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陵城-蒙麵客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957
  岑吟邁出黑河龍王廟後,徑直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人跡罕至之處,才轉過頭來回看那座廟宇。

  這廟愈看愈小,門檻卻甚高。她駐足片刻,終於鬆緩了緊繃之勢,神色變化起來。

  蕭無常心知她心情不佳,便帶著她到一處亭子中散心。枕寒星去雇回程的馬車,岑吟就與蕭無常兩個人站在亭子裏,張望著外麵的皚皚白雪。

  “天有些冷了。”她低聲道。

  “這地方沒人。”蕭無常卻直截了當道,“不必再硬忍著了。”

  他心中清楚,岑吟在那廟中時,一直勉力維持著端莊穩重的樣子,無論聽到或看到什麽,都極力使自己神色如常,不叫他們看出破綻。

  而如今四下無人,總算是能卸下偽裝了。

  岑吟聽了他的話,終於抿住了嘴。半晌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父親可能還活著……”她不斷念叨著,“這是最好的消息了……”

  隻是不知母親如何了,也不知父母如今都在哪裏。她腦中東西亂糟糟一片,因僅有隻言片語而頭痛欲裂。

  “我本來說,要看看你八字的。”蕭無常對她道,“可巧今日聽到了。不過那老道士說的比我好,看的也比我準。是個有能耐的。”

  “他身上仙是黑河龍王,是上古龍神,可卻也隻能看到些零散之事。看來那害我家的人,恐怕比龍王還厲害。”

  “我倒不這麽覺得。”

  岑吟聞言一愣,轉頭看著蕭無常,顯然對他的話十分詫異。

  蕭無常抱著手臂,眯縫著眼睛,嘴角動了一下。

  “我有件事,一直瞞著你。隻因不敢確定,所以未曾宣之於口。”他忽然道,“如今我大約有些印證,盤算出一個可能,所以想同你說說。”

  “是什麽事?”

  “說之前,我希望你能再回憶一下,看是否還能記起童年時,與家人或自己有關的蛛絲馬跡。”蕭無常道,“若你想得起來,或許我便不需要解釋太多。”

  岑吟聽他這樣一說,便下意識地努力去想。她閉上眼,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重現,如走馬燈一般淩亂繁雜。

  父親,母親,妹妹。紅磚高牆的院子,恭敬往來的仆人,染血的衣裙,凍僵的小女孩,還有那個將自己從雪洞裏挖出來的少年。

  五歲大的自己倒在釉雲觀門外,十二歲的餘鋒師兄將自己抱回了觀中。

  那老廟祝說,風雪夜,枯樹林,兩個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

  一道冷風吹過,她忽然想起記憶深處也曾有冰寒刺骨。那年家中遭逢巨變,幼時事零零散散,卻隱約記得有人將她護在懷裏,遮風蔽雪,持著長戟在林中奔走護送。

  “蕭無常。”岑吟忽然開口問道,“我們先前在臨澤城中,是初次見嗎?”

  她麵前那身著白衣之人回過頭來,麵帶笑意,顯然是很高興她能如此問。

  “扶桑郡裏,你問過我一次。”他欣然道,“我那時說,不是。”

  岑吟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那你第一次見我,到底是什麽時候?”

  蕭無常打量著她,黑洞洞的眼睛又暗又深。

  “你問的是,哪個第一次呢?”

  “我五歲之時。”

  “你還有想起其他什麽來嗎?”

  “這……”

  “你再想想。”蕭無常說著,朝岑吟伸出手去。

  他那隻手五指修長,骨節分明,緩緩蓋過來蒙住了她的眼睛。

  “再想一想。”

  *********

  “小姑娘,醒醒。”

  有人在搖晃自己的肩膀,手掌溫溫熱熱,音調低沉和緩。

  “小姑娘。”

  一片冰天雪地中,萬物銀裝素裹。穿著白紅羅裙的女童睜開眼睛,呼著寒氣,瑟瑟發抖。

  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在那雪地裏半跪著,也穿著一身白衣,仿佛是來自昆侖山的仙君。

  他一頭墨發如夜,高高紮在腦後,隻在鬢角垂著一縷發絲。一杆白骨長戟持在他手中,被他杵在地上,此刻正低著頭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看。

  那雙眼睛漆黑一片,沒有瞳孔,連眼白也是黑色。

  小女童頓時被嚇得哭了起來。

  “妖怪!妖怪!妖怪要吃我!”她哭道,“爹,娘,救命啊!”

