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辰宮-神位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10101
  若是尋常時候,岑吟原本是上不了九霄宮闕的,那地方豈是凡人能到達之處。但今日卻不同以往,因著扶乩請來的仙指點了迷津,所以或可借他之力直上青雲。

  “殿下,幫忙看看,那個仙人可走了嗎?”岑吟問。

  “還沒。好像是在等你。”九皇子道,“你這就要上天嗎?”

  “你這話說得我像個炮仗,”岑吟笑道,“是,我馬上就上天了。有勞你們點個火。”

  她說著,心知事不宜遲,隨便講了幾句之後就迅速收拾了沙盤,隨後到床榻上盤膝坐下。

  “我出去一趟,可能要晚上回來。勞煩你好好護持我肉身。”她對枕寒星道,“都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也不敢多待,馬上就回。”

  枕寒星答應了。

  岑吟一邊排著術法一邊又囑咐了幾句,把能想到的都叮囑一遍後,這才催動術法,緩緩入了定。

  她去得急,隻求早去早回,因而也沒有顧及自己安危。想著有枕寒星在應該無虞,自己隻管速速辦事就是。

  朦朧間隱約看到一個身形模糊的和尚,手持念珠朝上一指,岑吟元神便順著他的指引朝九霄宮闕而去。隱約聽得耳邊仙樂陣陣,她猜測自己離上重天越來越近了。

  忽然眼前閃過一道金光,抬頭一看,隻見一道天門出現在不遠處。岑吟刹不住,直衝那門而去,情急之下她在半空將身一轉,硬是收回了氣勁,朝天門落了下去。

  誰知慣性還是太大,她差點崴了腳栽倒在地,急忙單手撐地半跪下來,看著還算飄逸,也算挽回了顏麵。

  站起身時,她額頭上已經滲出了冷汗。仰頭望著那高大的天門時,她隱約覺得自己仿若微塵,不過眾生之一。

  原以為九霄宮闕極其奢華,但今日一見倒覺得頗為樸素莊嚴,但是極有靈氣。那門立在雲霧之上,周遭雲霞呈淡金色,不斷有流光自浮雲間閃灼。

  岑吟發現這裏空蕩蕩的,竟沒有守衛。她大著膽子挪到天門之下,去仰望那高高的匾額。

  “門天南。”她從右往左念道。

  “是南天門。”身後一個聲音忽然道,“這匾額被他們做反了,要從左往右念。”

  岑吟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身後站著一個勁裝男子,梳著高馬尾,瘦高身材尖下巴,背後如開屏孔雀一樣背著九把劍,腰上兩側還各掛著一把。

  “喲,”那人一見她便眉毛一挑,“你不是蕭釋身邊那個女道士嗎?”

  岑吟記得他,先前在海陵城裏見過他一麵,記得蕭無常說他叫……鬼伍十一。

  “貧道起手了。”岑吟道,“見過鬼伍先生。”

  “叫我十一就好。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這事說來話長,蕭釋病了,我上天來看看可有救他的法子。”

  “你這話挺短的。蕭釋是怎麽了?”

  “這要說就長了。”

  岑吟歎了口氣,仍是言簡意賅地把發生的事情同他說了一遍。

  鬼伍十一聽罷卻笑了一聲。他不置可否,而是朝著南天門走去。

  走著走著,忽然又停下來,轉頭看著岑吟。

  “你今日有運氣,遇上了我。”他笑道,“走吧,同我一道進去。否則你就是在這站一百年也進不去。”

  他既這樣說,岑吟也不敢怠慢,立刻跟在他身後朝南天門走去。

  鬼伍十一在天門前站定,朝四周看了看,隨即從腰間解下來一塊通行令牌。

  那令牌是玉做的,上麵泛著紫光,盤繞著若隱若現的龍氣,想來大約也是一件法器。

  “閣下為何今日也到這裏來了?”岑吟問。

  “我是來替一位尊者向西王母討東西來的。”鬼伍十一道,“上次他老人家來赴宴,也不知吃了什麽糕點,叫櫻桃畢羅的,乃花露瓊漿所製,回去之後想了幾日,今天就派我來再討一些回去。”

  岑吟暗道可真是好口福,下意識地竟然也想要兩塊,帶回去給蕭無常吃。畢竟那家夥吃不得人間的東西,若是給他帶點天上吃的,估計他要樂死。

  她在想什麽,鬼伍十一一見便知。他也不戳穿,隻是笑了一下,持著令牌朝天門走去。

  誰知剛到門前,隻見兩道紫竹長戟驟然探出,猛地交叉攔在他麵前。鬼伍十一停了下來,也不驚訝,隻是站著不動。

  “怎麽?”

