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綺者-西洋男子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10161
  其實岑吟並不知道,這個九皇子到底為什麽非要約自己和蕭無常在此地見麵。據他所說,是想交個朋友,共遊龍王廟。

  一個人閑逛有什麽意思,多叫上些朋友一起,才有趣。

  起先還以為龍王廟是個富麗堂皇占了半個山頭的風水寶地,如今來看,風水是有,寶地不差,但是一點都不富麗堂皇。

  而且正相反,又小又寒酸。

  就像九皇子手裏的那個蘋果。

  “嗯?”李崇玖正咬著一個澀果子,茫然地朝他們看著。岑吟和蕭無常望了他半晌,又很默契地對視一眼,最後一同歎了口氣。

  “抱歉,都是我們的錯。”岑吟愧疚道,“我們把殿下的果子都吃了。”

  “不妨事,不妨事。”九皇子擺了擺手,“海陵城裏有很多賣的,我又買了兩籮筐。”

  “少吃點。”老內監又開始苦口婆心地規勸,“注意身體啊!”

  九皇子點頭答應著,卻啃得更歡了。

  岑吟看著他,覺得這人有些奇怪。說他自來熟,他卻很有分寸。說他有戒心,他又什麽都不問。也不打聽自己姓甚名誰,家住何處,也不問蕭無常有何來曆,是何來路。好像他關心的,從來不是這些事。

  但凡尋常人交朋友,都該問一問底細。像這樣一見麵就說朋友的,實在是少數。

  “殿下,有件事想問問你。”岑吟道。

  “什麽事?”

  “殿下為什麽想跟我們交朋友?”

  “因為你們兩個長得好看。”九皇子自然而然道,“我喜歡樣貌好看的人。”

  岑吟很驚訝,蕭無常卻將頭發一甩,趾高氣揚地朝香爐走了過去,在裏麵插了三根香。

  “他哪裏長得好看了,”岑吟撇了撇嘴,“眼睛那麽嚇人,再好看也不好看。”

  “所謂特色,不過如是。”九皇子遞給她一個蘋果,“俗話說[無傷不是貴,無癖不成器]。他這樣子,再正常不過。”

  “此話……從何而來?”

  “這裏的廟祝說的。”九皇子看了看正殿,“我上次與他攀談甚久,這是個能人,世間少有。”

  岑吟師從釉雲觀,自小也會些玄學道法,八字六壬等術。但她卻從未聽過無傷不是貴,無癖不成器這句話。

  她正沉思著,蕭無常卻朝他們走了過來。他問這二人在聊什麽?岑吟把這句話同他說了,她以為蕭無常會知道是什麽路數,但可惜,他也是第一次聽說。

  “這話什麽意思?”他問九皇子。

  “老廟祝告訴我的,這話的意思是說,八字不犯傷官很難成貴命,做人沒有癖好很難成大器。”九皇子道,“你看那些碌碌之人,雖然四平八穩,安分守己,但是一輩子也就如此了,難成大事。”

  “這話有些過了。”岑吟不太認同,“雖說我也信八字隻說,但凡事總有特例,不可同一而論。”

  “說的沒錯。”九皇子點頭,“傷官不傷官不重要,但我以為,成大器者一定有怪癖,是真的。”

  “怪癖……?”岑吟看了蕭無常一眼,“此話……何意?”

  “我們每人說一個自己的癖好如何,大膽些,不互相嘲笑。”九皇子拍了拍手,“先說我的,我愛吃蘋果,一天能吃十個。”

  “這不算很怪。”蕭無常笑道,“說個不太想被人知道的?”

  岑吟心說不想被人知道怎麽會說。結果九皇子想了想,忽然咳嗽一聲,用他那陰森的嗓音說了句嚇了他們一跳的話。

  “我特別喜歡看猴子的臀部。”他認真道,“不知道為什麽,那對我來說有一種特殊的趣味。”

  他話音落,岑吟,蕭無常,枕寒星,禍殃,包括老內監都一起盯著他看,私下裏鴉雀無聲。

  九皇子咳嗽了一聲,不為所動。

  “該你了。”他指了指蕭無常。

  蕭無常遲疑了很久。

  “我喜歡女人的手。尤其是好看的手。”他思索道,“有時想想被這樣的手摸在臉上,實在享受。”

