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釋，你有什麽法子，能讓源風燭複活嗎？”

  這是一大早時，蕭無常聽到的第一句話。

  自家的女道士說別的男人也就罷了，關鍵是，那男人還是個死人。

  “你似乎在逗我。”蕭無常瞪著她道。

  他剛剛醒來，鬆散著頭發，一雙眼睛卻又大又圓，黑洞洞的眼珠仿佛要掉出來了。

  “你當我是什麽神獸，想複活就複活？源風燭死透了！透透的！比水母還透！”

  岑吟傷心地歎了口氣。

  “那看來是沒線索了。”

  “什麽線索？”

  “書。”

  “叔？什麽叔？”

  “陰間的書。”

  “陰間的叔？”蕭無常無法理解，“咱們整點陽間的東西成嗎？好好的姑娘，別整天陰間陰間的，陰不陰啊。”

  岑吟無奈，隻能一五一十地跟他說了一遍。蕭無常聽罷，眉頭一挑，一臉抑鬱。

  “打探東瀛不是非要源風燭。”他道，“那個醜東西呢？他不是給你變成了紅蜻蜓嗎？”

  岑吟猛地想起來確實，還有這個東西在。她立刻取下頭上小冠，蜻蜓就在裏麵。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原來那小冠縫隙太過狹窄，那紅蜻蜓被夾在中間好幾日了，幾乎已經扁了。

  岑吟看著那扁掉的蜻蜓，猶豫了好半晌，將它放在了蕭無常手上。

  蕭無常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天靈靈，地靈靈。”隻聽岑吟念道道，“救救這隻扁蜻蜓。”

  那紅蜻蜓有氣無力地動了動爪子，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岑吟弄來些小蟲子喂它，才終於慢慢鼓了起來，抖著翅膀歪著勉強飛了飛。

  “先前源風燭似乎說過，可以要你去東瀛看看扶桑大妖處可有情報。現在你去一趟吧。”

  岑吟對它說著，又將書本的事也說了一邊。那紅蜻蜓歪歪斜斜地在屋裏飛著，過了一會後便一瘸一拐地飛出了窗外。

  隨即便被一陣冷風吹得影子都不剩。

  岑吟站在窗口，也被冷風吹得一個哆嗦，立刻伸手準備去關窗子。

  蕭無常就蹲在屋子裏撥弄炭火。他低頭正看著，忽然聽到岑吟發出了驚訝的吸氣時。

  “怎麽了？”

  “外麵的雪全化了。”岑吟道。

  “南國的雪很容易便會消融，不是什麽意外之事。”

  “有些奇怪。你來看。”

  蕭無常聞言，便起身去窗邊看。隻見外麵幹幹淨淨的，雖然寒風刺骨，但的確一片雪花都不剩了。

  這日算是陰天，無風無雨，先前的雪那麽大，原不該今日就化幹淨的。

  蕭無常仰頭看了看上空，又朝遠方看了看，忽然關閉了窗子。

  “今日去黑河看看嗎？”他問。

  岑吟當即便同意了。

  *********

  黑河，海陵城百姓叫它護城河。但其實它乃是南國龍脈河之一，隻因環繞半城而被以此稱之，且城外圍繞城牆的河水也的確是從黑河引入，百姓便從心底將它私有化了。

  而這黑河龍王廟，別處都無供奉，唯有海陵城才有一座。此處河水泛黑，洶湧湍急，千層浪濺起沙石，遠遠看去十分洶湧磅礴。

  枕寒星問客棧借了舊馬車，載著那兩人趕到了黑河岸邊。蕭無常與岑吟走下車來，沿著堤岸慢慢地走著，不住地看那寬闊的河麵。

  岑吟仔細觀察了那黑河地勢，隻見兩岸山脈雄偉，起伏跌斷，群山環繞，河流彎彎繞繞，九曲玲瓏，一看便知乃是塊極好的風水寶地。

  “《疑龍經》有言說，行到平詳莫問蹤，但看水繞是真龍。”岑吟望著那黑河道，“觀此水脈，水行即是龍行，這河中必有真龍。”

