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大冷的天，但百姓們一聽說敞開了吃，管飽管夠，立刻百十來個都想報名。

  但那一排桌子隻有十六個，想來……大約是隻要十六個人。

  這怎麽篩呢？岑吟捏著下巴沉思著，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這要是星星沒被選上，蕭無常的六十六兩金元寶不就泡湯了嗎。

  她在這邊反複思量，那彪客卻不慌不忙。隻見他拿起小槌當啷一聲敲了下鑼，大嗓門震得在場之人嚇了一跳。

  “鄉親們鄉親們，我家店小，隻有這十六張桌。所以我隻選十六個人出來，大家夥見諒。”

  “你要怎麽選？”那群人問。

  “吃東西。”

  那彪客說著，轉過身來。旁邊立刻有人抬上來一張長桌，接著一盤盤食物被放到桌上，大家湊過去看，發現是羊肚包腦，連頭大章魚，和帶方骨的牛髓。

  “這羊肚包腦，是整個羊肚裏頭包著整個羊腦子，又膻又膩。”那彪客道，“這大章魚是海裏的新鮮貨，頭裏麵有黃有墨，黃如大米一樣，味道頗腥。還有這個，”他又指了指牛骨髓，“是小店裏頭加工過的牛骨髓，油肥滑溜，吃上幾個，腦袋準得迷糊。”

  所以這十六個食客的選拔標準就是，吃得下這三樣東西，且看誰吃得最多。

  “鄉親們想好了再決定啊。”彪客頂著大嗓門道，“這仨玩意，愛吃的人天天吃不膩。不愛吃的人一個都嫌腥。大家夥的量力而行啊。”

  岑吟不食葷腥，尋常已是不喜歡，如今見到這三樣，不由得皺起了眉。但是她卻清晰地聽到旁邊傳來了咕嚕一聲。

  “蕭釋，冷靜點……”她小心提醒道，“你不能吃這些東西。”

  “我一點都不愛吃這些玩意。”蕭無常說著，喉結不停蠕動，“切，又不是什麽好玩意。”

  岑吟卻覺得……他那口水好像已經快要流到腳後跟了。

  但是果不其然，這些東西不是人人都愛吃的。她眼見著有幾個人不停的咽口水，但是有更的人一臉厭惡地避開。

  枕寒星麵無表情地站在人群之中。那少年在陌生環境時性情冷得如冰一樣，唯有在他家少郎君身邊還有點孩子的樣。

  而此時，他血紅色的瞳孔正在打量著桌上的食物，像是在思索從哪個先吃。

  “能吃的請上前。”那彪客道。

  人群嘩啦向後退，大約有五十個人原地不動地站著。

  “好！五十名好漢！”彪客大聲道，“那就請各位，每人上來拿走吃的。”

  岑吟和蕭無常站在後麵，眼看著那五十個人排成長隊，手中都拿著盤子，一個一個前來盛盤。羊肚包腦的取用律最高，其次是章魚，最差則是牛骨髓。

  分發完畢之後，每個人手裏都有兩個羊腦，一盤章魚和一盤牛骨髓。

  “大夥準備準備啊。”彪客道，“預備！開吃！”

  他當地一聲敲響了鑼，把眾人又嚇了一跳。

  岑吟隻見枕寒星拿起一個大羊腦，張開血盆大口就往嘴裏送。別人吃了兩三口，他一隻整個吞了。

  有了一個就有第二個。別人第一隻吃了一半，他第二個也吞了。

  這個書童白袖綠衫，額上綁著紅繩，本就有些紮眼。他這兩下，眾人的視線便全轉向了他，有幾個人嘴巴都張大了。

  隨後他就拎起大章魚，一隻一隻地爆頭。

  那章魚很飽滿，裏麵的確有大米一樣的白黃。枕寒星一口一隻大章魚，來不及咀嚼的觸須掛在他嘴邊，乍看上去像是什麽海裏的怪物。

  隨後他持起牛骨髓，張開口仰頭一晃，那骨髓便掉進了他嘴裏，直接吞了下去。

  別人兩個羊腦還沒吃完，他吃光了。

  “還有嗎？”枕寒星問。

  “有有有，管夠！”彪客說著，請他上座，“不必再試，您就是第一個了！”

  蕭無常抱著手臂，一臉得意，那模樣仿佛是自家兒子很有出息。

  岑吟就站在他旁邊，皺著眉去看枕寒星。她還是覺得吃這些食物，對小孩子的身體有很大負擔。

  枕寒星坐在了第一個位置上。一旁有人送上濕毛巾，他擦了擦嘴和手，將自己的袖子挽了起來。那雙紅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些大菜，等著其他人脫穎而出。