  枕寒星皺起了眉,看著蕭無常,很艱難地開了口。

  “少……少郎君……”他猶猶豫豫道,“那你……你為何不答應了那阿修羅女?她有八隻手呢。”

  蕭無常一把將他拎起來就要塞入香爐,九皇子和岑吟慌忙把那孩子搶下來安撫。

  “你也說一個。”九皇子撞了撞禍殃。

  禍殃想了半天才說話。

  “我喜歡烤螞蚱的香氣。”他道,“還有烤蜘蛛的。”

  “你呢?”九皇子問枕寒星。

  枕寒星猶猶豫豫,小心翼翼地瞥了蕭無常一眼。

  “我……我……”他支吾道,“我……我老是在想……少郎君這種小仙男……是不是也……也要出大恭……”

  蕭無常額頭上青筋暴起,岑吟好說歹說他才沒有把枕寒星扔進香爐。

  “你有嗎?”九皇子問岑吟道,“若是不方便說,不說也無妨。”

  “這……”岑吟遲疑了,“我也……也算有一個……說倒是能說……”

  她此言一出,幾個人都豎起耳朵,小心地聽著。

  岑吟深吸了一口氣。

  “我喜歡看人吃東西。”她實話實說道,“哪怕吃相不好看。不過,我盡量不如此做罷了。”

  隻聽咚的一聲,隻見蕭無常一拳錘在廊柱上,似乎十分抑鬱。

  岑吟很疑惑,急忙看向枕寒星。枕寒星用口型告訴她說,少郎君不能吃東西,錯失先機。

  一旁的九皇子將頭轉向老內監,一副眼巴巴等著聽的樣子。

  老內監卻衝著他冷笑一聲。

  “殿下不必問我,我也不會說。”他哂笑道,“老奴一個殘缺之人,癖好能是什麽?還不就是對食那點子事。”

  九皇子遲疑了好半天,才抬起頭來,湊近老內監。

  “胡爺爺,我有個事想問問您,您別打我。”他壓低了聲音,本就陰森的語氣此時更可怕了,“您沒有了物色,這跟女人……還能開心嗎?”

  老內監火冒三丈,掄圓了膀子,照著他的尾巴根狠狠地揍了幾巴掌。

  “胡爺爺!我都長大了!你不要再打屁股了!”九皇子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我要麵子的啊!”

  “得了吧殿下。前兒有個西洋術士給你做什麽西洋測試,說你那心裏頭,也就是個八歲小孩兒。”老內監不滿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說的就是你。”

  “我沒有!”

  “不許哭,乖乖的在廟裏逛,逛好了咱們出去。”老內監嚴厲道,“您交朋友我不管,您不聽話,小心我在陛下麵前說些不好聽的!”

  九皇子委屈地抿著嘴,他哼了一聲,晃蕩蕩地進了正殿。

  “哇呀嘿!”殿裏驟然囉聲一響,震耳欲聾。九皇子毫無防備,被嚇得騰空飛起,瞬間站在了殿旁的桌子上。

  他蹲下來一看,發現是正殿裏正在做法事,來了好幾個道士,又唱又念的,絮叨個不停。

  岑吟邁進門檻,轉頭就看到他蹲在桌子上瞪著那些老道士看,眉頭緊緊地皺著,怎麽看怎麽像是中邪了。

  老內監趕緊衝過去,又摸頭發又摸胳膊地念叨著,把他拽了下來,上下拍灰。

  “一眼看不到就這樣!”他嘮叨九皇子道,“就不能讓老奴省點心!”

  九皇子任由他拍打著自己,眼睛卻一直盯著那幾個做法事的道人看。

  “胡爺爺……”他喃喃道,“這殿裏有鬼。”

  老內監差點噴出一口血來。又開始了又開始了,怪力亂神!

  岑吟卻以為,九皇子沒有撒謊。她一進門便感覺到一股陰氣,仰頭看時,那龍王像怒目圓睜,竟比上次來時要猙獰得多。

  就仿佛尋常之人看到自己幹淨的房子裏有蟑螂一般。

  蕭無常正站在一旁,用那雙鬼眼打量著正殿。片刻後,他將頭轉向了九皇子。

  “你看到了幾個?”他問。

  “三個。”九皇子豎起三個手指,“一個男鬼,一個女鬼,一個小鬼。”

  “要我說,不止三個。”蕭無常道,“隻怕還有兩個。”