  “我不是妖怪。”

  “我不和妖怪說話!”

  “我不是妖怪。”那男子耐著心道,“我是護法神。”

  “我不聽!”小女童說著,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阿爹說過,妖怪要吃人!最愛吃小孩子!”

  “……我對小孩子可沒什麽興趣。”那人哼道,“小姑娘,你為什麽一個人在這?”

  “我不知道!”那女童哭得更厲害了,“爹……娘……妹妹……你們都在哪啊……”

  她穿著一身紅白相間的襖裙,梳著兩隻童子髻,就如廟裏那奉果看茶的仙童一般可愛。那白衣男子歎了口氣,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別哭了,我帶你去找爹娘。”

  他將長戟背在身後,緩緩把那女童從雪中抱起,拍了拍她身上的雪,讓她趴在了自己肩頭。

  “你家在哪裏?”他問。

  小女孩緊緊抓著他的肩膀,搖了搖頭。

  “你爹娘叫什麽名字?”

  她還是搖頭。

  “那你自己叫什麽可知道?”

  “我叫君故……”

  “君故?”那男人抱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中走著,“挺好聽的。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你叫什麽?”小女童趴在他肩上問。

  “我啊?我叫……蕭瑟。”

  “蕭瑟?”她重複道,“爹說,這是形容秋風的詞。”

  “就是秋風蕭瑟的蕭瑟。”那白衣男子道,“聽著有些涼薄,但我是個厚道人。”

  “什麽是厚道人?”

  “就是……好人。”

  蕭瑟是個好人。這是五歲時的君故,在家逢變故之後記在心裏的第一件事。

  “可惜啊,可惜。”她聽到蕭瑟在自言自語,“身負凡人,果如山一般重,疾行已是盡力,雲霧是駕不得了。”

  “雲霧?”

  “我可是神人。”蕭瑟得意道,“我的故事,說上十日也說不完。不是你這種小小女孩子能懂的。”

  君故聽得生氣,抬手扯了一下他的耳朵,把他扯得哎喲一叫。

  “什麽神人,耳朵都拽不得。”她不高興道,“不要因我年紀小就騙人,我最不喜歡撒謊精了!”

  “你可真凶啊。”蕭瑟嘖嘖道,“小小年紀,像隻小狼。”

  君故一口咬在他脖頸上,咬得他嗷嗚直叫。

  蕭瑟的叫聲更像狼,反而把她逗笑了。兩人自枯樹林中爬上山坡,遠遠眺望著山下的城池。

  “那可是你來的地方嗎?”蕭瑟問。

  君故回過頭來,仔細看著遠方,卻隻覺得十分陌生。

  蕭瑟看著她那茫然的眼神,心知她的確一無所知。這下隻怕是麻煩了。

  “可憐的丫頭。”他歎道,“虧得我救你一把,否則,你大約就要被埋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了。”

  君故聽了,忽然轉頭看他。兩人四目相對,沉默一會後,蕭瑟懷裏的小女孩又趴在了他肩膀上。

  “我想見爹娘和妹妹。”她悶聲道。

  “大海撈針一樣,去哪裏尋呢。”蕭瑟眺望著遠處,微微歎氣。

  “你不是神人嗎?能不能幫我找到他們?”

  “這……神人也不是樣樣皆通的。不然你再仔細想想想,看是否能想起父母姓名,家住何處?”

  君故伏在他肩頭上,閉上眼仔仔細細地想。可她腦海中卻空蕩蕩一片,隻記得些小小不言之事,其他的,什麽都想不起來……

  “再不濟,想想你妹妹也成。”蕭瑟道,“她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我妹妹叫……”

  君故喃喃著,忽然一下子想起了什麽。她記得自己和妹妹正熟睡著,忽然有人闖入房中,將兩人一同抱起,衝出了門去。隱約間,好像聽到了打殺聲,還有母親的喊聲。家宅不寧,混亂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她很害怕,隻能緊緊攢著那人的衣服。似乎,他也是一身白衣。

  不對……一身白衣?

  君故忽然掙紮起來。蕭瑟按不住她,險些被她掙脫,不得不牢牢地將她束縛在懷中。

  “突然發什麽瘋!”他急道,“你嚇死我了!”

