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陵城-遠來客
作者:
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139
“胡爺爺,我做了一首詩,你要不要看看?”
扶桑郡郊外的覲玉台神社裏,李崇玖正拿著一張簽文,衝不遠處的老內監揮舞。他剛才求了一簽,忽有所感,便立刻在背麵賦詩一首,歡欣雀躍。
老內監的臉皺成了苦瓜。他最怕九殿下同他交談詩文。
“殿下,老奴不懂這個。”
“是哦……你不懂這個,”李崇玖忽然沮喪起來,捧著簽文一臉難過,“要是金翼還在的話……”
他手上那簽,乃是第七十七簽,凶:累滯未能穌,求名莫遠圖。登舟波浪急,咫尺隔天衢。
而李崇玖因著這張凶簽,有感而發,作了一首[臨江月]。但形式既沒循詞牌,也沒有講究平仄,純是亂寫,打油詩一般自娛自樂。
可惜,不管好壞,都無人賞讀。
他歎著氣,將簽文收了起來。
“胡爺爺,我們走吧。”
離開神社前,李崇玖又回頭看了一眼。巍峨的正殿外也掛著許多白幡,飄揚飛舞,像是在招魂。
他看著那旗幡,忽然笑了起來,衝它揮了揮手。
“金翼,我走了啊。”
在神社之下,一個身穿黑色武服,紮著高馬尾的男子正抱著手臂等他們下山。那人換了中原人服飾,戴上了半張銅麵遮住眼睛,隨身的佩刀卻未換,被他抓在了手裏。
“禍殃。”遠遠地,有人在喊他的名稱,“準備車馬,我們去海陵城。”
被喚禍殃的男子側過了頭,恭敬地轉過身來。
“是。”
“等等。”李崇玖一邊走著,一邊又製止了他,“先去城外,臨澤城方向,我要見一個人。”
“是。”
其實應該不算人。李崇玖想。
或許,說是靈物更合適。
在扶桑郡之外的官道上,有處密林,乃是東瀛人所種。如今是冬日了,那林中百樹皆凋,幸而有幾顆鬆樹,倒還顯得鬱鬱蔥蔥。
李崇玖的車駕停在了密林外。他走下車來,手裏還拿著一個蛇果,一步步朝著密林而去。
老內監想跟上去,卻被禍殃攔了下來。九皇子獨自一人來到了密林外,四處張望一番後,便朝林中大喊了幾聲。
“平家姐姐!”他喊道,“平家姐姐在嗎?我是李崇玖!”
他一連喊了幾聲,沒什麽反應。於是他歎了口氣,將蛇果放在一處樹枝上,轉身欲走。
“站住。”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道。
李崇玖被嚇了一跳,急忙轉過頭,卻看到那平氏櫻鬼就站在身後,仍是持著團扇擋著麵孔,穿著那身不變的十二單。
他一見那櫻鬼,大喜過望,立刻迎上前去。
“平姐姐,我還以為你不想見我了。”他高興道,“好久不見了!”
“我並不想你來。”櫻鬼道。
“為何?”
“你若來了,便說明,他大約已經……”
櫻鬼沒有再說。李崇玖的神色頓了一下,雖然還是笑著,卻垂下了頭。
“嗯。”
“你信輪回嗎?”櫻鬼問。
“我信。”
櫻鬼聽了,徐徐放下擋著麵孔的扇子,露出那張妝容精致的麵孔來。
“你要去哪裏?”她問。
“海陵城。”李崇玖道。
櫻鬼打量著他,片刻後,忽然笑了起來。
“每次見你,都覺得你名字有趣。”她笑道,“往日一直沒有問,今日想著,也該問一問了。不知你的兄弟們都叫什麽?”
“我大哥叫李崇壹,二哥叫李崇貳,三哥叫李崇叁。”九皇子回憶著,咬了下手指,“都是崇字輩的,按排行取名,第幾就是幾。”
“如果排到十一或十二怎麽辦?”
“那……應該就會叫李崇十一或是李崇十二。”
兩個人在那邊講得一臉認真,老內監卻哭笑不得,心說陛下取名不走心,卻也無可奈何。
櫻鬼卻伸出手,拍了拍李崇玖的肩頭。那上麵落了些鬆針,被她輕輕拂去了。
“今日會下雪。”她對那人道,“注意穿暖和些。”
“您在說笑嗎?南國雪少,都在山中,平原處鮮有雪落,縱然有,很快也化了。”
“這次會很大。”櫻女道,“如北國一般。莫要不信我所言。”
李崇玖笑了,點了點頭,抬起手來衝她作揖。
“一定。”
馬車走時,櫻鬼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們遠去。一旁的樹枝上放了一排的蛇果,是那位皇子送給自己的禮物。
眼見著車馬越走越遠,她卻還是立在原地,任由冷風吹著她的裙擺,飄蕩不休。
扶桑郡外的密林中移栽櫻樹,上棲櫻女之事,早已是老生常談的秘密。禍殃往日裏時常雖少主見她,早已見怪不怪。倒是那老內監不能常見,尚覺有些新鮮。
“殿下,您今日為何要去尋她?她究竟是何許人也?”