  九皇子聞言,神色漸漸陰沉起來。

  他眼珠動了動,朝那些道士走了過去。

  “幾位不像是龍王廟裏的道士啊。”他輕聲道,“我上次來時,還隻有老廟祝一人。”

  岑吟聞言,也覺得奇怪。今日並未看到那老廟祝,反而看到了一群不認識的道士在這裏念經。香案兩旁供奉了一對一人多高的大紅蠟燭,正點著燭火徐徐燃燒。

  那幾個道士閉眼打坐,念經唱誦,並不停歇。其中一個留著老鼠須的半睜開眼睛,看了九皇子一眼。

  “閣下氣度不凡,看麵貌非富即貴。”他滿吞吞道,“難道不知,這外來的和尚好念經?”

  “幾位沒有道場嗎?要到別人的道場來做法事?”

  “不是沒有,而是靈氣不夠,不足以鎮壓冤魂。”

  “所以,龍王爺能鎮壓?”九皇子說著,看了看那座黑河龍王塑像,“敢問是何人含冤而死?”

  “是一家三口,滅門之案。”那道士絮叨著說,“罪過啊,罪過。”

  九皇子點了點頭,繼續盯著他們看。岑吟則側耳聽著他們所念的經文,發現十分不對勁。他們念的是太上感應篇,但卻不斷念錯,且有大段遺漏,極不正常。

  “幾位道友,好像念得不太對吧。”她開口道,“太上曰禍福無門,惟人自召。下一句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怎麽被漏掉了?這可是開篇第一句。”

  那道士卻冷笑一聲,回頭瞥了她一眼,將拂塵一甩:“區區女子。”

  岑吟的臉當時就冷了下來。她上前一步,蕭無常卻攔住了她,示意她且不要生氣。

  “幾位看著,也都是高功大德。”他笑道,“何以說雲遊四海,還帶著幾隻鬼呢?”

  “信士在說笑嗎?”那老鼠須的道士半眯著眼道,“我等是受籙的修行之人,身旁哪裏會有鬼。”

  “閣下不信?”蕭無常笑道,“君故,念叨幾句試試。”

  岑吟沉思片刻,上前幾步,仰頭朝四方看去。

  “冤有頭,債有主。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她大聲道,“關起門來,片甲不留!”

  咣當一聲,正殿的大門驟然關緊了,把在場之人嚇了一跳。屋內隨即吹過一股極冷的陰風,悠悠蕩蕩,令人不寒而栗。

  那幾個道士頓了一下,似乎有些害怕,小心地到處張望著,嘴裏卻仍是胡念個不停。

  在那些人旁邊,九皇子仍舊在盯著他們看,一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岑吟以為他會說什麽或是做什麽,誰知他隻是原地轉了一圈,又走回來了。

  “閑事莫管。”他靠近岑吟耳畔低聲道,“與我們無關。”

  “當真不管?”岑吟問,“若是……枉死之鬼找上門呢?”

  “它們枉死它們的,我們無辜我們的。”九皇子低著頭道,“這幾個假道士,不是命長之人。我們不必管事,自有他們的後果。”

  岑吟聽罷,看了看他的眼睛,隻見眼珠烏黑發亮,與尋常人並無不同。

  “殿下這雙眼睛,還真是非凡之物。”

  “哪裏哪裏,小時候生了一場病,後來好了,就總是看見一些不該看見的東西。”九皇子歪著頭道,“先出去吧,這裏悶得慌。”

  岑吟原想著再去看看那蚌精塑像,但這屋內陰氣吹得她脖頸發涼,想了想,還是決定先離開。一行人來到門邊,試著用手推門,結果一碰就打開了。

  “蠻好的,並不打算困著我們。”九皇子道,“走著。”

  岑吟剛欲邁出門檻,忽然發現蕭無常不在旁邊。轉身一看,他居然還站在原地,正盯著那些道士看。

  不知道這家夥又在盤算什麽,岑吟回身拉住他,示意他同自己離開。

  一出正殿大門,她就將蕭無常扯過來,低聲問他怎麽了?

