又朝下方看去,卻見下麵的三個神像稍小一些,也簡樸許多。隻見中間立著的是一位和尚,左邊是個環抱手臂的金衣男子,右邊則是一位八臂阿修羅女。這三尊像沒有蓮花座,像是隻放在這裏,享受香火而已。

  岑吟認出了那個金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蕭無常的二哥,蕭如笛。雖然他乍看上去與蕭無常一模一樣,但那笑容卻遠比蕭無常幹淨燦爛許多。

  神位的最下方則放著一塊牌位,乃是烏木做製,上麵用朱砂寫著一行字:蕭氏如笙之位。

  這東西……顯然是供死人的。

  岑吟莫名覺得有股寒氣,喉嚨動了動,後退一步準備離開。但神位上卻忽然傳來一聲響動,隻見蕭無常的牌位突然倒了下來,在那供桌上碎成了三塊。

  就好像那東西砸在心中一般,岑吟莫名覺得胸口一痛。她皺起眉,想了想還是走上前去,先對著神像拜了三拜,隨後將蕭無常的牌位扶了起來。

  她將碎塊拚回去,勉強支撐得住。放好之後,她便朝門口走去。臨走前,又回頭看了一眼。

  結果這一回頭,岑吟卻看到神位旁出現了兩個紙紮的童子花姐,白色的臉上塗著腮紅,正笑吟吟地看著她,要多陰森有多陰森。岑吟幾乎想都不想,一下子便跳出門去,差點撞在一處柱子上。

  “該死,該死。”她怒罵道,“蕭釋匹夫,元辰宮裏都放了些什麽東西!平白無故要這樣嚇唬我!”

  “姑娘。”

  一個冰冷冷的聲音忽然從岑吟背後響了起來,把岑吟嚇得差點跳起來。她急忙回頭,身後卻空無一人。

  這下岑吟是真的急了。她一步都不肯多留,迅速朝正堂而去。

  她氣勢洶洶地推開正堂的門,卻看到裏麵齊刷刷擺著兩排太師椅,仿佛要人按時晨昏定省一般齊整。正上方有一方木桌,兩旁又各有一把太師椅。桌子上擺著茶杯,裏麵是空的,蓋子掀開來放在一邊。

  而就在那主位的上方牆壁上,懸掛著一座神龕。裏麵燃著一盞燈,燈火頗亮,燈油亦十分充足。岑吟朝著神龕走去,抬頭仔細地觀察著那命火,卻又實在看不出有一絲異樣。

  再去別處看看吧。岑吟沉思著,徐徐轉過身來。

  結果這一轉身,她赫然看到兩旁的太師椅裏竟坐滿了人,每個人都是那副白慘慘的模樣,麵目幽怨,眼下皆掛著兩道血淚痕,正一齊扭頭盯著她看。

  岑吟毫無防備,瞬間坐在了一張太師椅裏。

  但卻不是預想中那樣冰冷,而是坐在了什麽很軟的東西上,似乎是……什麽人的腿。

  她一轉頭,卻見那太師椅上正坐著一個男人,正懶洋洋地單手支著頭顱,像是在休息。他眼睛上蒙著紅布,遮蔽了那雙鬼眼,另一隻手則扶著太師椅的把手,頗有一家之主的風範。

  不是蕭無常是誰。

  岑吟想都不想,在他胸口上推了一把,猛地站起身來。

  “你——”

  “這麽主動投懷送抱,倒是頗為熱情啊。”那人冷冷道,“你是何人?竟敢到我府上來?”

  “你不記得我了?”岑吟詫異地問,“蕭無常,你是……在裝嗎?”

  “裝?”那人笑了一聲,仍舊用手支著頭顱不動,“你有這資格讓我裝嗎?”

  岑吟咬緊了牙關。她隱隱有些生氣,但又不好發作,轉頭看時,那些白慘慘的人仍然在盯著她看,不斷有鮮血從他們眼中溢出來。

  “蕭無常——”

  “蕭無常是誰?”那人問,“這裏沒有這個人。若是進錯了門,出去右轉不送。”

  “……蕭瑟,”岑吟立即改口,“你可是蕭瑟?”

  “是。”

  岑吟看著他,卻忽然沒了話說。她不知該怎麽同他講,因為他看起來……不像是裝的。

  我該如何說……說此地是幻象,請他與我一道離開?不成……他看著不像善類,這話極有可能激怒他,或是招來他的訕笑。

  得想一個借口,先混過他再說。

  “你家裏……有邪祟,”岑吟忽然道,“我是遊方道士,路過你家門前,特來——”

  太師椅上那人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冰冷陰鬱。兩旁椅子上的人忽然發起抖來,顯然十分……懼怕他。他們的身上也滲出了血來。

  “你真無趣。”蕭無常冷冷地笑道,“這樣的借口,也說得出來?”

  “那你想我怎麽樣?”岑吟的火氣漸漸有些壓不住了,“好,我擅闖你府邸,擅自遊蕩,還擅自打擾你,這樣總行了吧?”

