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陵城-龍王像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8915
  海陵城有漁歌唱曰:今日出海心歡喜,打條魚來送婆姨。船家漁網撒海底,誰知捕得好蚌精。蚌精吃我三升米,力無窮兮大有勁。我將蚌精放東海,賺得龍王一船金。

  黑河龍王廟,乃是一座魚骨廟,傳聞是在一具擱淺的鯨魚骨上所建,頗有些海水氣。

  蕭無常說黑河龍王廟很小,岑吟已有了些準備。可當她親眼所見那廟宇時,還是覺得,也太小了。

  那廟宇不但小,而且不是一般的小,前前後後,一共就左中右三間房,且還破破爛爛的,入門的彩繪武神像都缺了胳膊少條腿,乍看上去有些寒酸。

  不,不是有些,而是非常寒酸。

  “海陵城這麽窮嗎!”岑吟難以置信,“我的天,簡直比我師父的客堂還小!”

  “海陵城富有得很……”

  “那為何堂堂龍王爺,廟宇這麽寒磣?”

  “這你要問他自己嘍。”蕭無常哼哼著,“可能他是隻鐵公雞,一毛不拔唄。”

  “你不要老是哼哼。”岑吟歎了口氣道,“很像豬叫。”

  她說著,朝魚骨廟而去。枕寒星拚命安撫,才沒讓蕭無常嚎叫出聲。

  這廟雖小,門檻卻特別高,幾乎到了人的大腿骨根,往來的香客都是相互幫扶著才勉強邁過去,總有人一不小心坐在上麵,卡得嗷嗷直叫。

  若按身長八尺來算,這門檻得有將近四尺高。

  但凡要是個子矮點,那就不是邁了,而是翻。

  “這還是門檻嗎!”岑吟驚道,“這是門盾吧!”

  “我也不知道,”蕭無常插著腰道,“反正,它就是這麽高。”

  一旁的枕寒星摩拳擦掌,顯然是準備一路小跑然後飛跨過去。

  海陵城昨日下雪了,鵝毛大小,紛紛揚揚。三個人一早在客棧醒來,發現地上結了一層冰,走幾步就打滑,冷倒是不冷,就是摔得疼。

  岑吟換了一身厚實的衣服,仍是穿著男裝。如今她也不敢搖扇子了,不像蕭無常那個糙漢,鐵扇子都上霜了,他還在扇風。

  這廟宇門檻雖高,邁過去倒也不難。因著忽然天降大雪,香客也沒有往日裏多,還算是清靜。

  三人頂著冷風進了龍王廟。入門就是風口,一股寒流忽然席卷而來,凍得他們瑟瑟發抖。

  “我活了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南國下這麽大的雪。”岑吟瑟縮道。

  “事出有異,必有緣故。”蕭無常點頭,“恐怕……是有些蹊蹺。”

  邁過那道門檻,舉目張望時,才見那三間廟堂小得令人牙疼。但此處風水極好,香火也盛,隻是不知為何不翻修重建,而非要這麽寒酸。

  今日人少,廟祝很是清閑,正賣力清掃著院中的積雪。岑吟向兩旁看去,隻見左側立著一間龜丞相偏殿,右側立著一間八太子祠堂,中間則是龍王正廟。三間房圍成了一座小院子,正廟下有一道台階,階前置著一個黑乎乎的大香爐,裏麵插滿了高香。

  在龜丞相殿的右側角落有扇小門,上麵掛著個牌子,寫著求香處三個字,卻鎖得嚴嚴實實,岑吟想去買兩炷香都沒得買。

  蕭無常卻示意枕寒星去叫那廟祝過來。那人看模樣是個八旬老翁,穿著一身厚厚的布衣短褐,顫巍巍地握著一把竹掃帚。他似乎眼神不太好了,一直眯著眼睛,枕寒星喊了他三次,他才緩緩轉頭,眼睛眯得像兩顆綠豆。

  “先生,我家少郎君請你過來一下。”枕寒星道。

  “蝦?什麽蝦?”老廟祝湊過來,大嗓門聲如破鑼,“我們這裏沒有蝦!”

