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綺者-短別重逢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951
  那人開口說話,著實讓岑吟始料未及。她一沒想到這人是有臉的,二沒想到他會說話。

  蕭無常之前說他是鬼。如今仔細來看……還真像是鬼。

  “你——”岑吟想問他是何方神聖,誰知話沒說完就被蕭無常拉到了一邊,自己頂了上去。

  “閣下是哪位?”蕭無常問,“有什麽事嗎?”

  那舉著傘的白衣人抬起頭來,緩慢地打量了他一番。

  “沒。”

  “沒事?那為何過來搭訕?”

  “玩。”

  “玩?玩是什麽意思?”

  “無。”

  “無又是什麽意思?”

  “想。”

  “想個鬼啊,”蕭無常嫌棄地上下掃視他,“你能不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嗎?”

  “不。”

  蕭無常有些生氣。在他們不遠處,戲台上那武生尋上妖魔,正在山門前挑釁,持著馬鞭搖搖晃晃。妖魔出洞,一見武生,怒不可遏。

  隻聽那妖魔唱道:“呔!來者何人!敢在爺爺門前尋釁!定叫你來得去不得!”

  台下百姓正看得津津有味,那白衣人卻將眼皮一挑,神色漫不經心,好像並未將蕭無常放在眼裏。

  他將頭越過蕭無常的肩膀,轉向了岑吟。

  “來。”他伸出一隻手,朝岑吟攤開手掌。

  “……還是不了,多謝。”岑吟覺得他不是鬼就是個怪人,還是敬而遠之,“我們還有事,先走一步。”

  “慢。”那人道。

  “怎麽?”

  “事。”

  “……敢問有何事?”

  那白衣人正欲開口,蕭無常又上前一步,擋在了他麵前。

  “您有什麽事,可以和我說。”

  白衣人看著他,一隻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讓。”

  “不讓。”

  “嗯?”

  “嗯也沒用。”

  “讓。”白衣人的語氣有些不善。

  “不讓。”蕭無常露出一副地痞流氓的神色來,“就是不讓,有種你打我啊?”

  台下百姓們發出了叫好聲。原來台上那武生正和妖魔纏鬥,言語之間,互不相讓。

  隻聽那武生唱道:“你好大膽也!敢在我麵前張揚,定叫你歸不去這山門!”

  那邊戲台子上唱得熱鬧,這邊蕭無常與那白衣人也互不相讓。兩人幾乎一般高,互相瞪著彼此,一個不爽,一個不屑。

  過了半晌後,那白衣男子伸出手去,指了指蕭無常背後的岑吟。

  “她。”

  “不行。”

  “你?”白衣人輕蔑道。

  “我怎麽了?”蕭無常反問,“閣下真是惜字如金啊。怎麽著,您到底有什麽事?勸您還是趕緊說了。反正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台下忽然爆發起一陣哄堂大笑。原來戲台上那妖魔將武生倒著提了起來,用力抖了抖,險些抖掉他的褲子。

  白衣男子仍是舉著傘,停頓片刻後,勉強吸了口氣。

  “事。”他冷淡道。

  “到底有什麽事?”蕭無常在逐漸失去耐心。

  “不。”

  “不想說你就不說,我們走了。”

  “站!”

  “站什麽站!”蕭無常終於失去了耐心,衝著他大吼大叫,“無端在這裏搔首弄姿,又不說明來意!你是哪門子賣藝的敢在老子這裏要錢!”

  “猜。”白衣人聲寒如冰。

  “猜你妹啊!”蕭無常怒道,“小心我把你叉出去打死!”

  他聲音實在太大,戲台下的百姓都回頭看他。台子上的武生正與妖魔打做一團,直打得頭上冒煙。

  毫無預兆,那白衣人竟然被激怒了。

  岑吟看著他那雙眼睛忽然閃過一道紫光,隨即猛地持起傘朝半空一甩,竟從那傘柄裏甩出了一把長劍。

  那人持劍便朝蕭無常刺來,眼神極其凶狠,渾身殺氣騰騰。蕭無常正在氣頭上,看那人過來躲都不躲,一個閃身避過利刃,反手抓住對方手臂,猛地一個過肩摔將他甩了出去。

  “滾遠點!”他嗬斥道,“否則我拆碎了你的骨頭!”