  “何故帶凡魂而入?”那兵器竟開口問道,“你竟不知上重天的規矩嗎?”

  鬼伍十一讓開身,示意岑吟自己上來說。

  岑吟無法,一邊想著怎麽解釋,一邊謹慎地靠近了天門。

  “貧道乃下界釉雲觀的女道士岑君故,見過各位仙君。”她起手道,“我今日……想……想見欽天神女娘娘。”

  “原來你就是岑君故。”那兵器冷笑道,“神女不在九霄宮闕,你來錯地方了。”

  “你何故不通常理,縱然不在,想必她也是有事而來。”另一個兵器道,“她身上有神女拂塵,原也進得來,沒必要不知變通。”

  “你既知變通,那就你來放行,讓她從你這邊走,反正與我沒有關係。”

  “成成成,怕了你了。”另一兵器笑道,“且從我這裏入內吧。”

  它說著便讓開了路,請那二人進入。

  岑吟還想再問,鬼伍十一卻示意她跟上自己,兩人快步走入了天門之中。

  “不必與他們聒噪,辦你的事要緊。”他道,“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去吧。”

  “哪有那麽容易。”岑吟歎道,“我扶乩卜到仙機,隻說讓我上九霄,卻沒說後續之事,隻知道要尋訪那人前世。如今我上來了,要做什麽,毫無頭緒。”

  鬼伍十一聞言,忽然停下來轉頭看她。

  “你是個聰明人,有句話叫解鈴還須係鈴人。他既是為你而來的,你又如何會沒有頭緒呢?”

  岑吟聽得出他這話裏有深意,急忙請他賜教。十一卻說賜教不敢,倒是有個地方,可以帶她去看看。

  天門不遠處有一處花池,彩旗無風自動,四下仙樂飄飄。許多仙鶴正在其中徘徊起舞,偶爾有一兩隻去那雲池中捕捉鯉魚,也不吃,隻是玩耍。

  鬼屋十一來到那花池前站定,觀望一番後,朝那仙鶴勾了勾手指。

  “過來。”

  循著他的指示,瞬間便飛來兩隻白鶴,張開翅膀落在了旁邊。鬼伍十一示意岑吟騎上去,以此來通行上重天。

  岑吟望著那小小之鶴,有些於心不忍,但還是坐在了它脊背上。那仙鶴展開翅膀,鳴叫一聲,瞬間飛了起來,載著兩人朝宮闕深處而去。

  那仙鶴帶著他們穿過層層流雲,向上空飛去。岑吟隻見四周漸漸暗下來,竟似傍晚景象,下方雲海匯集,鋪開一條長長白路。兩側立著許多銅像,皆手捧花籃,從中彌漫出許多煙霧。更有燈籠懸浮在半空,裏麵染著長明燭,照亮了道道雲層。

  在那雲層之上屹立著許多宮殿,雖氣勢磅礴,卻十分清冷,既無護持者,也無仙侍從。隻偶爾有一兩個提著宮燈身著宮裝之人乘青鳥徐徐穿過,卻也顯得有些孤寂。

  “這地方與我想的不同,與書中所說的也不同。”岑吟喃喃自語道,“我還以為仙界如何富麗堂皇,寶馬香車,如今來看……好生寂寞。”

  “所謂仙宮者,本就是十方界內最孤寂之所在。”十一在一旁道,“所謂高處不勝寒,愈到上重天愈冷清。凡人書中那些美不勝收之景,大多是以美好之心寄托的向往。這地方其實沉寂安靜,若無盛會,是從不熱鬧的。”

  岑吟隻見霧靄之中,有許多宮闕剪影若隱若現,那角獸蹲在屋脊上匍匐,龍鳳麒麟,雞鶴猴羊,一應俱全。遠方層層雲朵遮蔽萬象,隻在當中投下一縷光,罩在那幽暗的宮殿之上。

  鬼伍十一引著岑吟,乘仙鶴朝其中一處大殿而去。他們穿過迷霧,落在那大理石圓台上,不遠處是一條抄手遊廊,沿著遊廊便可到達那偏殿之外。

  “這裏是?”