  “不是蝦,是過來一下!”枕寒星也大聲道。

  “來一鍋蝦?”老廟祝站在風裏,很費勁地聽著,“我們這裏真的不賣蝦!這是龍王廟!蝦是他的兵!”

  “我們家少郎君,叫您,過來!”枕寒星趴在他耳朵邊大吼大叫,“你再不過來!我擰斷你的脖子!”

  老廟祝眯眼看著他,顯然還是沒聽清。蕭無常在不遠處招了招手,他注意到了那白衣男子,這才大約明白了他們的來意。

  岑吟隻見那老者放下掃帚,顫巍巍地從衣襟裏取出半片西洋鏡來,顫巍巍地戴在了耳朵上。

  院子裏一陣風過,吹起一片飛雪,徐徐灑在蕭無常身上。透過鏡片,老廟祝看見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穿著一身白衣立在雪地裏,見自己看他,便微微一笑。

  那人高挑挺拔,立於風雪之中,好似隨時會隱在那蒼茫之處。

  “將軍,您回來了?”老廟祝對他道,“三十年未見您了,近來可好啊?”

  將軍?他認識蕭無常?岑吟轉頭去看那人,卻發現他一臉驚訝,顯然有些意外。

  老廟祝卻朝他走了過來,顫著手伸向他,緩緩握住了他的手腕。

  “您真是不會老啊。”他笑道,“再過萬年,也是這般模樣吧?”

  蕭無常看了看他,忽然在他耳邊打了個響指。那老廟祝身形一頓,顯然聽覺恢複了許多。

  “你認錯人了。”蕭無常無奈道,“從沒有人以將軍稱我。您是不是把我當成旁人了?”

  “你不是將軍?”老廟祝一愣。

  “你不記得我了?”蕭無常反問。

  老廟祝聽了,緩緩摘下西洋鏡,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蕭無常。半晌後,才發覺果然是自己看錯了。

  “對不住,年輕人,對不住。”他拍著蕭無常的手說,“你身形與磲將軍有些像,老朽一時認錯了人。”

  磲將軍?岑吟又是一愣,從未聽過這個姓氏。

  “認錯人倒不打緊。打緊的是,你真的不記得我了?”蕭無常問。

  老廟祝又仔細打量了他一番,搖了搖頭。

  “這香客每日往來者眾,老朽實在記不得你是何人了。”他搖頭歎息道。

  “罷了,不記得就不記得吧。”蕭無常道,“我們想燒幾炷高香,可那香堂似乎關門了。”

  “是老朽關的。外麵飛雪連天,燒了香也會滅,就別燒了。各位還是來屋裏坐坐吧。”

  老廟祝引著他們朝正殿走去。岑吟跟在他身後,卻不時轉頭打量旁的兩處偏殿,心中實在有些好奇。

  “老先生,請問偏殿裏供奉的是何人?司掌何事?”她問。

  “這左邊嘛,供的是龜丞相,管些加官進爵,學子讀書,家長裏短之事。”老廟祝道,“右邊嘛,供的是龍王八太子,管的婚喪嫁娶,求子求孫,康健醫藥等事。”

  “八太子?是黑河龍王之子?”

  “不是,八太子是南海龍王第八子,名敖夜。養在黑河龍王膝下百年,奉父命聽其教誨,學些為龍之道。”

  熬……熬夜?岑吟以為自己聽錯了,與枕寒星麵麵相覷。

  “哦對了,西海龍王也送來過一個龍子,算是八太子兄長,同他一起養在龍王膝下,名敖烏。”老廟祝道,“不過近百年來西海事多,排不開人手,便叫他先回去了。廟裏也就沒有供奉他。”

  嗷嗚?岑吟更驚訝了,這龍族取名……都這麽隨意的嗎?