  那些吃東西的人，有吃噎著的，有吃吐的，還有吃不下在地上打滾的，千奇百怪。也有一頓猛吃一點不剩的，吃不夠還去搶別人的。幾乎沒一會，差距便拉開了。

  最後吃光了這三樣東西的，一共有三十二個人。其中有五個是不必二次篩選直接上座的，已經坐到了枕寒星旁邊。

  剩餘的幾個人，彪客要再次選。這回他端上來的，是一大盆螺螄粉。

  那味道之嗆人，熏得岑吟差點直接升天。等味道散去時，那幾名嗦粉客又篩掉了幾人，還剩下二十五個。

  那彪客還有後招。

  東瀛納豆。西洋鯡魚。生嗆發財蟹。那小螃蟹滿桌子亂跑，看得岑吟心驚肉跳。

  “作孽啊……”她揪心道，“太殘忍了！”

  “還行，還行。”蕭無常在一旁道，“我剛任護法時，不許我吃人，我就經常去西海偷吃蝦兵蟹將……”

  西海就在西武佛國附近，原本一片汪洋，風平浪靜。自蕭無常來後，就常常來吃西海水族，尤其愛吃蟹將，就坐在岸邊明目張膽，螃蟹殼啃得哢哢作響。

  佛國護法行為不端，為西海水族所斥。他們幾次嚴令，卻屢禁不止。那段時間裏，西海裏的魚看到蕭無常掉頭就跑，生怕他將自己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蕭無常說自己那時候年輕，還在長身體，所以什麽都吃。不但魚蝦蟹，什麽海葵海蜇，海馬海星，海貝殼海怪，見什麽吃什麽。有次見到一條小龍，也險些把人家給吃了。

  最後西海水族被逼得無法，不得不群起反抗蕭無常暴行。急先鋒有號令曰：今有惡狼，啖我西海。此狼不滅，不死何為！

  落日蕭蕭，長空寂海。靈物攜風雷之勢烏雲壓頂，而他一人獨對西海百萬水族，那一仗打得極其慘烈。

  “有多慘烈？”岑吟聽到他說長身體，就已經無法掩飾鄙夷之情了，“你把百萬蟹兵全吃了？”

  “那倒沒有。”蕭無常搖頭，“好狼難抵群蟹。我被百萬蝦蟹揍了一頓，勒令我不許再吃水族，否則就掰斷我的門牙。”

  “……這的確有些慘烈。”

  那一仗，西海水族大破敵軍，凱旋歸來。史稱[滅狼之役]。

  不過那之後蕭無常鬼氣消減，已是不那麽想吃生人了。自此後，一國一海仍舊風平浪靜。

  他二人說著許多話時，已選出了十六個人來上座。彪客清點著人數和菜肴數量，隨即一揮手，吩咐他們上菜。

  “大家準備準備，馬上就開吃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在那些桌子麵前挨個擺了一個籮筐，“覺得好吃的老鐵，就給六文錢六十六文六百六，吃到最後的人裏，得錢最多的那個，就能拿走我這六十六兩金元寶！”

  人群爆發出叫好聲。岑吟發現枕寒星已經有了擁躉，是幾個妙齡少女和抱著孩子的夫人，有人還在揮舞著孩子的小手為他喝彩。

  也難怪，那參童生得一副白淨的少年模樣，又冷冷淡淡的，的確招人喜歡。

  岑吟衝他招了招手，蕭無常則從腰間拿出一條絲帕，不住地揮舞。

  “老鐵們準備了！”彪客持著鑼，大吼一聲，“開吃！”

  當啷！

  十六張桌上瞬間擺了許多菜。炸得金黃的雞腿，脆皮流油的烤鴨，滿桌子香氣四溢。叫周圍之人垂涎三尺。

  那十六個人幾乎想都不想，立刻有什麽抓什麽，開始狼吞虎咽。

  那雞腿乃是用上等香油幹炸，又酥又脆，外焦裏嫩。雪白的牙齒撕下一塊肉來，紋理都清晰可見。肥得流油的烤鴨配上小蔥和薄餅，軟糯的豬皮卷扯了繩子張口大嚼。還有脫骨的雞翅，蜜汁的五花肉，啃下一塊牛排後，吃幾片生薑，再撥開一隻大龍蝦，那金紅色蝦黃滿口生香。