  “這黑河有些來頭，你可要聽聽嗎？”蕭無常問。

  岑吟當即點頭。

  於是蕭無常便對她說，黑河古時無龍王掌管，十分暴虐，水患洪災，民不聊生。十九國時期，諸侯國交戰，常有戰死及殉葬，便焚燒其屍，將骨挫出，盛盤以祭黑河。

  此祭祀之禮，漸漸形成了習俗。十九國歸一後，戰俘與人殉逐漸被廢止，百姓便以餓殍充數。後來漸漸安定，死者稀少，於是百姓又想出了祭河一說，以活人做禮，放在一艘紮滿洞的小船上，漸漸飄到河中央，緩緩沉下去。

  因此，黑河自古就有活人殉葬的習俗。有時是年輕貌美的紅衣新娘，有時是未滿五歲的童男童女。或是娶妻，或是送子，陋習屢禁不止，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後來薛長卿接管黑河，托夢於百姓，並建造龍王廟一座，才漸漸止住了這些風俗。他所在時，百年間太平無事，河內百姓很是信仰他之神通。

  黑河底下有數不清的黑砂石，昔年清理河道時，曾從石中挖出許多奇珍異寶，或古怪物件來。古籍記載說黑河底曾挖到人骨數千具，而後百姓們便夢見許多兵士叩拜道謝。還挖出過兩隻殉葬銅馬，一個烏木沉船，三個嬰兒模樣的金塊，還有珠寶首飾，西洋鍾，甚至棺材等等。

  但這些不過是黑河底下深埋的秘密之一。最為人熟知的，並非這些東西，而是黑河九邪。

  這九邪，分別是一邪琥珀新娘，二邪撈屍童子，三邪幽靈鬼船，四邪東瀛寄木，五邪繡花古鞋，六邪鴛鴦蠃魚，七邪三目鮫人，八邪獨臂天女，九邪忘川冥石。

  而這其中，尤以琥珀新娘，東瀛寄木與忘川冥石最凶。

  蕭無常先與岑吟說了說其他六邪，其中以撈屍童子最為和善。黑河常有人墜亡，因此便有撈屍人往來打撈。但有時屍體過於凶煞，或是卡在水草中無法浮上來，撈屍人便會點起艾草請求撈屍童子相助。

  撈屍童子名季福生，乃是第一個殉葬黑河的童男，死時年方四歲。他常於晚霞時立在一卷破席上，順水漂流，身著紅肚兜，繡著一個大大的福字。其人看著與尋常童子無異，隻是樣貌陰沉，不能言語。但他會幫撈屍人將死屍打撈出水麵，而後收取一些活魚作為報酬。

  若是不給童子報酬，不出三年內，家中必有人亡故，且魂魄要去童子身邊服刑三年方可投胎。

  而幽靈鬼船則是一艘漁船，當年停靠碼頭，夜半時攬繩鬆解，自行飄然而去，在黑河上巡遊多年。曾有人見到這艘鬼船，嚐試登船，卻說在那上麵看到了水鬼夜宴，險些嚇瘋。後來就沒有人登船了。

  繡花古鞋，乃是昔年祭河新娘之鞋。撈起來時嶄新如舊，曾被貪財者偷回黑市販賣。鞋子被富家女買下，當晚便夢境院子裏站著無數沒有眼睛的新娘問她索要古鞋，將她逼得走投無路，最後穿著這雙鞋投海而亡，鞋子也不知所蹤。

  鴛鴦蠃魚是長著魚身和鳥類羽翼的魚，叫聲極像鴛鴦，似是山海經時期遺留下的神獸。而三目鮫人算是九邪中的傳說，並未有人真正見過，隻說是極美麗的女子模樣，天生三隻眼睛，最愛食人腦髓。

  獨臂天女倒是確有其事。她乃是一次清河時挖出的雕像，是一尊十分冷漠的女神像，隻有一條右臂，左臂上長著像是蛇一樣的東西繞在脖子上。那雕像很邪，每每入夜後便會動，第二日再看時已非昨日身姿，頭顱，手腳，腰肢，姿勢千變萬化，卻根本不知是如何動的。百姓覺得嚇人，於是便又再次將其沉海了。

