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廟-大食
作者:
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540
所謂三日後,便是說與那兩人約定之日,隻剩下三天。
九皇子想著先去龍王廟看看,也好有個數,便驅車朝市郊而去。
但他那車駕,著實有些招搖,一見便知是宮廷人士,幾乎就差掛一個匾額講明身份了。
九皇子盤算一番,本著低調行事的念頭,還是命老內監先帶著車馬去海陵城府衙,講明身份,讓那知府來做安排。自己則輕裝簡行,改換馬匹,同護衛禍殃一起前往龍王廟。
老內監一聽,覺得可不得了,殿下要鬧事了!
“不成!萬萬不成!”他急忙道,“陛下命老奴照顧好殿下,可不能擅自行事啊!”
“這算哪門子擅自行事,”九皇子哭笑不得,“胡爺爺,您就讓我自己出去玩吧,我已經長大了。”
“殿下!”
“就這樣定了。”九皇子說著,拎起一個袋子掛在腰上,翻身便跨上了馬背,“禍殃,走了!”
禍殃騎在另一匹馬上,半張麵具遮住了上半截臉。他驅使著座下之馬,見九皇子起步便立即跟上。
那位殿下的心情似乎很好,一邊騎著,還一邊哼著歌。
“八荒四海……各懷鬼胎。”他哼唱道,“哈哈哈,有趣。”
“殿下覺得什麽有趣?”
“什麽都有趣。”
這世間一切,所遇之人,所見之事,其實都有規律可循。
“禍殃,問你件事,”九皇子忽然道,“你相信子平術嗎?”
“什麽是子平術?”禍殃問。
“就是八字之數,前很多朝一個叫徐子平的人所創。知道你的生日時辰,便可推斷一生。”
“這東西……在東瀛也有,是一種占卜術。應該是從南國傳入的。”
“那麽我有個問題,”九皇子笑道,“幽國之人,還能看八字嗎?”
“這……”
禍殃答不上來。幽國人已死,此一生已是結束,但麵相手相與生辰八字仍在,卻不知能看出什麽來。
“你可還記得自己的生辰?”九皇子問,“若是還記得,等下我們就去龍王廟裏問問。我先前聽人說,那廟祝的子平術厲害得很。”
禍殃答應了。
九皇子很高興。他將手伸向腰間的袋子,居然摸出了一塊紫萘果幹。
原來這個袋子裏,裝了滿滿一袋的果幹。
如今海陵城下了雪,四處一片寒冷。馬匹縱然釘了掌,卻也還有些打滑。迎麵冷風吹過,稍不留意,便會灌一肚子風。
但九皇子也不在意,他頂風吃著果幹,跟禍殃兩個人趕向了龍王廟。
那座廟有些意思。遠遠看著,很小一個。九皇子臨到近前便停了下來,他將馬拴在樁子上,上前欲入內一觀。
隨後他就停在了那個半人高的門檻前。
“……這也太高了。”他用那陰森氣聲道,“會卡到襠的。”
“殿下……注意用詞。”
正說話時,隻見裏麵正翻出一個男子,麵帶愁容,大約是個香客。他個子不高,勉勉強強翻過門檻,結果腳下一滑,嗷地一聲卡在了門檻上,頓時嚎叫出聲。
九皇子看著都覺得疼,隻能扭頭不看。
禍殃看了看,持劍走過去,半跪在了門檻前。
“你這是做什麽?”九皇子很驚訝。
“請殿下踩著我的腿過去。”
“不用不用,我又不是走不動路的老頭子。”九皇子擺了擺手,將他扶起來,“抓你肩膀就行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抓住禍殃的肩頭,大步跨過了門檻,又回過身來講禍殃拽進來。
“小心,別踩到。”九皇子道,“南國的規矩,廟裏的門檻踩了不吉利。”
“是。”
兩人互相幫扶著入了廟宇。九皇子抖了抖衣袖上的雪花,朝廟宇裏望去。隻見院子裏三三兩兩走著幾個香客,還有一些人站在香爐旁白,正圍著那廟祝說話。
九皇子示意禍殃別作聲,自己則站在不遠處,抱著手臂悄悄竊聽。
他隻聽那廟祝道:“這個人,與你是何關係啊?”