  那白衣人並未受傷,他輕盈地一個空翻落在旁邊,將劍朝上伸,接住了那徐徐落下的傘麵,重新套回劍上。

  圍觀群眾不由得鼓起掌來,都覺得那二人身手不錯,一時隻顧著看他們,竟不看那戲台子了。

  岑吟歎了口氣,轉頭朝戲台上看去。隻見那武生與妖魔僵持不下,卻不甘心,正一字一句地呼喚著妹妹。

  這倒讓岑吟更加惆悵起來。

  “算了,走吧。”她對蕭無常道,“先回去要緊。”

  蕭無常也不願意多留,當即同意了。就在兩人轉身時,岑吟卻聽到那男子在後麵說了一個等字。

  她轉過身來,看到那人仍舊打著白傘,沉默地望著自己看。他那左半張臉上刺滿了紅梅花。

  “你到底有什麽事?”岑吟耐著性子問,“若不能一次說清,我就不想聽了。”

  那白衣人叫住她,卻又不說話了,隻是望著她看。

  片刻後,他忽然轉過身,舉著傘緩步離開了。

  此時天色已晚,家家戶戶亮起燈火,兩旁的商鋪也都點亮了高高的燈籠。無風無雨之夜,那人仍是打著白傘,像是怕被燭光灼傷一般,緩緩消失在人群中。

  岑吟一直到看不見他,才轉身朝馬車走去。

  “又是個怪人。”

  *********

  宵禁至時,海陵城家家戶戶大門緊閉,許多房間裏吹熄了燈,整座城鎮萬籟俱寂,幽影深深,甚至看得清夜空上的繁星。

  岑吟住的那間客棧裏附帶了一間小茶室,開著窗戶時,看得見漆黑夜幕。她在那裏坐了近一個時辰,竟一點聲響都沒有。

  蕭無常以為她在坐寰,算著時辰差不多,便端著一碗清水,推開了那間茶室的門。但隨即他就看到岑吟獨自一人坐在地上,墊著軟墊,一手拿著一隻撥浪鼓,正在看窗外的明月。

  “喲,怎麽居然沒打坐?”他挑眉說著,半跪下來將水遞給她,“橫豎我也拿了,就賞臉喝了吧。”

  岑吟謝過他,接過碗來喝空了清水。將碗放到旁白後,就又開始仰頭朝外麵看去。

  她手指微微動著,輕輕搖晃著兩隻撥浪鼓,讓它們發出輕輕的咚咚聲。

  蕭無常盤膝坐了下來,陪她一起賞月。

  “你今日說,有話要找我說?”他問。

  “我隻是想與你聊聊,妹妹現在會在哪裏。”岑吟道。

  “何必去想,盡人事,聽天命。你隻管專心去做,必然有你的結果。”

  “你不必安慰我。我心裏都知道。”

  “這不是安慰。”

  “我心裏知道的,”岑吟轉過頭看他,“妹妹也許已經不在了,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這話讓蕭無常很意外,他原以為,這個女道士執著得很,是斷然不肯相信這般可能的。

  “你莫非打算放棄?”

  “自然不會。我隻是很疑惑神女先時說的,[需向妖邪惡鬼地],到底是什麽意思。”

  “你有何想法?”

  “神女娘娘隻說,要去妖邪惡鬼地去尋。但我不知道這個地方,究竟是當真有一處所在,還是說但凡妖鬼之地,都值得一去?”岑吟道,“雖說我得到了這兩隻撥浪鼓,也不算一無所獲,但仔細想來,我隻覺得自己在原地打轉,找不到任何線索。”

  “你沒有猜透神女的本意。”蕭無常道,“其實她的意思,並非要你一味的尋妹妹下落,而是想你在這世間好好曆練。”

  “若不為尋父母妹妹下落,我下山來有何意義?”岑吟無法理解,“紅塵曆練,又未必能助我尋到青青下落。”

  “針落大海,海底撈針的確難找,但若不在海裏找,就一定找不到。”蕭無常對她說,“無人知曉你家人下落,有什麽非凡之物在加以阻撓。此物必不在紅塵中,而一定在妖鬼地。”

  “所以我現在,與大海撈針無異?”