  蕭無常卻回頭又看了一眼。

  “你沒有看出來嗎?”他輕聲道,“那香案兩旁放著的紅蠟燭,是人油做的。裏麵蹲著兩具白骨。”

  “我沒有陰陽眼,除非親自召來,或是它自願顯像,否則我看不見鬼。”岑吟道,“更何況這大白天的。”

  “那蠟燭很重的屍氣,但那位殿下居然沒什麽反應。”蕭無常說著,瞄了九皇子一眼,“我還以為,他看得見。”

  “我看不見。”一個陰森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嚇了他一跳,“那蠟燭上有符咒,遮蔽了裏麵的東西。”

  “……殿下您過來之前麻煩先打個招呼。”

  岑吟左右看了看,仍是沒有看到那老廟祝蹤影。她摩挲著袖子裏藏著的八卦鏡,想了想還是作罷。

  “今日先這樣,我們明日私下裏再來。”她對蕭無常小聲道,“若是此人就此失蹤……”

  “那幾乎便可以斷定,黑河龍王大有問題。”

  他二人在這裏嘰嘰咕咕,九皇子卻繞著龍王廟走了一圈。他拜訪了龜丞相殿,又看了看八太子神位,最後又繞回來,拍了拍蕭無常和岑吟的肩膀。

  “走吧,沒什麽好看的。”他道,“都說這裏靈驗,原以為是什麽鍾靈毓秀之地,誰曾想,隻有三間青瓦房。”

  “殿下接下來有何安排?”蕭無常問,“可是要回京城去嗎?”

  “不急,我還沒坐熱乎呢。”九皇子說著,背著老內監,從袖子裏悄悄拿出一個蘋果,“我先前來時,看到城裏開了一家食為天。這鋪子在京城很有名,我們去吃吃看?我做東。”

  岑吟覺得無功不受祿,想要拒絕,誰知蕭無常卻一口答應了。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作揖道。

  “你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啊?”岑吟皺眉。

  “朋友多了路好走。”蕭無常將頭發一甩,“人家喜歡我們,而且還有眼光,還願意花錢,這樣的人上哪找去。”

  “圖財之人。”

  岑吟滿臉寫著對他的嘲諷,拉著枕寒星出門去了。

  蕭無常笑嘻嘻地跟在她後麵,隨後是老內監和禍殃。而最後一個邁出那高門檻的,是九皇子。

  他離開龍王廟時,緩緩向前走了幾步。隨即他忽然停了下來,於眾人身後轉過頭又去看那又小又舊的龍王廟。

  其實自始至終,那廟在他眼中,都與在別人眼中不一樣。

  別人看到的,是三間低矮寒酸的瓦房。而他看到的,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偌大神廟。

  *********

  食為天的生意,比他們預想得還要興隆多了。

  這鋪子才開張不久,幾日前那場吃客會,早已讓店鋪在城中打響了名聲。幾人進去時,發覺四周客人滿座,還有許多散客排著長隊,當真是成了一條街最火的鋪子。

  更為有趣的是,進了門後,眾人在那櫃台後看到一個神龕,裏麵供著財神爺。而神龕之下,竟貼著枕寒星的畫像,畫得是他坐在桌前大吃燒雞。

  旁邊還有幾個字:新晉小食神。

  “小食神。”蕭無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那有你的畫像。”

  枕寒星神色冷漠,幾乎麵無表情。店裏卻有好幾個客人認出了他,都在喊他小食神。店小二也識得他,忙不迭地去請那彪客出來,風風火火地來見大神。

  那彪客正在後廚剁豬手,一聽小食神來了,豬手也不剁了,把手一擦就衝出來迎接。看到是枕寒星,立刻喜眉笑眼,請他們去包廂坐。

  “我看這下麵人滿了,怎麽還有包廂?”岑吟問。

  “我們這樣的店,總得留出幾個地方來,以備那些達官顯貴來用飯。”彪客道,“自打這位少年吃贏了我那一頓,店裏生意實在好得很。如今親自來了,自然要去好地方吃飯。”

  他將幾個人引到了三樓一處清雅的包廂外,示意他們上座。

  蕭無常卻抿住了嘴,像是有些不甚滿意。一旁的九皇子看了看,也搖了搖頭。

  “看起來,今日合該是沾了這位小食神的光。”李崇玖說著,對枕寒星一笑,“不過今日我做東。我有些想去下麵坐。”

  “您是說大堂?可堂裏五花八門,什麽食客都有,哪裏有包廂清靜呢。”

  “我待的地方,一向沒人,孤獨清靜得太久了。”九皇子道,“好容易來集市上了,我要看人,看個夠。”

  他說著笑了起來,一口牙齒整齊雪白。老內監拚命扯他的袖子,生怕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我也想去大堂。”蕭無常在一旁道,“老板,你能不能看在我們家小食神的份上,給我們個大堂的位置?”