  “其他海龍王送沒送龍子?要是八太子再來個弟弟,可以叫敖提,”蕭無常在一旁道,“這樣烏夜啼就俱全了。”

  “不對勁,我有一事不解,”岑吟忽然打斷了他,“黑河龍王,是薛氏對吧?那這龍族……到底是姓敖,還是姓薛?”

  那老廟祝大笑起來,卻沒有當即應答。說話間已是到了門口,他伸出老樹皮一樣的手,緩緩推開了門扇。

  門打開時,岑吟發覺這正殿居然十分寬敞。殿內很是幹淨,正神就在中央,兩旁牆邊則坐著許多泥塑,皆是蝦兵蟹將,魚臣貝女。牆壁上繪著褪色的壁畫,右側有樓梯通行向上。殿裏供著鮮花茶果,兩根廊柱的頂端掛著對聯,仔細看時,還頗有些氣勢。

  岑吟仔細看了看,隻見上聯是[浮屠隕世現魔蹤],下聯是[一鴆丹華祭蒼穹]。橫批從右至左,上書蒼勁大字[蒼龍猶在,北海成空]。

  “蒼龍猶在,北海成空?”岑吟重複道,“這龍王爺是北海龍王?”

  “非也,非也。”老廟祝關了門道,“龍王爺說,隻是因為北海二字,好聽一些。”

  岑吟聞言,轉頭打量著他,忽然察覺了一絲不對勁。

  “您這一路上說的,都甚有信服力,仿佛親身所見所聞一般。”她對那廟祝道,“我問老先生一句,您不是廟祝吧?”

  那老者笑了一聲,起手作揖,行了個道教的揖禮。

  “老朽的確是廟祝,這一點絕非假象。”他笑道,“隻是身兼數職罷了。你們且等等。”

  他一邊說著,一邊抖著手去脫外袍。蕭無常遞了個眼色,枕寒星立刻上前幫他解下短褐。那裏麵竟穿了一身道袍,不新不舊,卻很潔淨。

  “老朽是這廟裏的道人。諸位叫我朽木道人就是。”他對眾人道。

  岑吟暗道果不其然,他就是夥計說的那個能與龍王交談之人。細看他麵相,雖年邁卻氣度深藏,絕非尋常百姓。

  “幾位看著,是異鄉人吧?”老道人忽然問。

  岑吟點頭。朽木道人卻轉過身,抖著手取了三支香,來到殿中央的神位前拜了三下,插在了案上的黃銅香爐中。

  他並沒有點燃那三支香。

  “小姑娘,來拜拜龍王爺吧。”朽木道人說,“我家爺爺,是萬龍之首。乃上古年間的龍神。”

  岑吟聽了,下意識地看了看蕭無常。見那人點了點頭,便走上前去,起手對那龍王塑像行禮。

  她方才顧著他事,未曾仔細看那正殿神像。如今抬頭去看時,隻見一片汪洋畫壁,上有魚女捧珠,下有水鬼提鞋,一左一右立著侍奉童子,皆手捧花籃,盛著許多金色錦鯉。

  而在那龍椅上端坐其中的,是個身著莽服,通體烏黑,生得青麵獠牙的老龍王。

  在他那神像之下,立著一張神牌,上麵寫著[萬龍之首,薛氏長卿]。

  那龍王又老又凶,卷著龍須,神色極為陰沉,像個員外一樣揣著手冷冷地平視前方,乍看上去非常唬人。

  倒是跟岑吟想象得相差不大。

  蕭無常卻忽然歎了口氣。

  “不是個美男子,有些可惜啊。”他戲謔地衝岑吟拋了個媚眼,“沒關係,還有八太子,又年輕又英俊。”

  岑吟白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說話,沒得衝撞了龍王爺。

  老廟祝也不惱,仍是哈哈大笑。見岑吟拜過了龍王爺,便從案上取下一隻供果,贈予了她。

  “好孩子,吃吧,這是供神的東西。”他笑道,“方才你問我,龍王爺到底姓什麽,我可告知你,龍族分本家和分家。四海龍王是本家,以敖為姓,我家爺爺是分家,以薛為姓。北國尊敖,南國尊薛,其實還是一家龍。”

  “薛龍王是萬龍之首,為何卻是分家?”