  “這裏是一座佛寺。乃是九霄宮闕為佛國諸神所建。我等有時來朝賀,不便回佛國,就在此地休憩。不過……”

  “怎麽了?”

  “不過這地方處處都是禁製,非佛國人不能入。其他地方你倒也不必去,隻跟我去佛國護法祠就是。”

  岑吟答應著,下了仙鶴,同他一起朝遊廊而去。兩人來到一處偏殿之外,隻見周圍薄霧蒙蒙,將其他殿堂都隱匿其中,看不清形狀。

  十一推開門,請她入內。岑吟邁過門檻,發現裏麵十分寬敞,穹頂極高,兩旁立著許多石柱。一進去便覺得有壓迫感,一股寒氣撲麵而來,她瞬間打了個寒顫。

  “這裏就是佛國護法祠,”十一道,“裏麵供著佛國十八位護法,每人麵前都有佛燈,可受仙凡香火。我們幾人若來上重天,就是來這裏休養生息。”

  岑吟聽著,點了點頭。她四處張望著,隻覺得十分幽深,稍遠一些的東西便看不清了。唯有前方星火點點,隱約有光,兩旁似乎掛著許多畫卷,每個都有數十丈高。

  “敢問佛國護法,是以什麽排名的?”岑吟問,“武藝嗎?”

  “神通。”

  “什麽?”

  “神通。”鬼伍十一道,“若論武藝,其實能相差幾何。真正區分排行的,說到底還是神通。”

  誰能呼風喚雨,誰能請仙扶乩,誰能誦經傳法,誰能十界通行,誰神通最廣就可以排在前麵。

  “但我看蕭無常沒什麽神通。”岑吟歎道,“他好像什麽都不會。”

  “誰辦公事盡心盡力的。都是能偷懶就偷懶。”鬼伍十一道,“除非你把這公事變成私事,那時候你且看他還掖著藏著不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就引著岑吟來到了大殿正中。岑吟隻見兩旁果然懸著畫卷,奇高無比,每一個上麵都繪著一尊護法神,姿態各異,卻十分莊嚴華美。那些畫卷前都供著燈燭,蓮花形狀,一排排燃燒不熄,燭火中隱隱冒著佛光。

  但岑吟卻發現,這十八幅畫卷並不齊全,有些竟然是空的。而這些佛燈也不是個個都亮,有些燦若星辰,有些炫目如陽,還有些燭火寥寥,甚至有的已接近熄滅。

  而與之相對的,卻是最裏麵的三幅畫卷,個個燭火通明,香霧繚繞不散,甚至有仙子若隱若現,在霧中對那畫卷描繪拂拭,以佛法加持。岑吟猜測,那大約就是護法神中佼佼之三人。

  “你一定疑惑,為何畫卷有所空缺,且明暗不同。”鬼伍十一道,“空缺者,乃是護法之位有缺,暫無人填補,或是已經來了新人,畫卷被拿去替換。而香燭是否長明,則是看人間是否有人供奉。若供奉信仰其的人多,便光彩奪目了。”

  他說著,將手一指,指向了自己的神位。岑吟一看,上麵星火點點,竟然有些零星。

  “我排行十一,出身不算光彩,人間對我也貶大於褒。沒什麽人供奉我,也極少有人誇讚於我,所以我這裏很是冷清。”

  他說著,又帶著岑吟向前走,隨後停在一處光華璀璨的神位前。

  “這就是蕭無常的神位了。”

  岑吟放眼看去,心內不由得暗自讚歎。隻見那神位前不但有許多香燭,還有一隻巨大的蓮花海燈,上麵刻滿了梵文。在那畫卷之中,佇立著一位手持長戟的金衣護法,眼上蒙著兩道金鎖鏈,嘴角帶笑,背後一輪佛光,身材修長,膚色白皙,看樣貌的確無雙。

  隻是……不知為何卻隱隱透著一絲陰氣。

  “蕭釋此人,生性頑劣,但極犯桃花,傾慕他之女子甚多。”十一仰頭道,“隻是可惜,供奉信仰他的人,以幽國女為眾。幽人畢竟是死人,因此他這畫卷也有了些陰氣。”

  他對麵也有兩幅畫卷,也同樣耀目,但卻沒有他這樣的陰氣。岑吟猜測應該是第一護法和第三護法之位。但卻隻有其中一幅繪著護法像,另一幅空白一片,竟什麽都沒有。

  “好奇怪,怎麽……第一席居然是空的?”

