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辰宮-詭人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797
  岑吟發現,那個叫森威爾的西洋人感官十分敏銳。縱然他是個聾子,但不管他看上去睡得有多沉,一靠近便還是會立刻睜開眼睛。

  此時正是傍晚,日暮西山,餘暉透過窗棱灑在了屋內。岑吟端著一碗人參湯過來,示意枕寒星喂給他喝。森威爾這次倒很痛快,大約是渴了,把那碗湯喝得幹幹淨淨。

  枕寒星將碗送出去了,九皇子也被老內監叫回樓上去吃飯,要他吃了飯再過來。岑吟給那老廟祝開了一間上房,讓他且先在屋內休息,住一夜再回廟裏,還預備了些吃食給他。

  一下子,屋裏便安靜下來。蕭無常仍舊躺在隔壁的房間內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但岑吟卻總覺得,並不是他醒不過來,而是他自己不願意醒。

  那兩槍傷了他的心脈,大約衝擊到了他的頭顱。也不知他沉浸在什麽樣的夢境裏,但大約也不是什麽令人痛快的地方。

  岑吟在屋內整理著晚間要用的符紙與紅布等,在她背後,森威爾就被捆在窗下,一轉頭便能看到半掩的窗扇中透出的落日。

  屋內本來很靜,片刻後,卻忽然響起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像是在念數字。

  “Eins,一;Zwei,二;Drei,三;Vier,四……”

  岑吟不知道他念的是什麽,便轉頭望著他,隻見森威爾平視著前方,口中念念有詞,想來那聽不懂的字符大約是大秦國的官話。

  “你在念什麽呢?”她問。

  森威爾一下子便止住了,接著就轉頭望著她看,但神色卻有些戒備,沒有回答。

  岑吟想起他聽不見聲音,猜測他大約隻是感知到了自己在同他說話,卻不知有何意思。因著時辰還早,她想著再問這個人幾句話,就搬來一張太師椅,坐在了他麵前。

  森威爾在椅子上被捆得結結實實,掙脫不得,也不再反複掙紮了。

  “你在做什麽呢?”她又問。

  “我在練習發音。”森威爾道,“我聽不見聲音。如果不勤加練習,很快我的語言便會含糊不清。”

  “你既聽不見聲音,又如何判斷平仄聲呢?”

  “平什麽?”

  “就是音調。”岑吟解釋道,“我說一個一,一個疑,你判斷得出我說的是什麽嗎?”

  森威爾看著她的唇形,搖了搖頭。

  “如果你隻說單獨一個字,我是看不出的。”他道,“我看得懂唇語,但也要上下連貫,才能大約判斷出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可你講話,吐字清晰,音調也準。”岑吟打量著他道,“你怎麽練的?”

  “我隨行的人,會每天陪我練習。”森威爾道,“我來中原十年了,學了很久你們的話。很難學,但是我還是學會了。”

  他聲音很低,中氣十足,語氣很平穩。但他神色卻很淡漠,好像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也看不出他有什麽其他的表情,而且他從來不笑,連冷笑都不會。

  但森威爾的嘴角卻天生有些微微向上,因而就算不笑,也襯得他三分麵善。岑吟發現這個人生了一張很淡定的臉,一雙綠色的眼珠深邃有神,雖然容貌與中原人完全不同,但也還算是長在了中原人的審美上。

  可惜了這麽一張異域麵孔,皮囊之下卻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

  “你還是不肯說出救蕭無常之法嗎?”岑吟忽然問。

  森威爾眯起了眼睛。

  “蕭無常?”他低聲道,“原來他叫蕭無常?”

  別的都還好,這三個字他卻念得有些奇怪,與他而言應當十分生僻。

  “他叫什麽不要緊,要緊的是你能不能救他。”岑吟道,“解鈴還須係鈴人。你動的手,你自該能救。”

  “為什麽要救他?”森威爾盯著她問,“這樣的妖魔,為什麽不殺了他?”

  “他不是妖魔。”

  “我不知道你與他有什麽牽扯或是過往,但他不是善類。”

  “那與你沒有關係。”

  森威爾閉上眼,忽然歎了口氣。

  “在我的故鄉,有一首民謠。”他睜開眼睛道,“那首民謠叫做Es Ist Ein See Gefallen,意思為落雪時分。”

  岑吟沒有作聲,等著他繼續說。

  “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未婚的女子懷了身孕,被趕出了家中。冰天雪地中,她獨自住在一處簡陋的房屋裏,等待自己的愛人來接自己。”森威爾低聲道,“但是,他卻再也沒出現過。”

  “你想說什麽?”