  枕寒星抓著兩個大肉包子，兩口一個地往嘴裏塞。他吃了一大口刷羊肉，又喝一口酸梅汁，咬下半個圈圈腸，之後再將一塊話梅糕吞了下去。豬蹄又香又辣，烤串應有盡有，他吃得目不暇接，生怕自己哪一個沒吃到。

  岑吟仔細觀察了一圈，發覺這些人吃相各不相同。但吃得最香也最好的果然還是枕寒星，他不管怎麽吃，都不會弄髒了嘴。

  這人長得好看，狼吞虎咽也好看，轉眼間他麵前的筐子裏就堆了許多銀錢。那彪客不斷地給他們喝彩拉人氣，因著就說了一句吃肉不吃蒜，滋味少一半，瞬間就上來好幾個年輕男女爭先恐後地給枕寒星扒蒜。

  且不但有人扒，還有人喂。枕寒星咬了一大口烤鴨腿，立刻就五六隻手伸過來將蒜瓣遞到他嘴邊，隨便他吃。

  不但有肉，還有切膾。生魚，生蝦，生貝，調了醬汁請他們隨意取用。枕寒星的袖子掉下來了，馬上有人挽起。這群人裏頭，就屬他擁躉最多。

  關鍵他也是真的能吃。那邊已經倒下五六個了，他好像才剛剛開始。

  饒是岑吟不吃肉，都覺得他吃得香。一旁的蕭無常直勾勾地看著，似乎是想起了自己吃蟹兵的日子。

  “海陵城外的護城河裏應該也有蝦兵蟹將……”

  “你想都別想。”岑吟立刻阻止，“蕭釋，清醒一點。”

  其實不但是蕭無常，圍觀之人也有不少口水直流。彪客也是大方人，立刻準備了一大桌酒菜，請鄉親們隻管品嚐。

  “這老板很有生意頭腦。”岑吟低聲道，“這樣大張旗鼓地請客，看似賠本，實際卻拉了很大一波客源。他來這麽一出，店鋪在海陵城的名聲算是打響了。”

  “食為天。”蕭無常看了看上方樓閣上的牌匾，“哎喲，這麽多菜擺出來給大夥吃，一旦吃香了嘴，肯定再次上門。我要是個凡人，我都想去了。”

  “不是凡人也能去。星星吃著，你看著。”

  “那真是要了我的老命！”

  岑吟搖頭歎氣。

  那群人吃得熱火朝天，四周叫喊聲不絕於耳。她四下裏看著，卻忽然看到不遠處的街角置著一隻破碗，裏麵盛滿了生米，上頭孤零零插著一雙筷子。

  是腳尾飯。

  岑吟一頓，瞬間想起了黑封。那街角四下無人，人群全去看那些食客了，似的那地方又暗又靜。

  卻不知那碗飯供奉的是何人。

  “蕭釋，你看，有腳尾飯。”岑吟扯了扯蕭無常的袖子，“你幫我記著點，晚些時候我也去準備腳尾飯，給黑封供上。”

  此處的喧囂，與彼處的寂寥形成了鮮明對比。生人熱鬧非凡，死者孤寂無聲。同是飯饗，卻陰陽相隔，卻不知此時是否有孤魂在靜靜食那飯轍。

  於幽寂處觀笙歌鼎沸。

  *********

  九皇子的車駕從海陵城街上穿梭而過。有一處樓閣前人聲鼎沸，他掀開簾子，朝那邊看了看。

  “胡爺爺，那是在做什麽呢？”他用那陰沉的氣聲問。

  “大約是新鋪子開張，廣延賓客吧。”老內監道，“民間商鋪，常有此事。”

  “哦。”

  先前車上那位白衣人已不在了。入城之後，他便起身告辭，撐開傘離去了。

  九皇子看了看，忽然笑了一聲，又徐徐放下了車簾。

  “真好啊。”他點頭道，“四海太平無波，百姓安居樂業，是父皇所願。”

  “殿下，我認得那間鋪子。是咱們京都的老店食為天。”老內監道，“真想不到啊，居然開到海陵城來了。”

  “食為天？”九皇子重複道，“我記得……他那裏的烤鴨，是一絕。”

  “食為天有五絕，一品烤鴨天下名，二拍叫花五香雞，三食落梅桂花糕，四宴賓客金湯醉，五笑春生不夜歸。前麵四個好說，第五個是春生酒，不可不謂人間佳釀。”

  “甚好。”九皇子道，“我請朋友吃飯，有地方去了。”

  他命人駕著長車，直朝城外龍王廟而去。

  “還有三日。”

  *********

  於孤獨園看火樹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