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陵城-食為天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3848
  枕寒星雇了一輛輕便馬車,牽著韁繩回來時,看到岑吟正在與蕭無常爭執。

  說是爭執,又好像隻是有些急,離得太遠,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但蕭無常神色平靜,而岑吟卻一直在說著話,透著幾分焦慮。

  接著他看到少郎君笑了,伸出手拍了拍那女冠的肩頭。

  枕寒星停住了腳步。他覺得自己還是暫時不進前為上。且等著他們說完了自己過來,隻管在這裏等。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蕭無常便注意到了他回來,便示意岑吟朝馬車走。兩人踩著雪緩緩來到枕寒星麵前,他發現岑女冠的臉色並不好。

  她看上去心事很重,像是在想著什麽,又理不清思緒。

  蕭無常扶著她上了馬車。那車簡陋得很,四麵漏風,不過是趕著回客棧罷了。

  枕寒星在車上放了水囊。岑吟拿起一個來喝了一口,發現蕭無常一直坐在旁邊看他,那神情竟然還有幾分欣慰。

  “……怎麽?”

  “你隻想起來這些事嗎?”蕭無常問,“沒有其他的了?”

  岑吟猶豫了一下,皺著眉搖頭。

  “沒關係,慢慢想。”她身邊那人道,“我有很多耐心。”

  我有很多耐心。

  岑吟其實是個多疑的人。這句話入耳時,她忽然一頓,接著,瞬間就從那心事重重的狀態中回過神來。

  ……不對勁。所憶之事,動機不純。

  原本她對蕭無常,已經有些深信不疑。但此時她卻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在她記憶深處,的確隱約記得有個白衣人抱著自己和妹妹,一路奔波疾馳。但那之前與之後的事,她都想不起來。

  初見蕭無常時,此人一身白衣,雙眼幽黑,但卻並未給自己一種熟悉之感。而自己對他也毫無印象。

  若是如他所顯的那樣曾與他見過,怎麽會忘記得幹幹淨淨?況且……若真如此,他為何不在初見時便說明,此事完全能成為令自己相信他的籌碼。

  那時不說,拖到這時才說?那他的動機實在是非常怪異,除非……

  這記憶是假的。那畫麵……也是假的。他想隱瞞什麽,或者,他想篡改什麽。

  岑吟忽然一個激靈,抬起頭直視蕭無常。

  她眼中有殺氣,自己並未察覺,但蕭無常卻切切實實有所感覺,如墜冰窟,頓時手指便抖了一下。

  “怎麽了?”他問。

  “你真的是蕭無常?”

  “如假包換。”

  “好,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岑吟點頭道,“我是能以占卜之法,與神女相通的。”

  “我知道。”

  “若我向神女扶乩,探問你之身份,你可有膽量?”

  “你要是能讓她現身,當麵說清都無妨。”蕭無常抱起了手臂,“怎麽,忽然不信我了?”

  “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你讓我回憶之事。”岑吟道,“我覺得那記憶像是假的。”

  蕭無常低聲笑了起來。

  “假如我騙你的話,你是要殺了我嗎?”

  “不會。”

  “為什麽?”

  “俗話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岑吟道,“我既然那時信了你,就會一直信你。沒事,我隻是隨便問問。回客棧再說吧。”

  蕭無常點頭,靠在了車壁上。岑吟撥開車簾,朝外麵看。隻見海陵城一片白雪皚皚,刺骨的風吹來,隱約很像多年前那場風雪。

  其實她知道,蕭無常身上有許多謎團,並未堪破。但總覺得,他其實是那種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的人,雖然對自己諸多隱瞞,但是卻不會騙自己。

  她吸了口冷氣,忽然意識到,其實很怕蕭無常欺騙自己。他可以隱藏,但他不能夠撒謊。

  她也不知為什麽。大約就是不喜歡,單純的不喜歡。

  “你若想撒謊,應該可以瞞得天衣無縫吧?”岑吟忽然問。

  蕭無常沒有作聲。她回過頭去看,發覺那人正拿著葫蘆,捏著一枚丹藥在吃。

  “這丹藥……到底是做什麽的?”

  “是師父拿給我的。”蕭無常道,“我雖不吃人間食物,卻有饑餓之感。更何況人間濁氣太重,需要時時淨化自己,以免……”

  他哢嚓一聲咬碎了丹藥,那聲音響得令岑吟覺得牙齒生疼。

  “你若是丹藥吃空了……怎麽辦?”她問。

  “隻能回佛國去,或是再問師父討要。”

  “假如……一直在人間呢?”

  “那就會……”蕭無常輕聲說著,驀地抬頭去看她,“吃人。”

  岑吟嚇了一跳,喉嚨蠕動了一下,覺得脊背發涼。

  薄命郎君之說,也是南國詭談之一。她記得蕭無常說過,自己是罪孽深重之人,昔日曾為厲鬼,大約……做了不少惡事。

  “你真的……如傳聞中所言,把家人都殺了嗎?”岑吟打量著他問。

  蕭無常握著葫蘆的手頓了一下,又徐徐將它掛回腰間。

  “是。”他神色平靜,語氣一如既往,“否則,何來百年厲鬼之談。”

  “為什麽要殺家人?”岑吟看了看他的眼睛,“從來都說,惡鬼殺仇人,殺路人,唯獨不害親人——”

  “有一種鬼。”蕭無常打斷她道,“會挑親近之人殘害。越是與他交好的,越會死得最快。”

  岑吟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好半天之後,才勉強張開了口。

  “你是這種鬼是嗎?”她問。

  “是。”

  岑吟皺起了眉。她意識到,蕭無常並不想說。

  “……抱歉,我不該問這個……”

  “君故,你知道蒼梧嗎?”那人問。

  “蒼梧?”岑吟搖頭,“從未聽過,是樹木嗎?”