  彪客一臉疑惑,想是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客人。放著好的不要,非要去那亂糟糟的地方。

  “可以,可以。”他抓了抓腦門,“這樣,我給您換一桌。”

  那彪客去了樓下,四處看了看,剛好看到一桌子新來的客人還未上菜。他給那些人換了樓上的廂房,那群人喜不自勝,立刻收拾了東西上去了,半點都沒有拖延。

  於此同時,旁邊一個桌子也空出來了。因此六個人便分作兩桌,蕭岑二人與皇子殿下同桌,其餘三人則分到了另一桌上去。

  “給他們上些葷的。別餓著你們供奉的小食神。”九皇子對那彪客道,“我們這桌來點素的。凡是你們店裏有的,都上來。要純素的。”

  “我們這純素的菜也有二十幾盤呢,您吃得了嗎?”

  “吃得了。要吃不了,還有食神在呢。”

  那彪客哈哈大笑,收了菜本回去了。不多時,熱氣騰騰的飯菜便端了上來,想來都是早已在罐子或蒸籠裏備好的。

  枕寒星那一桌幾乎都是葷的,什麽東坡肉,醬肘子,粉蒸肉,蒜蓉蝦仁娃娃菜,瓦罐排骨湯,豆角炒肉,麻婆豆腐,烤鴨燒雞,各樣特色皆有。岑吟這一桌則全是素的,什麽秋葵,白菜,包菜,筍湯,萵苣,茭白,都炒得清淡雅致,味道也頗為誘人。

  這家的米飯是紅米粗糧飯,岑吟最喜歡這種飯食。她端起碗來剛想夾菜,看到蕭無常,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憐,頓時就收斂了高興的神色。

  九皇子夾了一塊茭白,沾了沾醬油往嘴裏送,一邊吃一邊不住點頭。他剛想勸蕭無常吃菜,去發現他根本不動筷子。

  “怎麽了?”他問,“可是不合胃口?”

  “合,合得很,我十分想吃。”蕭無常盯著那些菜道,“但是我吃不得這些東西。會死。”

  九皇子咽下一口菜,有些難以置信。

  “先生是有什麽病嗎?”

  “殿下何必明知故問呢。”蕭無常笑道,“您應當早就看出了我並非凡人。”

  “我隻是看到你頭上有佛光。”九皇子道,“大約知道你非我南國之人。剩下的,你不說我便不知。”

  “總之我吃不得這些東西。”蕭無常歎氣,“無福享用了。你們慢慢吃,我作陪。”

  他們這一桌還有得話聊,旁白一桌則鴉雀無聲。那三個人一個比一個臉色冷,吃個東西像是在奉命行事一樣,既不好看也不香。

  還不如旁邊一桌的西洋人吃得香。

  那個西洋人狼吞虎咽的,不知道是餓了幾天,吃得滿嘴都是飯粒。他穿著一身貴族服飾,套著白襯衫和棕色馬甲,腰上配著一把西洋劍。此人模樣與中原人完全不同,長了一頭短短的褐色卷發,不過二十歲上下的模樣,皮膚白得像荔枝。

  這個小卷毛不會用筷子,隻能抓著把勺子喝湯舀肉,吃得很費勁。岑吟多看了他幾眼,忽然發現他就是那天和枕寒星一起比賽,吃到了很後麵才下場的西洋小子。

  隻見這小卷毛吃得很香,整個桌子雖隻有他一個人,旁白卻放著兩雙碗筷,想來他同伴們當是已經吃好了離席了。岑吟瞥了下那兩副,發現其中一個擺放得有些淩亂,碗中也有菜葉米粒。另一副卻擺得整整齊齊,且碗中幹幹淨淨,筷子也擱在筷枕上,顯然是極有條理之人。

  但俗話說食不言,寢不語,岑吟想著看人家有些無禮,便收回了目光。兩桌人默默地吃完了飯菜,都放下了筷子,唯有九皇子一人還在吃,顯然並沒有吃飽。

  他吃空了自己的一碗飯,看到蕭無常那碗還沒動,便朝他拋了個媚眼,示意他送給自己。

  蕭無常打了個寒顫,將碗推給了他。

  “殿下慢慢吃,別噎著。”

  旁邊忽然傳來一個響亮的打嗝聲。眾人轉頭一看,發現那個小卷毛終於吃完了,正在拿帕子擦嘴,顯然很是滿意。

  “啊!真耗池!”他一開口,就是一串西洋味兒,“老班!多少錢?”