  “這嘛……是我家爺爺自願的。”

  岑吟接了供果,有些不好意思,那老廟祝卻叫她隻管吃就是。隨後他又拿了兩個供果,一個給了蕭無常,一個給了枕寒星。

  蕭無常把玩著供果,送到鼻尖下嗅了嗅後,便大口咬了下去。岑吟和枕寒星膽戰心驚地看著他吃果子,生怕他倒地吐血,誰知到最後他也沒什麽事。

  “這供果……當真能吃嗎?”她遲疑道。

  “我家爺爺,身份尊貴,莫說人了,他之供果,神鬼都吃得。”老廟祝道,“黑河龍王薛長卿之名,在人間界鮮有耳聞。但在上天界,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天界之仙,分為天仙,地仙,人仙。《抱樸子·論仙》有言,[按《仙經》雲:上士舉形昇虛,謂之天仙;中士遊於名山,謂之地仙;下士先死後蛻,謂之屍解仙。]

  但真正來說,地仙乃是居住人界之仙人,地位最低,大多是些山神土地。人仙或肉身成聖,或屍解成仙,可居天宮,地位居中。而這地位最高者,乃是天仙,即先天神,為大道化身,非修行可成。

  薛長卿,原是盤古氏開天辟地時,一根發絲落入東海所化之龍,乃上古天仙,尊貴無比。其法力之高,可氣吞四海,遁虛空而無形,尋常神祇無敢與他爭鋒者,便是天帝,也要敬他三分。

  但薛長卿性情低調,沉悶陰鬱,不喜繁雜熱鬧之地,不愛本家龍君之位,隻願固守黑河,偏安一隅。原本這海陵城不過小小村落,自他來後,日漸繁榮,非他有意為之,而是龍氣之盛,甚旺風水地脈。

  而這樣一位尊神,不但在人間聲名不顯,連廟宇也小而寒酸,其實究其根源,還是他太低調。

  他不但低調,還非常不喜信徒朝拜,設了個半人高的門檻攔著,也不許修繕廟宇,就這樣置在城郊,任由它老化腐朽,直至化為塵土。

  “老先生,敢問一句,這廟當真是魚骨廟嗎?”岑吟問。

  “自然是。此廟建在鯨骨之上,袝、檁、枋、椽皆是魚骨所做。凡出海之人,都會來此祈福,以求風平浪靜,安然歸來。”

  岑吟看了看蕭無常,心說自己今日有目的而來,合該問上一問。於是她取出隨身的兩隻撥浪鼓,給那老廟祝看了看。

  “這兩樣東西,其中一個是我朋友從廟裏買來的。不知老先生可有印象?”

  老廟祝聽了,戴上鏡片仔細看了看兩隻撥浪鼓。半晌後,他忽然微微一頓。

  他看了岑吟一眼,挑出了那隻寫著青字的撥浪鼓。

  “這個,是我廟裏的東西。”那老廟祝認真道,“我想起來了,是有位公子重金從我手裏買走了它。說來有趣,這還是頭一回有人開口要買廟裏的東西。”

  他說著,看了看蕭無常,不住地點頭。

  “好像就是……這位公子。”

  岑吟一下子攢緊了另一隻撥浪鼓。

  “這東西是從哪裏來的?您還記得嗎?”她急切地問。

  “這東西何處來的……我印象不深。”老廟祝搖頭,“香客們時常會送些東西來贈龍王爺,什麽虎頭鞋,艾草香囊,黃馬褂,撥浪鼓,九連環等等物件都有。此物實在不知是哪位香客所贈。”

  “有這麽多人送東西?”岑吟有些驚訝,“都放在哪裏了?”