  “你在同我講話?”

  “不然呢?難道我在跟鬼說話?”

  “別以為我不敢動你。”蕭無常緩緩放下了手臂,“你一個女人,也敢在我這裏生事。”

  “你敢,你敢。我也不想生事。”岑吟不耐煩道,“是你咄咄逼人,不是我糾纏不休。我此番下來,的確是有事找你……”

  蕭無常忽然伸出手去,扯住她手臂猛地一拽。岑吟猝不及防地跌在他身上,竟又坐在了他的腿上。她奮力想要掙脫,誰知蕭無常死死鉗製住她的身體,竟將她摟在懷裏,無法推開。

  “我這府上,無聊太久了。”他一隻手攬著岑吟的腰道,“仔細看看,你倒是很有些姿色。”

  “這話也是你說的?”岑吟火了,“你怕不是瘋了!”

  她一巴掌打在蕭無常臉上,並未下狠手,卻也打得一聲脆響。蕭無常卻猛地將她扯了下來,仰頭一口咬在她脖頸上,把她咬得生疼,奮力推開了那人。

  “蕭無常!”岑吟眼珠都紅了,“你敢!”

  太師椅上,那眼蒙紅布之人卻忽然開始發笑。

  外麵瞬間風雲翻湧,陰晴不定,竟從白晝轉為了黑夜。電閃雷鳴之間,震得岑吟有些發慌。她朝外麵看去,隻見烏雲壓頂,眼看著是要下雨了。

  再一回頭時,兩旁的椅子上空蕩一片,中間那張椅子上的人也不知所蹤。

  岑吟覺得自己出現幻覺了。她摸了摸脖頸,卻發現自己的手指上沾了血跡。

  出血了?!

  她暗道不好,剛要回頭,卻又一下子撞在一個人胸口上。

  抬頭看時,隻見那男子眼蒙紅布,正站在廳堂正中,臉上毫無表情。

  “你——”

  “你是誰?”蕭無常問。

  “你管我是誰!”岑吟衝他吼道,“你現在人不人鬼不鬼,哪還有空管我是誰!”

  “你餓了嗎?”蕭無常問。

  聽到這話,岑吟一下子愣住了。別的都可以不在意,唯有這句話……他總是反反複複對自己問起。

  外麵忽然響起一道驚雷,把岑吟嚇了一跳。蕭無常轉頭看了看外麵,他雖然眼睛上蒙著紅布,但卻似乎看得見東西。

  岑吟以為他會說什麽,誰知片刻後他轉過頭來,伸出雙手,堵住了岑吟的耳朵。

  一下子,那雷聲便不那麽驚人了。

  岑吟詫異地仰頭看著他,愣了好一會。之後她緩緩抬起手來,按在了蕭無常的手背上。

  連番驚嚇勾起的怒火,在這一刻隨著減弱的雷聲漸漸遠去。麵前那人朝著自己靠近一步,雙臂微微動著,捂著她的耳朵將她拉到了懷裏。

  岑吟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上,覺得他極暖,卻不能感覺心跳。

  像個死人,又像個行屍走肉。

  外麵的雷聲忽然停了。岑吟直起身,蕭無常也鬆開了她的耳朵。他什麽都沒有說,而是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外麵走去。

  “蕭瑟!”岑吟在背後喊他,“蕭瑟,你去哪?你跟我走一趟——”

  “不去。”

  “蕭瑟!”

  “常言道,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蕭無常停下腳步道,“我父母兄弟都在此處,你要我同你到哪裏去?”

  “父母兄弟?”

  “你若是餓了,就跟過來。若是不餓,就自便吧。”

  言畢,他就不再理睬岑吟,而是自顧自離開了。

  岑吟獨自一人站在正堂內,驚愕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外麵的風雨停了,露出了一片夜幕。岑吟沉默了好一會,才慢慢朝屋外走去。她覺得不太對勁,這裏有些詭異,而且那個人行為反常,顯然是有大問題。

  她這樣想著,立刻衝出門去,打算找蕭無常問清楚。可誰知一出門,她就看到院子裏居然站滿了人,家丁,侍女,灑掃的婆子,上夜的更夫,都在院中忙著做自己的事。但這些人無一例外,全都白慘慘的,臉上和身上皆有血跡,麵容或是呆滯或是懼怕,無論做什麽都無聲息。

  但在懼怕之間,卻隱隱約約地……透著一股怨氣。

  岑吟忽然一下子明白了。這些人……並不是人,而當是蕭無常的冤親債主。

  但尋常人冤親債主不過幾個,他偌大的府邸,居然有這麽多,實在是不正常。

  蕭釋啊蕭釋……岑吟皺著眉暗道,你究竟有多少受生債,才招來這麽多東西陰魂不散的東西待在你元辰宮裏。

  還是說……

  是你自己關進來的?

  *********

  故意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