  “你沒有發現嗎,這世間,冷血的男人總是比冷血的女人更多。我的導師一直說,他覺得這世上大部分的雄性動物都是不重感情的。”森威爾道,“我不明白為什麽你要守著這個男人。我想你大約也察覺了,他若是想醒自然會醒,可即便你如此費心費力,他仍然不願意睜開眼睛。”

  “你這樣挑撥離間,未免有些卑鄙了。”岑吟笑了一聲,“區區這幾句話,是不會讓我對他產生懷疑的。”

  “我並不是要你懷疑他,隻是要告訴你,男性生來在體格與理性上占據優勢,而女性則天生擅長神秘學的領域。”森威爾道,“感性與理性沒有對錯可言,但卻導致女人流的淚水,總是比男人更多。我覺得你不值得為一個雄性妖魔費心費力,這樣而已。”

  他說著,岑吟就聽著,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卻又微微發笑,一時竟沒有作聲。

  “你應該殺了他。”森威爾繼續道,“神學才是你最終的歸屬,而非一個妖魔。能護佑你的人,從來就不是他。”

  岑吟緩緩向後,靠在了椅背上。

  “你也是男人。”她忽然道,“你也一樣,是冷血薄情之輩嗎?”

  森威爾咳嗽了一聲。

  “我不知道。”

  “什麽?”

  “我不知道。”森威爾平靜道,“我隻聽從神諭,隻有理性,沒有感情。我沒有喜歡過任何人,沒有人對我來說很重要,自然,也沒人覺得我對他們來說很重要。”

  “聽著倒有些悲歎。”岑吟道。

  “或許吧。”森威爾不鹹不淡地說,“我有個請求。”

  “什麽請求?”

  “我想上廁所。你放心,我不會跑。如果不能放心,你可以派那個年輕人跟著我。”

  “這……”常言道人有三急,岑吟也奈何不得。但若是放開他,恐怕以他的實力,又去給蕭無常補兩槍,自己未必攔得住。但若是不放他……

  “你如果不放我,我就隻有就地解決了。”森威爾平靜道,“那時候弄髒了你的屋子,想必對你來講,並無好處。”

  “別,我讓你去。”岑吟一下子站了起來,“星星,你過來,捆著他帶他出去。”

  枕寒星聞言走了進來。他冷冷地盯著森威爾看了一會,伸出手張開五指,立刻他腰上和腿上的繩子便解開了。

  “沒問題嗎?”岑吟低聲問。

  “沒事。”枕寒星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一直望著那人看,“我不會讓他跑的。”

  森威爾緩緩站了起來。他的手仍然被捆在背後,腿卻因為綁得太久而麻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但臉上仍舊是那一副淡漠的表情。

  他慢慢地挪到了枕寒星麵前。岑吟發現這個人又瘦又高,似乎比蕭無常還要高一些,以至於看人的時候不得不微微低頭。

  “能把我的手也解開嗎?”他問,“我不會跑,我也不會去奪回我的槍。”

  “不能。”枕寒星道,“你這種人的嘴,隻怕是騙人的鬼。”

  “那就隻能勞煩你替我脫褲子了。”森威爾理所當然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岑吟和枕寒星都瞠目看著他,一個活了二十幾年,一個活了一百多年,從沒見人說話這麽直接的。

  就算是蕭無常那個臉皮厚的,都相對還有個避諱,這家夥卻臉不紅心不跳的。

  “你……”

  “隻是我太高了,怕你手酸。但記得別摸我其他地方。”森威爾繼續淡然道,“我身上有暗器,藏得很細密,怕傷了你的手。”

  枕寒星震驚地看著岑吟,她被看得毛骨悚然,很少看到這參童有這樣的表情。

  “我……不願意。”枕寒星道。

  “我……我懂。”岑吟摸了摸他的頭,“他……他太不矜持了……”

  森威爾看著他們的嘴唇蠕動,忽然張開口,微微歎氣。

  “我不會跑的。”他對那兩人道,“我不會走。”

  “……這是為何?”岑吟覺得不對勁,懷疑是不是九皇子那一個蘋果把他敲傻了。

  “因為要保護你們。”森威爾垂著眼睛道,“我不放心,就這樣。”

  岑吟覺得這個人講話太詭異,不想再與他多言,隻能朝枕寒星遞了個眼色。枕寒星會意,立刻甩出一條根須,向上捆在了森威爾的脖子上,隨即解開了他的手腕。

  森威爾也不介意,他的手腕被勒得發紅,手指也已經麻了,隻能來回活動著舒緩經絡。枕寒星在一旁盯著他,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出門去了。

  臨出門前,他看了一眼那放在櫃子上的兩把槍,卻沒有任何表示,徑直離開了。

  他們走後,岑吟皺著眉,反複思量著他剛剛說過的話。她心說這西洋小子是有多不放心蕭無常,還是說……對殺他一事已經執著到不死不休了?