  “就在案桌下的一個竹筐裏麵。”

  老廟祝說著,將那竹筐挪了出來。岑吟一見,果然不差,裏麵都是些尋常之物,堆了滿滿一筐,有些顯然已經舊了。

  “您記得買撥浪鼓的公子,卻不記得它的來曆嗎?”岑吟低聲問。

  “非是老朽刻意記住了他,而是這些物件,都是百姓送龍王爺的,隻有收的份,沒有賣的份。”

  蕭無常是第一個要買這東西的人。老廟祝本是不賣的,可他非要不可,無奈之下,便隨口說了一個天價,誰知他卻一口答應,都容不得自己反悔。

  “這撥浪鼓,是什麽重要之物嗎?”老廟祝問。

  “實不相瞞,這是我妹妹的舊物。她在我年幼時失蹤了。”岑吟道,“我好容易尋到此處,想找您問問,到底這東西是從哪裏來的?若能知道,或許便可找到我妹妹的下落。”

  “哎呀,尋人。”

  老廟祝喃喃著,將那撥浪鼓拿起來,抖著手放在了龍王的神牌之前。

  “既如此,我給你看看香吧。”他道。

  岑吟聞聽此言,當即後退一步,震驚地看著那道人。

  “看香?您身上有仙?”她道,“您是……出馬仙?”

  “老朽是出道仙。”老廟祝笑道,“我身上之仙,就是龍王爺。”

  “這廟莫非是堂口——”

  “廟自然是廟。我哪有那麽大膽子,立廟當堂口。”

  岑吟猶豫片刻,覺得還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老先生,非是我出難題,而是此人難尋。”她認真道,“其實……我……”

  “是個女道士。頗有些道行。”老廟祝抖著手,緩緩折著案上一張黃紙,“你一來我就看出來了。還有這位年輕人……”

  他說著,瞟了一眼蕭無常。

  “佛國人,護法神。排行第幾我不知,年紀輕輕就死了,身上一股冤魂氣息,合該多去廟裏淨化淨化。”

  蕭無常雙手合十,對他行了禮,沒有作聲。

  老廟祝疊好黃紙,深吸一口氣,又看了看枕寒星。

  “百年參童啊。”他笑道,“等下煩請送我一支人參根須,就算是看香報酬了。”

  老廟祝一邊說著,一邊將疊好的黃紙放在桌上,接著輕輕一拍。瞬間那紙便立了起來。

  他從袖中取出兩枚火石,不斷擦著火花。引燃黃紙後,他將黃銅香爐裏的三支香點燃,又從桌下取出一隻火盆放在桌上,將黃紙丟到了火盆裏。

  火盆中有木炭,似乎是澆了火油,立刻著了起來。老廟祝摸出一枚龜甲,丟進了火盆中。片刻後火焰熄滅,唯餘燒紅木炭,烤著那龜甲劈啪作響。

  其實岑吟也會看香,她自幼學習道術,修為已算是上乘。可她覺得自己與這老道人比起來,當真還是差上了幾層。

  即便如此,她還是一直盯著那三支香看。隻見青煙徐徐向上,飄著飄著,居然隱隱現出一條龍形,在煙氣中騰雲駕霧。

  因著非自己道場,岑吟什麽都看不到。那老廟祝卻盯著那香不動,若有所思。龜殼劈啪一聲,離開了一道小小紋路。

  “你八字報給我。”他神色凝重道,“不必報時辰。”

  岑吟想了想,報了年月日六字。蕭無常聞聽,微微一愣,眼皮挑了一下。

  “乍一看,乃為情所困之人。”老廟祝沉思道,“虧得是個道士,若是尋常女子,必為二男所爭,且沸沸揚揚為人所知……以女命之言,實乃用情不專之人。”