  店小二前來給他結賬。那小卷毛那處一疊銀票,十分費力地在裏麵找著,眉毛都皺在了一起。

  “窩看不懂尼們的文字!”他持著那一股西洋中原話道,“這個是多少錢?那個是多少錢?啊這個這個……那個那個……啊窩看到了,這個是四十兩……”

  “那個是十兩。”店小二哭笑不得,“客官,我們這的錢監沒有發四十兩的麵額。”

  “尼管他!尼拿去!”小卷毛說著,直接塞給他一張十兩,“夠不夠!”

  “夠了夠了!客官您這給多了,我去給您找錢啊。”

  店小二搖著頭去找掌櫃的。那小卷毛將銀票放回口袋,拍了拍衣服,將頭一抬,忽然就看到了枕寒星。

  “啊!尼尼尼!”他特別激動,“窩記得尼!尼叫那個!那個!那個——朕還行!”

  九皇子差點把一口湯噴出去。

  岑吟也扶住了額頭。朕還行?不,朕覺得不太行。

  誰知那個小卷毛竟然還走過來了。他拍了拍枕寒星的肩膀,也認出了蕭無常和岑吟,直接來到了他們桌子旁。

  好巧不巧,就站在九皇子邊上。

  “這位工資,讓一讓窩坐下耗嗎?”小卷毛禮貌地問,“尼們都是盆友嗎?”

  九皇子正咬著一隻秋葵,轉頭看著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旁白的老內監拍桌而起,幾乎怒發衝冠。

  “無禮之人!”他尖聲叫道,“你知道這是誰嗎!”

  “好好好,我讓我讓。”九皇子慌忙示意老內監住口,自己則捧著碗朝旁邊挪了一下,“你坐你坐。我們都是朋友。”

  “謝謝尼!”

  “不用謝不用謝,謝謝沼澤就行,不用謝泥。”

  “耗。”

  小卷毛高興地點頭,他將雙手交叉,忽然認真地將頭轉向蕭無常。

  他說了句話,把蕭無常嚇得差點站起來。

  “其實,窩注意尼很久了。”小卷毛認真道。

  蕭無常看了看岑吟,又看了看他,連連搖頭。

  “那你能換個人注意嗎!我不太行!”

  “尼行的。”小卷毛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把他拍得一個激靈,“尼眼睛有餅!一定是從前做過許多鵝事!”

  “我眼睛沒有餅,我也沒有做過鵝事。”蕭無常勉強笑道,“泥誤會了。”

  “窩知道有個辦法!能治好尼的眼睛!”小卷毛激動道。

  “……什麽辦法?”

  “你洗腳嗎?”小卷毛問。

  岑吟驚訝地捂住了嘴,一旁桌子上的幾個人也都轉頭看著他,九皇子咬著一截竹筍都忘了吃。

  “我……我什麽?”蕭無常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洗腳嗎?”小卷毛認真地問。

  “我……我……我不洗。”

  老內監聽了,難以掩飾地露出了厭棄的神情。

  “洗腳吧,”小卷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洗腳,可以洗滌你的罪孽!”

  “……這麽容易的?”蕭無常瞪他,“洗腳就行了?”

  “是的!”

  “別了,我真不用。”蕭無常抽回自己的手臂,“我這種人,有神通,不用洗腳。”

  “妹關係,尼相信窩,和窩一起,潛心洗腳吧!”小卷毛對他道。

  “……我真的不用洗。”

  “洗了腳!尼可以獲得長久的生命!”

  “我不洗腳,我也一樣有長久的生命。”蕭無常揉著太陽穴道,“咱們好好吃飯,能不提洗腳嗎?”

  “尼就洗吧!”小卷毛急了,“洗一下試試!”

  “我不洗!”蕭無常火了,啪地一聲把桌子拍得震天響,“你再跟我囉嗦,我讓你去給別人洗腳!”