  “是你抓了我妹妹!現在又來抓我!”君故大聲叫著,兩隻小手狠狠扯住他的臉,“你是壞人!”

  “不是我!不是我!”蕭瑟的臉被她捏得生疼,急忙大聲辯解,“我是來上山打老虎的!不吃小孩子!”

  “打老虎?”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蕭瑟呲著牙道,“老虎打不著,打到小鬆鼠。鬆鼠有幾隻,讓我數一數。一、二、三、四、五,五隻小鬆鼠。”

  君故愣了一下,慢慢鬆開了手。蕭瑟勉強空出一隻手揉了揉自己的臉,覺得應該是被扯紅了。

  “為什麽要打老虎?”君故問。

  “因為老虎吃人。”蕭瑟隨口道,“我仁義禮智信,為民除害。”

  “你騙人,我爹說過,南國虎群稀少,不讓打老虎。”

  “那我要說什麽你才能信我不是壞人?嗯?”蕭瑟逐漸失去了耐心,“小丫頭,你再跟我動手動腳的抬杠,我就把你吊在樹上,喂老虎吃!”

  君故害怕了,委屈巴巴地看著他,眼眶裏瞬間溢滿了淚水。

  蕭瑟最怕小女孩哭,急忙又哄又安慰,總算是沒讓她眼淚落下來。

  “別哭,我陪你去找妹妹,好不好?”他笑道,“你聽話一點,我去給你弄吃的。”

  “好。”君故紅著眼睛點了點頭,“謝謝叔叔。”

  “……叫哥哥就行。”

  蕭瑟一邊說著,一邊抱著她沿著山坡朝遠處走去。天色已漸漸暗了,晚霞映在雪地上,將皚皚白雪染得一片金紅。

  “爹爹講過一個故事。”君故忽然道,“你很像故事裏的那個妖怪。”

  “什麽妖怪?”

  “薄命郎君。”

  蕭瑟頓了一下,但很快又笑出了聲。

  “我是好人。不是妖怪。”

  南國許久沒有下過這麽大的雪了。

  即便有時會下,也會很快消融,想賞雪景總是機緣難遇。

  若還有什麽地方終年積雪不化,那就隻有在青山白雲間,道人們的避世修行之處。

  *********

  這件事清晰,後續事卻又漸漸模糊。月上柳梢,人影綽綽。有人追趕爭奪,白衣染血,殺伐聲不絕於耳。那持戟的年輕人背對月光而立,卻用那雙漆黑色的眼睛一直看著自己。

  “跑,君故。”那人道,“七二九,莫回頭。”

  雪地上鮮紅一片,自己被激得心慌,轉頭便朝著雪中跑去。

  就這樣一直跑一直跑著,跑了很遠很遠之後,才終於力竭,倒在了地上。

  雪地很冷,可凍僵之前,反而覺得溫暖。屬於那人記憶漸漸被封存,好似僅是幻覺,是自己於雪地中行走太久而出現的幻象。

  他是真實存在之人嗎?

  似乎不是。

  既不是,便忘記他吧。

  *********

  岑吟忽然撥開了蕭無常的手。

  她覺得頭很痛。許多事像是記得,又像是不記得。

  “蕭瑟,”她搖著頭道,“我看到一個叫蕭瑟的男人……”

  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抬起頭時,正對上蕭無常那雙眼睛,雖不記得那人模樣,可那雙眼睛卻越來越清晰。

  分明與麵前之人相同。

  “蕭瑟……蕭釋……”岑吟有些難以置信,“那個人就是你,對不對?”

  “不容易,總算是想起我來了?”蕭無常笑道,“小姑娘,我第一次喊你的時候,你沒認出我,不知道我有多傷心。”

  岑吟看著他,覺得言之鑿鑿,卻又覺得他在誆騙自己。

  “你真的是神女派來的護法?”她問。

  “那不然呢?”蕭無常反問,“我是天上掉下來的?”

  岑吟連連搖頭。她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問他,比如他到底是誰,他有什麽目的,他的名字,還有他給自己看到的東西,究竟是真是偽。

  但是一開口,她卻問的是另外一件事。

  “蕭瑟……”岑吟低聲道,“我後來以為……你隻是幻覺。”

  “我怎麽會是幻覺——”

  “如果真的是你,那後來在那林子裏……你遇到誰了?那夜是不是……有人在追趕我?”