  岑吟愣在原地,蕭無常一口老血倒了下去,被枕寒星一把扶住。

  “今年尚可,明年有些困苦。”老廟祝繼續道,“尋人之事不利。不論僧道隻說尋常女子的話,該是大家小姐,頗有威儀,夫君相貌英俊,卻易犯桃花,得諸女青睞,乍看上去有些坎坷。”

  蕭無常咳嗽了一聲。枕寒星卻在心中暗道,少郎君犯桃花犯得的確很厲害。

  “此命格凶啊。”老廟祝皺著眉道,“最忌丙火大運,必須癸水透幹以解救。否則論凶災。隻是這丙火大運已過……也說不上是好事還是不好。”

  他頓了一下,忽然咳嗽了一聲。

  “今年命犯桃花。明年必因此桃花而受災。”

  “我是出家人!不想問桃花事!”岑吟急了,“我……我……就算我是尋常女子,我也專一得很!”

  蕭無常在一旁暗笑,她瞪了那人一眼,他馬上裝作四處看風景。

  “前半生不順,後半生則吉利。”老廟祝繼續道,“我且看看你家世……”

  他沉思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指了指那三支香。

  “你妹妹與你是孿生子。”老廟祝篤定道,“隻是奇怪……怎麽竟有人屏了你之命盤,似乎是……在你八字上做了手腳。”

  岑吟記起,自己百尋青青而不得。幾番求神問卜,上至神女,下至鬼差,無一不求,皆無濟於事。

  就連蕭無常都猜測,背後似有某種力量在控盤。

  但這廟祝身上之仙,乃是上古龍神。想來……或許是比神女更威能之存在。

  他可能看到什麽東西嗎?

  “果然。”那廟祝忽然道,“老朽看到,你幼時曾遇神人,頗有點化,否則便必死無疑。”

  岑吟想起雲海仙子之事,點了點頭。

  “你那道觀裏不太平。”老廟祝搖頭,“過些時日,有大事發生。你要回觀中處理。”

  “是什麽事?”

  “這我不能知,但應當是會見血光。”

  老廟祝說著,將雙手伸向青煙,徐徐現出了太極掌法。那青煙循著他的手指繚繞著,如龍一般盤旋不休。

  火盆之中,龜殼忽然又裂開了一道紋。

  “有人奪了你妹妹。但看不出是何人。”老廟祝道,“眼前所見,風雪夜,枯樹林。初記事時,得遇恩人。乃一白衣仙君,千裏奔走庇護,因此而折損大半修為。”

  蕭無常抱著手臂聽著,不置可否。

  老廟祝撥弄著那條煙龍,忽然一下子抓住了它七寸之處。

  “怪道,竟是兩位白衣公子。”他道,“這我有些拎不清了……”

  “我父母呢?”岑吟問,“我父母可在人世?如今身在何方?”

  老廟祝沉默了良久。

  “你父親尚在人世。”他對岑吟道,“至於你母親……有些看不出,你父親所居之處也……”

  聽聞父母或許無事,岑吟忽然心中一動,似是其中一塊磐石落在了地上。

  老廟祝卻念叨著,欲再看她妹妹下落。隻見一片幽暗之處,一女童端坐在石台子上,不哭不鬧,直直地盯著前方某處。

  他正欲再看,隻聽一聲巨響,火盆中那龜殼驟然碎成三瓣,爐中之香也悉數熄滅,竟戛然而止。

  老廟祝心中一驚,心知不可再觀,便搖了搖頭。他拿下案上那隻撥浪鼓,還給了岑吟,並將最後所見之相一並告知。

  “我不能再看了。”他歎氣道,“有東西擋著,已給警告。若再細究,恐有殺身之禍。”

  “果然。”岑吟神色瞬間狠了起來,“有人在設計暗害我與家人。真是不知,我等何處得罪了他們。”

  就在這時,蕭無常忽然動了。他上前一步,站到了岑吟旁邊。

  “老先生,有件事,我想問一問你。”他笑著說道,“你初見我時,為何叫我磲將軍?這位將軍是何人?”