  小卷毛還要說什麽,忽然間,眾人聽見食為天外麵傳來了一聲淒厲的慘叫。

  隨即轟隆一聲,一個穿著狼裘的胡人被一腳踹進了大堂,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滿頭滿臉的血。

  當時那群食客就嚇尿了,紛紛奪門而出,跑了一半還多。店小二攔都攔不住。

  蕭無常感覺手下桌子在嗡嗡作響。他將手一拍,瞬間穩住了桌子。但他身邊那個小卷毛卻變了臉色,也不要他洗腳了,站起來朝外麵跑了出去。

  岑吟聽到外麵傳來幾句西洋話,她聽不懂。但蕭無常卻朝外麵張望著,顯然是聽懂了。

  “好凶的殺氣……”他喃喃道,“君故,出去看看。”

  九皇子見他們出去,想了想,便也放下碗筷一起去看。幾人剛出食為天,就聽撲通一聲,隻見又一個胡人被丟了過來,正趴在他們腳下,也是一身血跡。

  老內監擔心九皇子安慰,欲上前保護他,卻被禍殃攔住,示意他有自己在,殿下無事。

  九皇子則蹲下身來,將那胡人翻過身,發現還活著,但卻傷得不輕。

  “還真是下了重手啊。”岑吟沒有細看,隻是想知道是何人在此地行凶,“險些就殺人了。”

  九皇子望著那人看,半晌之後,忽然伸出兩根指頭去探那人的脈搏。

  “……不太對勁,”他陰森道,“這人……喉嚨裏有東西。”

  正說話間,那人忽然雙目圓睜,猛地張開了口。從他嘴中竟吐出一條黑蛇,張口直撲九皇子脖頸而去。

  老內監嚇得大叫,禍殃立即拔刀。岑吟與蕭無常都有了動作,然而卻見李崇玖將手一抬,幾乎是瞬間就將那蛇七寸夾住,轉頭冷冷地盯著它看。

  “我不喜歡暗箭傷人。”他嘶啞道,“無論好壞。”

  砰地一聲,他竟捏爆了那條小蛇,猛地甩在了地上。

  而就在不遠處,此時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那聲音十分緩慢,像是在拖著什麽重物,一點點緩步而來。

  岑吟朝那聲響處望去,發覺似乎有一個瘦高的男人朝這邊走來。那人穿著一身黑衣,踩著黑靴子,手裏拎著什麽東西,正一步一步地靠近。

  一直到停在食為天門前。

  “願神能……庇護你們的靈魂。”來人輕聲道。

  他聲音很低,十分幹淨,轉過頭來時,一雙碧綠色的眼睛剔透如翡翠。

  岑吟發覺那居然也是一個西洋人,穿著一身神父的長袍,胸前掛著一柄銀色的十字架。那人皮膚很白,鼻梁極高,眼窩深陷,梳著一頭金色的寸發,樣貌非常英俊,就像大秦國進貢卷軸上繪製的神祇。

  在他手裏抓著的,是一個胡人,被他緊緊地捏著頭顱,拖在地上帶來此處。

  而先前那個小卷毛就在他旁邊,不斷地用異國話跟他說著什麽,他卻置若罔聞。

  岑吟注意到,這金發碧眼的西洋人雖然很英俊,卻冷若冰霜,顯然從來不笑。驀地他張開手,丟下了那個胡人,接著徐徐朝著正門轉過身來。

  ——與蕭無常打了個照麵。

  那人綠色的眼睛盯著蕭無常那雙鬼眼看,片刻後,微微眯了起來。

  “妖魔。”

  那人喃喃說著,語調卻標準而清晰,透著一股莫名的殺氣。

  蕭無常沒有作聲。他的手指微微握成了拳頭。

  那西洋人卻朝他走來,一步一步,仍是十分緩慢。他額頭上受了傷,鮮血流下來,染紅了他左半張臉。

  隨後他站到了蕭無常麵前。

  岑吟暗道這人好高,竟比蕭無常還高一截,眼睛向下瞟,冷冷地看著蕭無常。

  忽然他伸出一隻手,啪地一聲,拍在了蕭無常的右肩上。

  “讓開。”那西洋人森冷道,“你很礙事。”

  言畢,他撞開蕭無常,擦過他的肩膀進到店鋪裏去了。

  蕭無常沉默了良久。他側過頭,看了看自己的肩膀。

  “沒事吧?”岑吟問,“他……”

  “很重的血腥氣。”蕭無常道,“那小子殺過很多妖邪惡鬼。不過……”

  這聲不過,引得九皇子也回頭去看。他動了動耳朵,顯然是洗耳恭聽。

  “不過,”蕭無常微微搖頭,“那個人,聽不見聲音。”

  是無聽覺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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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看見了知更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