來人像是個莊稼漢,上了些年紀,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聽著。
“是我一同鄉的孩子。我有一個女兒,與他有點情分……想招他做女婿。”
九皇子側耳聽著,不斷打量那廟祝的模樣,發現他耳朵似乎有些背,需要那人在耳邊大聲說才能聽清。
“你來問的這個人,命不長啊。”那廟祝摸著胡子道。
那老漢一聽便愣住了。
“神人,您給看看,是怎麽回事?”
“神人不敢。隻是若你拿來的生辰無錯,此人乃是命不長久之人。”廟祝道,“現在走近角合大運,比較風光,剛中了進士,熱鬧回鄉。”
“正是呢!上麵已經在分排了,大約不日官府就來送信了。”
“論理,算命之人,不與人論短命。但若隱瞞你,更為不妥。”廟祝歎道,“此人八字,五行缺水,是缺調候用神,比一般的五行不全嚴重多了。可以論短命。”
“有這麽凶嗎?”
“凶,尤其庚子年,雙衝時柱,重凶之相。”
“這短命……短在哪呢?”
“我也不好多說,我隻能說,是有些隱疾。”廟祝道,“也許赴任路上,忽而得了疾病,便很凶了。”
“這這這……神人,您給想想辦法吧,不然太可惜了!”
“老天爺的事,我也愛莫能助。”
“可有破解之法嗎?”
“破解之法有,但要看他父母,以及他本人的私德造化。”廟祝道,“你隻需告訴他,若是哪日身子不適,盡早送醫,莫要硬撐,或許還能撿回一條命。”
九皇子聽著,若有所思地點頭。他發現那廟祝說著幫不了,卻還是給了那老者一些香灰,要他回去灑在牆根地下,念叨幾句。
老者千恩萬謝地走了。
九皇子四處看了看,見那廟祝身旁無人,便朝他走近了幾步。
但走著走著,那廟祝卻忽然轉過身來,正對上了他的視線。
其實,他早就注意到九皇子了。隱隱約約地,感覺自己的院子裏進了一個金碧輝煌之人。
這一看時,他更為驚訝,蒼老的麵容上,兩道眉毛微微皺著,眼睛也眯了起來。片刻後,他取出自己那半扇西洋鏡,緩緩戴在了眼睛上。
目光所及之處,隻見一個年輕男子正抱著手臂看他。那男人背後繞著九道龍氣,龍頭如蛇一樣在他肩頭探出,正呲著獠牙盯著自己看。雖然那男子麵容十分平靜,但這九條龍卻極有攻擊性。
若非皇室中人,絕對沒有如此純正之龍氣。
“閣下,可是南國皇子?”老廟祝問。
李崇玖頓了一下,還是點頭應允。
“是,我是當今聖上第九子。”
那廟祝一聽,當即要躬身叩拜,卻被他一把拉住。
“老先生不必如此。”他用那氣聲道,“我隻是個不中用的皇子。”
“殿下非是尋常之人。前世必身居高位。”老廟祝道,“不知為何蒞臨此地?”
“來看看這龍王廟,都說許願,很靈。”李崇玖笑道,“實不相瞞,方才聽了先生幾句話,覺得先生是有真才實學的,隻是我有一事不解。”
“殿下盡管問。”
“這短命之人,有何特征嗎?”
“短命之人,自然有。”老廟祝說著,下意識看了一眼禍殃,“一些英年早逝之人,都是有些特質的。他們大多……優於常人。”
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好多人家看似優秀的孩子,又是中舉,又是中進士,從小順風順水,父母恩愛,夫妻和順,家財頗多,又或是自身高人一等,甚至是皇室子女。但也是這種人,往往最容易夭折。
本身他們就命薄,短短時光,老天給了些小小甜頭罷了,就如補償一般。
“這世間真正高命之人,中青年多失敗挫折,顛沛流離。曆經人世後頓悟,再有後福。”老廟祝道,“不過如是了。”
九皇子聽罷,點了點頭。
“老先生,這個人是我的侍衛。”他指了指禍殃,“能否請您給他看一看?”