  蕭無常挑了挑眉,衝她點了下頭。

  “有。”

  “是誰?”

  蕭無常卻沒有作聲。

  岑吟心急,上前去抓他的肩膀搖晃,想叫他快些說出來。

  但蕭無常顯然有些猶豫。

  “我的話,我自己也不知有幾分可信。”他遲疑道,“當時的確有個白衣男子追來,雖並未傷害於你,但卻試圖阻止我將你帶走。”

  “他是何人?”

  “我不知道。林中幽暗,他身形模糊,我看不清。但是……”

  若我說,我今日在龍王廟中,覺得那人極像磲元重,你可會信?

  岑吟瞬間愣在了原地。

  *********

  海陵城外,九皇子的車駕已漸漸駛近。守城的兵士認得天家車輦,遠遠見之,便立即整裝佇立,嚴守以待。

  老內監年邁,騎馬不能太久,因此九皇子便請他與自己同乘一車,如來時一樣在車中談天說笑吃果子。

  他們一行離城門還有一段距離。九皇子看著那些兵士威武之姿,卻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胡爺爺,你看這些人現在裝裝樣子,是生怕怠慢了我們,被我在父皇麵前參他們一本,真是有心機。”

  “這倒也沒什麽稀奇的。曆來人做事情,總要在位高權重者麵前做,裝裝樣子也比不裝好。”老內監道,“殿下也不必太過苛待他們了。”

  “這人活一世,總歸還是真實一些好。”九皇子把玩著蛇果道,“麵具戴得太久,就失了真心,最後隻會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

  老內監點頭稱是。禍殃騎在馬上,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半張麵具,又放開了手。

  車輦正在官道上走著,九皇子卻眼睛一眯,忽然看到前方不遠處正緩緩走著一個人。那人一身白衣,舉著一把白傘,麵容和手都被白布條纏得嚴嚴實實,渾身上下一絲不露。

  “殿下,您看那個人,”老內監眼尖,伸手指向了他,“大冬天的,用布條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還打著傘,莫不是有什麽病?”

  “那個不是布條,是繃帶。西洋人的東西。”九皇子用那氣聲嘶啞道,“這家夥把自己包得像個活體木乃伊似的,隻怕是不能見光。”

  “老奴這就叫人哄走他,不叫他衝撞了車駕。”

  “不必,不必。”九皇子連連擺手,“我看那人與我同路,也是要去海陵城。可他走得實在太慢,不如我捎他一程,做做義工。”

  “殿下不可!”老內監急了,“什麽牛鬼蛇神您都想交朋友,萬一是鬼怎麽辦!”

  “胡爺爺,子不語,怪力亂神。”九皇子抱著手臂,一臉玩味地看他,“大白天見鬼,您信嗎?這絕對是人。”

  “萬一他有病——”

  “他沒病。”九皇子道,“他好得很。快去把他叫過來。”

  老內監無法,隻得差人去叫。那活木乃伊竟也不拒絕,停下腳步,待車子來時便翻身上了車,收起白傘,也不謝九皇子,就徑直坐在了他旁邊。

  九皇子也不生氣,隻是仔細打量著那人,發現他衣著是中原人模樣,隻是手與頭包得嚴實,連眼睛也密不透風,實在想不出他是如何看東西的。

  “閣下知道我是誰嗎?”他問。

  白衣人毫無反應。

  “閣下是何人?”他又問。

  白衣人還是沒反應。

  九皇子盯著那人看,半晌後忽然笑了,從旁邊的茶壺裏倒出一杯茶來,自顧自喝了一杯。

  他音氣不足,隻能以氣發聲,又低又啞,說得多了,就幹渴無比,每日都要喝許多水來緩解。

  茶已經冷了。他也不介意,端起來如酒一樣一飲而盡。

  “先生身上,有煙塵氣。”他用那低啞的聲音道,“像是從九幽之下而來。”

  白衣人仍是不動。

  “吃個果子吧。”九皇子說著,取來一個蛇果,遞給了他,“這是最後一個。”

  那白衣人靜了半晌,忽然動了。

  他伸出一隻纏繞著繃帶的手,將掌心攤開,緩緩接過了那隻蛇果。

  “謝。”那人冷冷道。

  他開口得十分突然,九皇子反而被嚇了一跳。

  *********

  各懷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