  “是妖。一位不見經傳,不聞史冊之妖。”蕭無常沉思道,“那年,我二十三歲,出城圍獵,隨身隻帶了一把弓,一支箭筒,一柄匕首,一隻水囊……”

  他說著說著,忽然抬起一隻手來,彎成鉤狀紮在自己胸口上。

  “你餓了嗎?”蕭無常問,“我去給你找些吃的吧。”

  岑吟搖了搖頭。她看著蕭無常,微微歎了口氣,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臉。

  “不必再說了。”

  蕭無常猛地握住她的手,貼著自己的臉頰緩緩閉上眼睛。

  “我亦有自己恐懼之物。”他緩緩道,“日夜浸染,蠶食魂魄。此生無路可退。”

  “安生地躲在佛國,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嗎?”

  “護法之神,庇護世間得法之人。凡修行者,皆由我等扶持,護佑。在其位而謀其政,理當行走人世。”

  “為什麽佛國人會啟用惡鬼來做護法?”岑吟有些不解。

  “佛國護法分兩種,一種有大功德在身,一種有大過錯在身。”蕭無常放開了她的手,“有功者,封護法之位,功德圓滿,便得道飛升。有過者,受封其職,需先償還罪愆,而後再論功行賞。”

  如先前那位第五護法孫旗勝,便是因救人身亡,功德無量。而十一護法鬼伍與自己,則都是有大過。鬼伍十一曾跟隨瘋皇後姬元澈,手上數道人命,因而與自己相同,都需贖罪以償己過。

  佛國十八護法,如今已見了三個。岑吟有些好奇,其他十五個人都是什麽樣子。

  尤其是……排行第一之人。

  “其他幾個都好說,我唯獨不愛談第一。”蕭無常甚為不悅,“因他之故,我隻能屈居第二,鬼知道他何時能把位置空出來。”

  “你們這排行,是按實力排的吧?”岑吟嘲笑他,“不想著贏了他,反而指望著他讓位置,蕭釋啊蕭釋,你這真是萬年老二的命。”

  她一邊說著一邊敲蕭無常的額頭。後者卻一臉不忿,顯然心懷怨恨。

  “那家夥……法名圓覺,是位塵中客。”蕭無常道,“他並非僧人,煩惱絲仍在,喜獨來獨往。若非必要,甚少與我們見麵。”

  “第一護法,想必實力非同小可。”

  “這麽說吧。”蕭無常哂笑,“他要是想反,能滅五方世界。我帶上後麵十六個護法圍剿他,或許能贏。”

  岑吟剛想笑,馬車卻忽然嘎吱一聲停了。車內兩人沒有防備,同時摔在了地上。

  “小子!你怎麽回事!”

  “少郎君……”枕寒星的聲音從外麵幽幽傳來,“前麵……前麵有……”

  “前麵有人?”蕭無常心中一驚,“難不成,是圓覺來了?”

  “不是……不是人……”

  “不是人?是鬼?”

  “前麵有……有吃的……”枕寒星的聲音聽來,竟有些羞澀,“我能不能……”

  蕭無常的臉色冷得像冰一樣。

  “吃吧。”他陰森道,“朝廷不養餓兵。吃飽了才有力氣打仗。”

  就算隔著簾子,岑吟都能感覺到枕寒星那突如其來的興奮。他載著車停在路旁,將馬拴在了一處柵欄上。

  馬車挺穩後,車中兩人也掀開簾子走了出來,想知道他是看到了什麽好吃的東西。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二人隻見一個彪形大漢敲著鑼,扯嗓子在集市上大吼,“京都食為天新鋪子開張,食神之爭,就在今朝!過時不候喲!”

  食神?岑吟與蕭無常兩人很是疑惑,眼見著人群漸漸聚攏,便朝那處走去。繞過街角時,赫然看到那街頭上擺了十幾張流水長桌,每個桌子前都有一張椅子,兩旁掛著旗,還有許多持刀之人守衛。

  天寒地凍,卻掩蓋不了撲鼻而來的香氣。原來那桌上滿滿澄澄地擺著許多大菜,什麽紅燒肉,鹽水鴨,烤雞,豬皮卷,圈圈腸,油炸鵪鶉,鹵豬蹄,蒸羊肉,羊肚包腦,拉絲大腸,肋排,牛窩骨,羊蠍子,章魚,扇貝,螃蟹,生蝦等等,幾乎應有盡有,全是硬菜。

  “肘子羊頭牛脊髓,血腸烤串大雞排。”那彪客大喊道,“大夥隻管過來吃!誰吃到最後有彩頭!鄉親們看得開心就給我打個賞,就要六六六,六文六十文六百六,六兩金子銀子不發愁啊!”

  這嘴皮子真溜。岑吟暗中佩服,蕭無常額頭上卻暴起了青筋,牙磨得像磨刀。

  “枕寒星!”他怒道,“不許吃這種惡俗的東西!回來!”

  小星星本來已經垂涎三尺地飄過去了,聞聽不讓,失望之情溢於言表。他耷拉著手慢吞吞地走了回來,蕭無常轉過身,準備回車上去。

  “爛糊的牛腩香嘞!”那彪客又開始大吼,“誰能吃到最後,就從我這拿走六十六兩金元寶!鄉親們給我作證,絕不誆人!”

  蕭無常的耳朵當時就豎了起來。

  “給我去吃!”他突然對枕寒星喊道,“你要是拿不回金元寶,我就把你燉雞吃!六十六個!少半個都不行!”

  枕寒星一溜煙地朝桌子撲了過去。

  岑吟皺著眉,深深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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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風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