  “這說來就有趣了。”鬼伍十一語氣冷淡,倒完全不像覺得有趣,“這是他自己要求的。因他生性低調,最不喜歡張揚。隻是這低調的有些太過了。”

  與之相對的,第三護法就顯得熱情多了。隻見那上麵畫著一個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大,笑容燦爛可愛,也穿著一襲金衣,懷裏還抱著一把古琴。

  岑吟隻是略看了看他,就又轉頭去看蕭無常。那畫中還有許多細節可供推敲,她正想再看看,鬼伍十一卻忽然推了她一把。

  “這畫卷之中,藏著蕭釋的過往記憶。你可入內一觀。”他道,“隻是我要囑咐你,若在其中見到蕭釋,盡量不要與他搭話,恐你被他蠱惑,留在那畫中出不來。”

  “這有什麽說法嗎?”岑吟問。

  鬼伍十一仰頭望著那幅畫看。有一瞬間他的眼神忽然有些陰森。

  “蕭釋與其他護法不同。”他道,“每位護法都有一位引路人,他的引路人乃是佛國尊者塵海微生,曾經的第二護法。但蕭釋受籙時,我們卻發現他之過往被盡數抹去,沒有人知道他過去之事,隻聽說曾為厲鬼,殺盡家人。具體的一概不知。”

  有人想隱瞞一些事,而這些事與他有關。這副畫卷內雖未必會有答案,但卻也算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我在這裏守著,你隻管去吧。”鬼伍十一道,“必要時我會叫你出來。那時你不可違逆我。”

  “好,多謝你。”岑吟起手道,“如此就有勞了。”

  鬼伍十一又推了她一把,這一次,直接將她送入了畫卷之中。

  *********

  岑吟先是聽到了一陣笛聲。眼前薄霧蒙蒙,她伸手撥開,發現自己落在地上,竟然在一處海邊。

  她先是愣了一會,隨即便緩過神來。想著這裏若是蕭無常的前生記憶,那想必此處應該是西海。

  有樂聲傳來,岑吟循聲望去,看到一個年輕的男子穿著一身白衣,正坐在一塊礁石上吹笙。他眼睛上蒙著紅布,敝膝上繡著一隻斑斕黑虎。

  他隻是在礁石上吹著,並沒有去看岑吟,也沒有開口。但岑吟卻分明聽到有人在她耳邊歎息了一聲。

  “你是誰?”那個聲音問。

  “我是……”岑吟遲疑了一下,“來尋你之人。”

  “那隻怕你要失望了。”那聲音道,“我從不離開這地方。”

  “為什麽?”

  “你且看就知道了。”

  那人仍舊在吹著笙,遠遠地坐在那塊礁石上。而在離岑吟不遠的地方卻站著一個小孩子,也不過四五歲大,穿得錦衣華服,正蹲在沙灘上翻找著什麽。

  他正找著,卻聽到旁邊傳來了一陣笑聲。岑吟轉頭一看,看到一個英俊的男子笑嘻嘻地朝他走過來,穿著一身白衣,一雙眼睛十分明亮。

  “你在這做什麽呢?”那男子問。

  這聲音一出,岑吟頓時有些驚訝。因為那人無論怎麽看,都是蕭無常本人。

  他那笑容太過熟悉,甚至這略帶調侃的聲音。而且他腰間也係著一堆物什,各色小掛件或是巧具匕首等一應俱全,最邊上仍舊懸著那隻不大的青葫蘆。

  原來他那時候就喜歡戴這些怪東西了啊。岑吟暗道。

  但誰知那人卻蹲下來,就蹲在那孩童麵前,歪著頭看他。

  “長生,你做什麽呢?”他問。

  此話一出,岑吟又是一愣。原來那個孩子才是蕭無常?那這個人又是誰?

  “我在挖海螺。”那孩子道,“你來做什麽?”

  “什麽叫我來做什麽?叫哥哥。”那男子不滿道,“我好歹也是你的哥哥。”

  “我哥哥太多了,數不過來,不叫。”

  “他們都不打緊,你隻要認我就行了!我是你最好的哥哥!”

  那孩子聽了,抬頭看了他一眼,小小年紀卻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把那男子看得大怒。

  “你這是何意?莫非你看不起我?”他怒道,“你這小鬼,信不信我把你丟到海裏去!”