“殿下恕罪,老朽不看幽人。”廟祝道。
“哦?”
“您這侍衛,一身幽冥氣,卻血肉尚存,必是幽人無疑。”廟祝道,“即是幽人,必然已經身亡。命數已終。”
“但幽人仍有命數,”九皇子道,“否則,之後所曆之事,又該如何解釋?”
“幽人有幽人的命。但為幽人占卜者,便不是陽間之人了。”
“那是何人?”
“鬼差。”
幽人之命,鬼差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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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吟忽然無端打了個寒顫。
她也不知為何,隻是覺得十分寒冷。但四下裏並無冷風,不知這股冷氣從何而來。
麵前那食神之爭仍在繼續,但所留之人卻越來越少。那十幾個食客,吃吐的吃吐,吃撐的吃撐,吃暈的吃暈,都被抬下去了,如今再看,竟隻剩下了五個。
這五個人倒也各有特色,除了枕寒星外,還有一個又高又壯的褐發西洋人,一個身穿紅衣紮著馬尾的俠女,一個肥肥胖胖的員外老頭,和一個披著狼裘的蠻夷人。
桌上的東西越發豪華。那幾人拚命地吃著,一口獅子頭下去,滿嘴流油。
岑吟發覺,那老頭和那西洋人都漸漸有些吃力了,剩下三個人卻尚有富餘。特別是那紅衣女子,岑吟總覺得她或許能與枕寒星抗衡到最後。
那女子長得十分英氣,看著就像個俠客,拿著一把劍。她三兩口解決一個童子雞,又扯下一隻烤鴨腿,塞到嘴裏大吃大嚼。吃罷鴨腿,又抓過一個大肘子,就著蒜一口一大塊。
偏偏她看著又頗為清瘦,岑吟怎麽也沒想到,一個女子居然會有這麽大食量。
果然,不一會後,那員外老頭就舉了牌子,撐得像個球一樣橫著走了。原以為那西洋人會第二個舉牌子,誰知竟是那個蠻夷人。
那人看著很凶,留著胡子,吃罷一個羊腿,忽然就不肯吃了,擦了擦嘴揚長而去。岑吟覺得他還有餘量,但卻還是放棄了爭到最後。
“怕不是來吃霸王餐的。”蕭無常小聲道,“天生食量大,正好有這個機會,打著比賽的名義吃上一頓,吃飽了也就走了。各取所需。”
“那也好。”岑吟點頭,“省得有厲害的跟星星搶東西。”
這樣一來,剩下的便是那個西洋人和紅衣女子了。西洋人顯然已經吃不下了,在拚命硬塞,都噎得翻白眼了。
岑吟看著他,覺得實在有些好笑,便上前示意彪客救救他,別真的把他撐死了,食為天還要賠錢。
那彪客也正有此意。他急忙上前,差人扶住那個西洋人把他架下去。
“放開我!”那個西洋人不甘心,手裏抓著一個豬蹄,還在大吼大叫,“放開我!我還能吃!”
“您還是算了。”彪客勸道,“好好休息休息,吃些消食的藥,別弄壞了身體。”
圍觀之人一陣大笑,那西洋人躺在地上,肚子脹得像個河豚。夥計拿來了些山楂水,慢慢地給他灌了進去。
岑吟仍是盯著那紅衣女子在看。隻見她一手一個烤魚,吃的不亦樂乎,絲毫看不出她吃不下。
且不如說……她是才吃了個半飽都沒準。
再看枕寒星,岑吟發現他還是一副饑腸轆轆的模樣,好像蕭無常餓了他三百年。一整個烤乳豬,他五六口就全吞了,嘴張得比鱷魚還大。
圍觀之人全被嚇到了,但隨即就有更多的菜上來。其實若是論量,他比那女子吃得要多得多了。
蕭無常一直看著枕寒星,看他一口一個麻花腸,連殼吃螃蟹,生吞大肘子,也有些膽戰心驚。
“星星你慢點吃,”他喊道,“當心胃病。”
枕寒星正在啃一大塊牛排,唇邊滿是醬料,鼓著腮幫子點頭。他那些擁躉們立刻用帕子擦幹淨了他的嘴。
眼見著天快黑了,那彪客咳嗽了一聲,拿起鑼鼓,預備敲一聲停下來。
但枕寒星示意他且慢。眾人眼睜睜看著他站起身,來到一隻烤全羊旁邊,半跪下來就往嘴裏塞。
大約片刻功夫,那隻羊就跟行軍蟻過境一樣,隻剩下一堆骨頭。
那紅衣女子正在啃烤豬,見此模樣,目瞪口呆,當即舉了牌子。
“唉呀媽呀,他也太能吃了!”那女子道,“這是嘎哈呢,沒給孩子吃過飯咋的?虐待啊!”