  老廟祝聞言,轉頭看了看龍王爺彩像。

  “你們隨我來。”

  他顫巍巍地走著,緩緩繞過神像,朝後方走去。岑吟循著他的腳步,一路經過許多神官彩塑。那些蝦兵蟹將神色冷漠,個個手持兵器,逐風踏浪,甚有威勢。

  繞過廊柱後,老廟祝停了下來,伸手指著一個東西給他們看。岑吟發覺在屋子的西北角,龍王塑像的後麵,竟然還立著一尊彩像。

  那彩像就立在角落處,四周被圍欄紮起,腳下堆滿和花籃與鮮果,還有許多信件,鋪撒了一地。

  乍看到這尊神像時,岑吟以為自己看到了蕭無常。

  那神像身形與他實在是太像了,幾乎一般高,也是寬肩窄腰,穿著一襲白衣。他立在一隻巨大的硨磲之中,那硨磲掀著蓋子,上麵綴滿了水草與貝殼。

  這白衣神像衣袂飄飄,雖是白衫,卻隱隱泛著一絲青色。他也梳著極高的馬尾,發絲上綴著許多珍珠,黑紅白紫金皆有,右手持著一杆白玉藍纓戟,左手捧著一枚靛藍海珍珠。那珍珠足有他巴掌大小,晶瑩剔透,乃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寶。

  然而,縱然此人豐神迥異,麵部卻被一張巨大的貝殼遮蔽,蓋得嚴嚴實實,絲毫不能得見陣容。

  “這是……”岑吟見此神像,已是驚為天人,不能見其容顏,反而更為俊逸。

  “這位便是磲將軍。”老廟祝恭敬道,“乃是黑河龍王座下第一武神,黑河蚌精,磲元重。”

  百年為蚌,七寶硨磲。返本朝元,重見天日。

  岑吟還未開口,蕭無常卻冷冷地笑了一聲。

  “何故發笑?”岑吟問他。

  “磲元重。”蕭無常道,“我是真的非常不喜歡他。”

  他第一武神之名,並非僅在黑河,而是整個妖鬼界。其人追隨黑河龍王甚久,傳聞忠心耿耿,神通亦非同小可。

  相傳他本是黑河蚌精,後為龍王賞識,贈他七寶硨磲棲身。雖仍以蚌精為號,但如今他已脫胎河蚌,而為東海硨磲了。

  “不過此人聞名天下者,不僅僅是武力。”蕭無常冷笑,“還有個傳聞……”

  說蚌精磲元重,是妖界第一美男。

  或許不止妖界。人界,上天界,鬼界,佛界,都說他之樣貌,可謂十方世界之巔峰。

  “騙鬼的吧,”岑吟不信,“他長得是多登峰造極,才被吹捧成這樣。”

  “倒還真不是虛言。”老廟祝在一旁點頭道,“磲將軍相貌極好,殺伐征戰全無威懾力,這才不得不遮蔽麵容,不欲為世人所知。”

  “這位俊男,跟你比起來如何?”岑吟轉頭問蕭無常。

  “我自然認為老子天下第一。”

  “上天界仙女曾錄妖鬼排名,說少郎君樣貌第二。”枕寒星對岑吟道,“第一另有其人。如今看來,或許就是這個蚌精。”

  “蕭釋,你這真是萬年老二啊,”岑吟不解思索道,“護法也是,樣貌也是,你不覺得羞愧嗎?”

  蕭無常被她說得痛哭流涕,羞恥之心溢於言表。

  岑吟卻低聲請枕寒星贈那老廟祝一條根須。枕寒星同意了,很痛快便切斷一株小人參給了那人。老廟祝當即謝過,鄭重地收下了。

  “走吧,老狼。想來今日也問不出什麽了。”岑吟拍了拍蕭無常的肩膀,“回去再說。”

  言畢,便同那廟祝招呼一聲,和枕寒星一同將蕭無常拖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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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圖上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