  那男子在岸邊與那孩子說話,岑吟卻後退了一步。不為別的,就為太像了,那人簡直就是蕭無常,無論語氣或是樣貌,甚至抑揚頓挫的語調都一樣。

  “他是誰?”她下意識地問。

  “他是我哥哥。我的二哥。”那聲音在她耳邊道,“他叫蕭嗩,字如笛。”

  蕭如笛……岑吟發覺果然他們家的人都是如字輩從樂器出的。

  “你有幾個哥哥?”她問。

  “我有三個哥哥。一個嫡出,兩個庶出的。”那聲音道,“世人都這麽說。”

  “世人都這麽說?”

  “是。世人都這麽說。但隻有我自己記得,其實我……還有一個哥哥。”

  在那沙灘上,蕭如笛正拉扯著那個孩子,要他同自己回去。

  “家裏都要開飯了,你還不回去。”他對那孩子道,“正巧西海開海,今日做了你最愛吃的梭子蟹,足足有一盆。再不回家,父親母親和大哥都要打你了。”

  “我不走,”蕭無常道,“我要找金海螺。”

  “金海螺?什麽金海螺?”

  “我今日停經問法,說西海有金海螺,若能尋之供奉給尊者,便能有大功德。”

  “你這是哪裏聽來的諢話,金海螺也是你能找到的?那隻怕是要幾世的緣分。”蕭如笛笑道,“誰怕你誆騙到這裏來的?”

  “我做了個夢。”蕭無常道,“夢見我就在這挖出了金海螺。”

  “好吧,就算你做的夢是真的。”蕭如笛說著,扯了扯他的手臂,“但你該回去了,晚些時候若漲潮,隻此地不安全。”

  “蕭二公子,你很煩呐。”那孩子甩開了他的手臂,“不要你管我。”

  “蕭小公子,你不煩,在這裏發瘋。”蕭如笛想生氣又想笑,“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我幫你一起找吧。找不到我們就回去。”

  “為什麽要幫我找?”蕭無常問。

  蕭如笛一下子就笑了。

  “因為我也是哥哥。”他道,“對你好的又不是隻有大哥一個。”

  他說著,就在海邊同那孩子一道挖了起來。兩人挖出了海星,海葵和寄居蟹,但就是挖不到一個海螺。

  遠處的海水漲了潮,又漸漸退了下去。蕭如笛看了看,便在那泥沙濕潤之處又挖了兩下,挖著挖著,隻聽他們兩個都驚呼了一聲,原來還真的給他們挖到一個大海螺。

  “好了,有這一個,行了吧?”蕭如笛捧著海螺道,“回去我給你塗成金色的。”

  蕭無常撇了撇嘴嘴,但是也無法了,隻得答應。

  於是蕭如笛將他抱起來,朝著岸邊走去。但走著走著,忽然有什麽東西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便回過身來。

  隻見離岸邊不遠處,淺淺的海水衝刷的地方,隱約有一抹金色,看上去倒的確像個海螺。

  蕭如笛看了看那處海灘,又看了看遠處的海水,見隱隱有漲潮的態勢,卻又不會立刻到來,想了想便將蕭無常放在了沙地上。

  “你在這裏等著,我去那邊摸摸看。”他道。

  “哪邊?”蕭無常看了一眼,“那邊太遠了,算了……”

  “沒關係,我去去就回。”蕭如笛說著,解下了自己腰封之外的腰帶,將那一堆物件同腰帶一起給了蕭無常,“替我看著這些寶貝,不許弄壞了。”

  他說著,一並把那個青葫蘆也給了蕭無常,便朝海灘走去。

  那水雖然不深,卻也沒過了小腿。蕭如笛蹚水走著,踩著腳下的砂礫,彎腰不斷摸索。不管抓到什麽,都丟到蕭無常旁邊,但卻沒有摸到那隻金海螺。

  “奇怪了……”他翻找著道,“明明在這附近的……”

  “哥哥!”蕭無常在岸邊喊他,“快漲潮了!回來吧!”

  “好,馬上就回來。”蕭如笛道,“你這小子也不知哪裏聽來的,還有什麽大功德。能有多大功德?難不成……能讓你去當個佛國護法嗎?”

  他一邊笑著,一邊繼續在海裏摸索。就在撥開一處泥沙時,果然看到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在裏麵,立刻就伸手去拿。

  “長生!我好像找到了!”