  “總歸比在陸上找要強些。至少這根針,是在海裏。”

  岑吟深吸了一口氣,放下了撥浪鼓。

  其實在她記憶深處,似乎曾有個人抱著自己和妹妹,一路疾馳。

  那是個白衣人,持著一杆槍,膚色很白。那時自己不經事,隻牢牢地抓著他的衣領。這場景似真似幻,岑吟多年來,一直覺得是自己幼時的幻覺。

  昔年在廟中,也曾問過師傅,扶乩請仙,以八字為底探問,卻一無所獲。漸漸地,她就不再同人去說,隻當是幻覺,而那人不曾存在。

  她原以為此事會不了了之,直到龍王廟那個老廟祝說,老朽看到了……兩個白衣男子。

  所以,那個人並非幻象,而是真實存在。

  而另一人……似乎,就是身旁這位白麵郎君。

  其實對蕭無常,岑吟仍覺得有些陌生。風雪夜,枯樹林,遠道而來的白衣男子,這畫麵在自己腦海中,並不十分清晰。

  “蕭釋,你從一開始,就在觀察我嗎?”她問。

  “不算。”蕭無常笑道,“我隻記得小小女童,與你僅有一麵之緣。”

  “若你那時當真出現在那裏,你可見到過什麽可疑之人?”

  “若說可疑之人,就隻有那個白衣小子了。”蕭無常道,“一路追著你欲強取豪奪,費了不少心力才將他甩掉。”

  岑吟手中的撥浪鼓搖動起來,她將記憶與那人講的事情合並,發覺一波三折。似乎自己起先的確與妹妹一同被一個白衣人抱著,而後那人丟下了自己,而自己遇到了第二個白衣人,這個人送自己去安全之地時,先前那個白衣人又再度回返追殺,卻未能如願。

  “他帶走了青青,”岑吟道,“我記得那個人,妹妹先前就在他手裏。既然我後來孤身一人,他必然是丟下了我,因而,青青一定還在他手上。”

  蕭無常側頭望著她看,沒有作聲。

  岑吟卻在回憶那間龍王廟,從偏殿,到正殿,從龍王像,再到壁畫。最後又到那立在牆角的雕像。

  蚌精……磲元重。

  “你白日裏去見黑河龍王,不是一時興起。”她忽然道,“你真實目的是想問龍王爺,磲元重的事。”

  蕭無常哈哈大笑起來。

  “可惜,薛長卿並沒有見我,還把我派去見他的使者丟出來了。”他笑道,“這說明兩件事,或許他脾氣是真的很暴躁,又或許……他知道你我的來意,心裏有鬼。”

  “若他心裏有鬼……”

  “就極有可能與你妹妹之事,有些關係。”

  岑吟攢緊了撥浪鼓,眉頭越皺越緊。

  “若真如此,廟裏那個道士可也是知情人?”

  “道士未必。”蕭無常搖頭,“上次見他與你說那麽多,是的確有些神通。若早已知情,同你說什麽多做什麽,打發你走就是了。”

  岑吟忽然站了起來。她來到包裹旁,打開來仔細翻找。片刻後,蕭無常隻見她拿出一個八卦鏡,拍了拍灰塵後,便持著它走了過來。

  那東西不是別物,正是昔時在柳家酒鋪所得之酬。

  “明日我要再去一次龍王廟。”岑吟道,“這東西雖好,但我留著始終沒有用武之地。不如散給那個老道士,煩請他再幫我看看香。”

  “好啊。”蕭無常點頭,“且去看看他還在不在。”

  他若在,此事還尚有轉圜。他若已經不在了,那黑河龍王的嫌疑,就更大了。

  *********

  第二日一早,岑吟用了飯食,便換了一身冬裝,披著一身大氅出了門。她未再穿那道袍,覺得太過惹眼,而是換了一身尋常女子的裝扮。

  蕭無常見慣了她青衣素容,冷不防看到這大家小姐般的打扮,還有些不適應。

  “好看,好看。”他嘖嘖稱讚道,“甚合我意。”

  岑吟懶得理他。枕寒星像模像樣地遞過來一個手爐,她端在手中,裹著大氅朝外麵走去了。

  馬車早已備好了,換了一輛九成新的,還不算太破。仍是那兩人坐入車中,而勞動那少年人駕車,朝龍王廟趕去。

  她記得那位九皇子之約,是十日後的午時於龍王廟前見麵。此時趕路過去,要花上一些時間,大約到那高門檻前時,應當尚未到午時。

  早去比晚去好。寧可等人,也不願被人等。

  “蕭無常,那人是當今聖上第九子,可有什麽特別之處嗎?”岑吟在車上問。

  “倒沒什麽特別的。”蕭無常回憶道,“不過他與源風燭一樣,身後都有九道龍氣。”

  “九道龍氣?莫非他也有帝王之相?”