“……這是?”岑吟覺得,這麽英氣漂亮的女人,為什麽一開口是這樣的?
“是北國人。”蕭無常道,“北嶽臣國,民風彪悍,但十分豪爽。我比較愛跟北國人交朋友。”
“不吃了不吃了!”眾人隻聽那女子嚷嚷著,把烤乳豬拎了起來,“這塊我拿回去吃了。謝謝啊。老板生意興隆。”
她說著站起身,扛著一隻乳豬,大搖大擺地離去了。
路過岑吟身邊時,她一邊擦嘴一邊看了岑吟一眼,一雙大眼睛靈氣十足。
此人是同道中人。岑吟下意識想到。
再轉頭時,發現一旁的蕭無常不見了。再一看,發現他已經勾搭著枕寒星,興高采烈地領獎去了。
“六十六兩金子!請您拿好!”
彪客吼著,命夥計端出一個盤子。紅布一掀,上麵金燦燦的,滿是元寶。
蕭無常那個見錢眼開的,撫摸著那些元寶,簡直愛不釋手。隨後他將托盤接過來,遞給了枕寒星。
“好小子!”他樂不可支,“又有飯吃,又有錢拿!”
“多謝少郎君。”枕寒星打了個嗝,“元寶能否送我一個做紀念?”
“可以。我送你兩個。”
蕭無常找了個袋子,將那些金元寶高高興興地裝進了袋子裏,隨後回到了岑吟身邊。
“拿著,”他高興道,“都是你的!”
“星星贏來的,你給我做什麽?”
“沒關係,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行走四方,手上不能沒有錢。”
“我可以自己賺。”岑吟拒絕了,“廉者不受嗟來之食。”
“別死心眼,拿著。”蕭無常說著,將那沉甸甸的袋子放在了她手上,“就當是我雇傭你當我的打手。”
岑吟用一種看到野豬進山的眼神看了看他。
隨後她收下了那袋金元寶。
“走吧,回客棧去。”她歎道,“不過先陪我去一趟喪葬店。”
“做什麽?”蕭無常問,“又要給公輸縝那老鬼燒東西?”
“你提醒了我,也要給公輸先生買些東西。”岑吟點頭,“其實,我是去弄腳尾飯。”
封仔惦記了那麽久的飯,怎麽也該讓孩子吃上一口,不然太不厚道了。
蕭無常聽了,點了點頭,覺得岑吟深明大義,高潔傲岸,善待鬼差,一定好人有好報。
“都聽你的,走走走!”
這條大尾巴狼的好心情簡直抑製不住。而在旁邊,枕寒星正在挨個給那些擁躉題字,都說要他留個名做紀念。
所以到臨走時,枕寒星居然抱著一個籮筐,裏麵裝滿了百姓們送他的東西。甚至那彪客都拿了許多食材給他,且早已安排人謄寫了他的畫像,預備未來掛在店裏招攬食客。
“請把我畫得老氣一些。”枕寒星囑咐道,“我年紀很大了。”
蕭無常在一盤笑得像個出了籠的猛獸,就差手舞足蹈了。
岑吟拿著錢袋子,歎氣也不是,不歎氣也不是。
總歸還是覺得,世風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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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不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