  他說著,正要拿起來時,忽然一個浪頭打來,瞬間將他吞沒了。

  “哥哥!”蕭無常急了,慌忙朝海邊跑,“哥哥快回來!”

  浪頭過去,隻見蕭如笛坐在水中,被淋成了個落湯雞。他晃了晃頭發,濕漉漉的糊了他一臉。

  “你別過來,我自己過去。”他道,“這裏太滑了,你還是小心——”

  話未說完,忽然又一個浪打了過來,將他再次吞沒了。

  岑吟卻覺得不太對勁。這浪來得毫無預兆,一連幾個衝過來,都打在蕭如笛身上。每每他要站起來,都會被再次擊倒,竟好像是故意的一般,漸漸將他越扯越遠。

  蕭如笛似乎也有些慌了,眼見著離岸變遠,他奮力想要遊回來,奈何根本不敵那浪潮退去時的撕扯。

  “長生!快跑!”眼看著蕭無常朝他奔過來,蕭如笛慌忙製止,“跑啊!”

  “哥哥!”蕭無常卻撲過來試圖拉他的手,“哥哥!快回來!我不要海螺了,我們回家!”

  他扯住了蕭如笛的手,想把他朝岸上拉,但他一個小孩子如何有那麽大的力氣。

  “我不要海螺了!”蕭無常哭了起來,“我不要了!快放開我哥哥!”

  蕭如笛吞了幾口海水,覺得又鹹又腥。他回頭向後看,眼見幾個大浪打開,頓時急了。

  “長生!快跑啊!”他對蕭無常吼道,“快走!別發瘋!”

  “我不走!”蕭無常死死拉著他的手不放,“哥哥你快回來!”

  蕭如笛努力想帶著他一起遊,但奈何身後的吸力卻越來越大,竟是生生把他往水裏扯。不得已之下,他一把甩開了蕭無常的手,狠狠地將他朝岸上推了一把。

  “長生!快回家!”

  一個巨大的浪潮打來,將他湮沒在水中。蕭無常坐在淺水灘裏,而他則被越衝越遠。

  “長生!”

  這是他最後聽到的聲音,也是兄長最後的呼喊。

  蕭如笛沒有再出現。他被西海吞沒,沉入了那深不可測的大海之中。

  二公子淹死在海中的傳聞很快便傳入了蕭府。蕭無常受了驚嚇,竟忽然不再言語,也不哭不鬧。蕭家人信神信鬼,立刻請神人占卜做法,得出的結果竟是蕭如笛做了他的替身。

  原來蕭無常命薄,本該四五歲上死於海中,才有那一夢引他去海邊尋物。誰知蕭如笛不放心他,一路跟隨,竟陰差陽錯替他送了命。

  蕭家打撈不得,幾次請人做法超度,又試圖請神婆上身。但神婆卻說那海中怪物千百,請不上蕭如笛來,反而要被那些怪物吞噬。數次尋而不得,竟無人能助。隻有街上一個瘋子在他門前坐著大笑,說他們一家都是傻子。

  “你小兒子命薄,二兒子陪了葬,給他換了十七年壽命。”那瘋子笑道,“不用找,不用找。再過幾日,他會來找你們。”

  果不其然。五七過後不久,就有人在海邊發現了蕭如笛的屍首,已被魚群啃得千瘡百孔,身上也掛著海草,卻沒有泡脹,麵容與生前無二。他睜著眼睛,眼珠已被啃空了,隻有兩個黑洞洞的眼窩茫然地看著蒼穹。

  蕭家來人收殮,因是橫死,便一把火燒了,立了牌位在蕭家祠堂,日日供奉香火。

  蕭無常就是在那時忽然變了樣子。

  他小小年紀,言談舉止卻開始極像他哥哥,說話也如出一轍,且每人都要往西海去跑,拿許多石子朝海裏填,如精衛鳥一般欲把西海填滿。

  他說隻要西海幹了,哥哥就能回來了。

  不但如此,還常在家裏手舞足蹈,有時候發瘋亂叫,說哥哥在海裏冷,要給哥哥拿衣服。還要去陪他一起找海螺。

  他這樣鬧,把蕭家人嚇了個半死。他們不得已,隻能去求神佛,想求他們救救自己的兒子。

  那時恰有一個護法神經過他門前,便進去看了看。他算出了事情因果,原來是蕭無常借了蕭如笛的壽,自然行事會越來越像他。蕭如笛已被西海束縛,無法歸來,唯有抹消其存在,方可保全家平安。