  蕭無常這邊講得興致勃勃，岑吟在那邊聽得卻有些犯困。直到他講起那最凶的三樣東西，才勉強打起了一點精神。

  琥珀新娘，乃是一塊巨大的黃色琥珀，不知它從何而來，如何凝聚，又如何出現在黑河。那裏麵封著一個身穿吉服的女子，並非屍體，而是具象，但手腳衣物，眉眼俱全。與尋常新娘不同的是，這個女子的吉服並非紅色，而是藍色。

  海陵城有高人說，此物乃是黑河所有殉葬新娘的怨念所化，其樣貌與那些新娘皆有相似之處。若成了氣候，大約便要害人了，就命城中人燒掉它。

  那琥珀燒熔之時，隻聽其中傳出了女子哭聲，十分淒慘。有好心人不忍，撲滅了火焰，眾人隻見那藍衣新娘坐在灰燼中，正抱著膝蓋衝著眾人發笑。

  而後她便不見了。再之後，那燒她之人，包括那位高人，都被滅了門。自此後海陵城對琥珀新娘談之色變。後來有個撈屍人出河，居然又將她撈了上來，琥珀竟完好無損，而她也依舊被包裹其中。嚇得那人立刻將她丟回了黑河。

  蕭無常說得正興奮，一旁卻傳來沉沉的呼吸聲。轉頭一看，岑吟居然睡著了，還是站在地上。

  頓時某隻狼的臉就黑得像塊炭。

  枕寒星不知如何安慰他，隻能扯了扯他的袖子。

  “幹什麽？”蕭無常凶神惡煞地問。

  “……少郎君……”枕寒星謹慎道，“還有兩個呢？”

  “不講了！”蕭無常火冒三丈，像頭發了瘋的熊貓，“就這種女人！娶回家去能氣死我兩個！”

  “你兩個？和誰？”

  “閉嘴！”

  蕭無常怒不可遏，岑吟卻悠悠醒來，見他不說了，便精神了許多。

  她揉了揉眼睛，看著那周遭的青山碧水，忽然看到遠處一座山峰聳立，兩旁則有許多小山庇護環繞，仿佛眾星捧月一般，又像是隨君出行的護衛，氣勢直衝雲霄。

  岑吟又向河流轉彎處看去，隻見有幾座房子就建在轉角處，被河埋包裹著，建造得十分雅致。

  “有言道，家住曲中號龍腹，富貴食天祿。”她忽然喃喃自語起來，“必然是富貴人家。”

  “哎喲，醒了？”蕭無常滿臉寫著記仇，很是不快，“這是看上這塊風水寶地了？”

  “並非。”岑吟搖頭，“這地方，適宜民居隻有四成，六成更合墓葬。”

  蕭無常頓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麽，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岑吟問。

  “你相信人葬得好能褔及子孫嗎？”蕭無常問，“都說祖蔭祖蔭，這葬得好，便是蔭。”

  若不好，便也算祖上無德了。

  岑吟搖了搖頭。她非是不信，而是她並不知自己的祖墳葬在何處。

  “我想起來一件事。”蕭無常道，“說前朝有一位落魄秀才，家道中落，最後人到晚年時實在撂倒，就迷信風水先生，要他為自己找一處福及子孫的風水寶地下葬。”

  “當真？”

  “當真。那風水先生還真找到了一個，但那塊地不是他們的，而是一處村民的。這秀才怕自己死得晚沒了地方，便跟兒子商議了個法子，非要葬在這裏不可。”

  “……這陽壽沒盡，他還想自殺不成？”岑吟皺了皺眉。

  “不是自殺，而是他跑去跟那村民鬧事，被村民打了兩下，回去後不兩日便死了。”蕭無常笑道，“當地村民一見出了人命也慌了，他兒子卻說不告官府，隻要他們把父親埋在這塊地就好。村民一聽這麽容易，立刻就答應了。”

  “那後來呢？”

  “後來他的子孫個個有出息，中舉的中舉，做官的做官，家族興旺了近百年。”

  岑吟聽著，卻有些不明白蕭無常為何忽然講這件事。但隨即，蕭無常就忽然抬起手來，直指向了那遠處的群山。

  “此地枕山麵水，以山聚氣，以水為鎖，乃高命之人安寢之地。”他道，“因此那群山之中……”

  必有帝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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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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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疑龍經》、風水術語，秀才故事都是確有其書（人），可以查證，其餘則為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