  要這樣的話……

  岑吟覺得脊背發涼,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重新坐在了椅子裏。這時店小二前來敲門,竟是送來了飯食,請他們慢用。

  飯菜擺了慢慢一桌,岑吟剛落座,那兩人就回來了,果然相安無事。進到屋子時,飯菜還冒著騰騰熱氣。

  森威爾洗了手,正用一方絲帕擦著,臉上仍舊沒什麽表情。

  “星星,他怎麽樣?”岑吟小聲問。

  “沒什麽特別之處。”枕寒星道,“的確上了廁所就出來了。”

  “好吧……那就先吃飯吧。那個西洋小子,你要吃嗎?”

  森威爾沒有看岑吟,所以並沒看見她說這句話。於是枕寒星拍了他一把,說我們女冠問你吃不吃飯?

  岑吟以為他會說吃或者不吃,誰知森威爾的眼珠竟然動了一下,神色顯然有微微的驚訝。

  “……為什麽不殺了我,還給我飯吃?”他不解道。

  “因為……”岑吟也一時語塞,“因為你好歹是條人命。你死了,對我們也沒好處。”

  “我以為,你會讓我跪在地上像狗一樣吃東西。”森威爾道。

  “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去其他的人家裏除魔時,也曾被人阻止過,拿繩子將我捆了起來。”森威爾回憶道,“那家的主人逼我道歉。我不答應,他們就餓了我三天,然後讓我跪在地上吃東西。”

  “你照做了?”岑吟皺了皺眉。

  “照做了。”森威爾點頭,“比起沒有尊嚴,我更不喜歡挨餓。人活著就要吃東西,如果我餓了,為了活著,我不介意被侮辱。”

  他說這話時臉色如常,也不抗拒,也不難過,好像真的完全沒有感覺。

  岑吟不知道怎麽評判他,想了想,還是端起一碗飯,夾了許多菜放在上麵。

  “你自己拿著,在椅子上吃吧。”她將碗遞給他道,“你沒有跑路,也沒有趁機對枕寒星下手,還算讓我高看你一眼。隻要你不生事,我們也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森威爾有些詫異地看著她,片刻之後,他才緩緩伸出手,接過了碗筷。

  “謝謝。”

  他端著碗,緩緩坐在了先前的椅子上。岑吟和枕寒星坐在桌邊默默地吃著,並不言語。但隨即兩人卻看到森威爾隻是盯著那碗飯菜,並沒有立刻開動。

  “你很奇怪。”他忽然道。

  岑吟不知道他在說誰,轉頭看時,發現森威爾還是在盯著那碗飯看。

  “你很奇怪,你對一個妖魔很好,對我也不算糟糕。”他繼續道,“你說著要對我用刑,但隻是喂給我一些難吃的東西。我差點殺了那個妖魔,你卻並沒有傷害我。”

  岑吟心說我哪裏奇怪了,分明是你很奇怪,像個理智的精神病,又像個冷靜的瘋子。

  森威爾忽然閉上了眼睛,將碗筷持在一隻手中,另一隻握緊了胸前掛著的十字架,開始默默祈禱。祈禱完畢後,他終於開動了,熟練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飯菜送到了嘴裏。

  岑吟注意到,他的後背貼著椅背,毫無縫隙地靠在牆壁上,是他故意為之,似乎是一種本能。

  大約是因為聽不見聲音,所以會下意識地待在死角,來規避後方危險的緣故。

  岑吟覺得這個西洋人真的是個怪人。她一邊想著,一邊看了一眼枕寒星,忽然想到了什麽,竟沒忍住一下子笑了。

  “……女冠?”枕寒星被她笑得發毛,總覺得不是好事。

  “沒什麽,隻是我覺得那小子是個西洋人,你是個長白參。你們兩個加在一起,那就是一味中藥,叫西洋參。”

  “說起來,我想起一件事。”枕寒星忽然道,“曾有一年,少郎君心血來潮,突然在白酒裏放血,還把我的人參切掉一截,一起在裏麵泡酒,管這個叫……血狼參。”

  “血狼參?他還會泡酒?”岑吟覺得詫異,“這酒管什麽的?”

  枕寒星瞟了一眼隔壁房間,悄悄湊近岑吟的耳朵。

  “少郎君說,是壯……陽的。”

  岑吟差點把碗推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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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陽平衡,莫做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