  蕭老爺無奈,隻得命人撤下蕭如笛的牌位砸碎,且命家中上下,不許再提蕭如笛的名字,一並他所有舊時用過的東西,或燒或埋,連屋子也拆除了。旁人問起時,隻說家裏從來就沒有這個人,全部都被逼著忘記了。

  那年蕭如笛二十二歲。自此後家中便再無此人。

  此法果然奏效。那之後不久,蕭無常便漸漸安靜下來,恢複了正常。

  家中不再有人提起蕭如笛,仆從也換了一批。蕭無常偶爾去問,都說小公子記錯了,哪裏有這麽一個哥哥。

  他去問父母,再問大哥,都是同樣的回答。

  “什麽二公子,你隻有二姐姐和三哥,隻怕你睡覺睡糊塗了。”

  那時候蕭無常年紀小,旁人說什麽,也就信了。天長日久,那些人又總也不提,時間長了,竟然都覺得家中沒有這個人,連自己也都信了。

  於是這記憶也被封存起來,被他逐漸遺忘,隻在夢中偶爾會記起。

  “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東西。”那聲音在而岑吟耳邊道,“我怎麽可能真的忘記。”

  蕭如笛所有的舊物都被丟棄,唯有他那腰帶與青葫蘆,被蕭無常悄悄藏了起來,無人知曉。

  “我哥哥沒有牌位,連祠堂也不能入。後來我做了護法神,就將他供在這裏了。”那聲音道,“可惜他與我蕭家血脈已斷,我數次入西海尋他,都找不見他。”

  大約,也不會再找到他了。

  那聲音說著,便不再開口了。岸邊那吹笙人仍舊坐在礁石之上,吹著那樂器未曾止息。

  岑吟的背後卻冒起了冷汗。她莫名覺得有些詭異,又不知從何說起。

  就在這時,她聽到有人在喚她出去。

  “時候差不多了,你該回去了。”

  岑吟想著,下意識地答應了一聲。瞬間她就從畫卷中飛了出來,險些摔在地上。鬼伍十一在她背後扶了一把,這才沒有受傷。

  “此處不能久留,早些回去吧。”他對岑吟道,“隻有這些,也別無他物了。”

  岑吟驚魂未定,隻是連聲答應,過了一會才平複下來。

  望著蕭無常神位上那些燭火,她恍惚了一下,還是伸出手去,為他填了些燈油。

  “他給我看這些事,所圖為何呢?”她喃喃道。

  “即便此時不知,以後或許會知的。”鬼伍十一道,“我送你出天門。”

  言畢,他也不再多停留,直接引著岑吟離開了此處。

  兩人仍是原路返回,循著那雲路回到了天門。鬼伍十一拿了令牌讓她通行,目送著她朝下界去了。

  岑吟離去後,鬼伍十一沒有立刻轉身,而是立在雲朵上仍舊向下往。

  他背上的九把劍閃著寒光,明明滅滅,如他心思一樣浮動。

  “蕭釋,”他低聲道,“你所隱藏最深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

  岑吟算計得不差。她回來的時候,剛好是傍晚。

  她就在那床榻上打坐了整整一天。枕寒星一直守在旁邊,寸步不離。

  見她回來了,枕寒星愣了一下,馬上站起身來看她如何了。隔壁的屋子裏老廟祝早已取出了那些銀殼子,正煎著藥煮些參湯。

  九皇子正坐在裏間的桌子上喝湯,老廟祝看她醒了,便也給她倒了一碗。

  “好孩子,喝點這個,驅驅邪氣。”他對岑吟道,“估摸著你晚些時候,大約還要去下麵一趟。”

  岑吟點頭說是。枕寒星將碗端過來,她謝過後便慢慢地喝著。

  森威爾仍舊被綁在椅子上,低垂著頭一動不動。

  岑吟盯著他看了一會,還是讓枕寒星給他也弄一碗參湯喝。

  畢竟是一條人命,也不能真的傷到了他。還是留著他一口氣,好好審問要緊。

  “星星,我早上要的紅布什麽的,可都齊了嗎?”

  “都齊了。已經備好。”

  “好……”岑吟點了點頭,“多謝你。”

  上窮碧落下黃泉。接下來,該去黃泉看看了。

  *********

  兩處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