  “他是皇子,帝王之相自然有,不過卻沒有源風燭那樣顯著。”蕭無常道,“源風燭一見便知此人有天下主之命,隻可惜被破了運。但那個九皇子……卻是有運無命之人。”

  “果然是皇室中人。”岑吟搖頭感歎,“都挺慘的。”

  蕭無常笑出了聲。他掀開窗子看了看,看著外麵那熙熙攘攘的熱鬧市井,不住地打量查看。

  馬車徐徐走著,又經過了昨夜那處戲台。戲尚未開唱,上麵空蕩蕩一片,隻有些刀兵盾牌空置在地,也無人撿拾耍練。

  他看了一會,又徐徐放下了簾子。

  馬車走了不知有多久,久到車中人都已有些昏昏欲睡。枕寒星駕著車沿道路而行,路過郊外小徑,朝向黑河岸邊。遠遠地,那間小小龍王廟便現出了些影子。

  他一見,立刻通報一聲,快馬加鞭,一路疾行。岑吟打起精神來,捧著暖和的手爐,心中盤算著等下見了那老廟祝該如何開口。

  “少郎君,女冠,”枕寒星的聲音從車外響了起來,“廟門口似乎有人。”

  “有幾個?是什麽人?”蕭無常問。

  “三個,一個老者,兩個年輕人。”

  “謔,該不會皇子殿下已經到了吧?”蕭無常笑道,“若真如此,他還真是夠快。”

  其實,他還真沒說錯。那站在廟門前的不是旁人,的確是那位九皇子。

  他就坐在那高高的門檻上,兩腳懸空,正啃著一個紫萘果。那果子尚未熟透,有些酸,他臉都皺了,還固執地一口接一口地啃著。

  “殿下,這種果子就別吃了吧。”在他旁邊,一身員外打扮的老內監勸道,“當心壞了牙齒。”

  “嗝。”九皇子回應了他一個打嗝聲。

  到底是吃噎著了。

  “哎呀,老奴就說不讓您多吃這些東西。”老內監急道,“您見過哪個人一天吃八個蘋果的?前幾天漲肚,後幾天空腹,到現在,打嗝打到要吐,您圖的啥呢!”

  “無聊啊,沒事做,隻能借吃聊以慰藉。”九皇子道,“沒事,我好得很。什麽時候海陵城裏有吃果子大賽,一定要叫上我。”

  老內監數次規勸他而不聽,氣得幾乎要流眼淚。

  就在這時,馬車緩緩到了。枕寒星勒住韁繩,將車子停在了廟門前不遠處。九皇子嘴裏正咬著果子,抬頭一見他便立刻招手,從門檻上跳下來迎了上去。

  他真的是沒有一點皇子的架子。乍看上去,不過像個尋常人家的少爺。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他低聲笑著,若有若無的氣聲陰森如舊,“我嗓子不好,聽著很像個壞人,但各位請不要怕,我不是壞人,我隻是音氣不足。”

  “不打緊。這聲音有特色,一聽就知道是閣下。”蕭無常跳下車來,朝他行禮,“見過皇子殿下。殿下久等了。”

  “見過皇子殿下。”岑吟跟在他身後,也拜過了九皇子,“我記得某人先前曾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怎麽如今……?”

  “我腰不太好,適當折一折,對老脊椎也是有好處的。”蕭無常道,“問題不大。”

  岑吟搖頭歎息,九皇子卻哈哈大笑,險些仰過去摔在地上。

  “這廟不錯,進去看看。”他邀請道,“就是門檻高了些。須得小心。”

  他話音剛落,就見旁邊一個香客邁出門檻,卻咕咚一聲卡在了上麵,叫聲慘得像個拔了毛的鴨子。

  九皇子倒吸了一口氣。一旁默不作聲的禍殃忽然上前,伸出手立在門邊示意眾人扶著他手臂跨過去。

  岑吟站到他身邊時,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隻見那人一身黑衣,戴著半截麵具,既不做聲也不笑,可看起來……卻有些眼熟。

  她心中有些懷疑,剛想細看,九皇子卻在廟裏喊她快進來。

  他這樣一喊,岑吟便分神了。她扶著禍殃的手臂跨過了門檻,朝那小小的院子走去。

  沒有人注意到,在他們都進去後,那扇大門便忽然動了,仿佛有人推動它一般,徐徐關上了一半。

  像是欲留客,又在暗中窺探一般。

  *********

  午時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