“你說平氏櫻鬼?”李崇玖吃著蛇果,打了個嗝,“她是平家之人,棲息樹上已有百年了,自我姐姐嫁入扶桑郡,便一直與她交好。說來我合該叫她一聲小姨。”
“此女可有什麽來曆?”
“這我不曉得,隻是隱約聽金翼說起過一次。”李崇玖若有所思道,“好像說她生前是平家的姬武士,後來戰死在了沙場上。”
他沒見過平氏櫻女幾次,但卻聽源風燭說過,此女與母親交好,因而對自己頗多照拂。所以李崇玖才想著,替源風燭見她一麵,大約她也就知曉發生何事了。
他奉皇命而來,在此郡諸事已辦妥,便不欲多留,因此動身去了海陵城。
再有幾日,便是與那兩人的約定之時了。
那架寬敞奢華的馬車徐徐在官道上走著,駕車的四匹白馬極有氣勢,因常年□□飼料而膘肥體壯,毛色甚好。所載之車也貴氣非凡,一看便知是天家之物。
老內監騎著馬,慢慢地走在車左邊。禍殃也騎在馬上,行在車右,隨行護衛九皇子的安全。
九皇子坐在車中,將簾子係數揭開,說是要吹吹冷風,讓頭腦清醒些。
“我這車,原是陛下所有。”他用那陰森的氣聲道,“胡爺爺,你說這車子如此奢華,會不會不太好啊?”
“既是陛下所賜,怎麽會不好呢。”老內監搖頭,“殿下是擔心,有賊人惦記?”
“我倒不擔心這個。”九皇子拋著蛇果,把玩不休,“父皇派了數名禁衛給我,如今還有禍殃跟著,就是有厲鬼來也擋得住。”
“殿下……鬼神之說,怪力亂神,陛下不喜歡你過於耽溺玄學之事。”
“沒關係的,父皇不會怪我。反正我又當不了太子。”
“殿下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不是亂說。”李崇玖低著頭道,“是真的。”
南國帝位,與自己是無緣的,自己也不喜歡。
“胡爺爺,”他吸了口氣,咳嗽了兩聲,“白晝漫漫,來聊聊天可好?”
“殿下的肺不好,傷了嗓子和聲音,還是少說話,多養嗓。”老內監勸道,“本就有音氣不足的毛病,若是說得多了,失了聲,可如何是好。”
“不行啊,我這人就是話多。聽不了。”李崇玖嘶啞地大笑,“我這嗓子,大概也好不了了。”
他咬了一大口蛇果,搖頭晃腦地哼著小曲,像是十分享受。官道上塵土陣陣,馬蹄聲嘚嘚作響,他將一件帶大毛的氅裹在身上,轉頭去看官道兩旁的落梅。
梅花已經開了,紅白兩間,雖無雪點綴,卻也極美。
“歲寒三友。”李崇玖忽然道,“我後悔了,不該叫你禍殃,應該叫歲寒。”
“什麽都好。”禍殃在馬車旁淡淡道,“悉聽尊便。”
“叫都叫了,自然還是禍殃。”九皇子笑道,“平小姨說今日會下雪,若是現在就下,何其美哉。”
“殿下不是最愛舞文弄墨嗎?”老內監忽然笑道,“不然殿下即興寫點什麽,說不定這老天爺一高興啊,就下雪了。”
“好主意。”
李崇玖就是愛弄些文墨事,一聽他說,立刻來了興致。他三口兩口解決掉蛇果,坐直身體,冥想一會後,便神色悠然,顯然說來就來。
“九州如玉,八荒靖平,訪隱者難覓。”他啞聲道,“七情不滅,六道輪回,歎聖跡無蹤。”
老內監聽不懂這東西,隻一味說好。禍殃卻轉頭去看他,見他那張側臉,剪影之處,乍看上去像極了源風燭。
源風燭常笑,眼睛卻不笑。李崇玖愛笑,藏都藏不住。兩人麵容相似,性情卻大不相同。
想到少主,禍殃心頭一陣難受,握緊了手中的刀。
他這細微的舉動,卻沒有逃過九皇子的眼睛。
“怎麽?”他斜眼看了看禍殃,“又在想你家少主?”
“……是。”
李崇玖笑了一聲。
“你還想再見到他嗎?”他問。
禍殃沒有作答,卻搖了搖頭,不知是不想,還是不敢。
“風燭不是說,輪回不止,終能再見。怕什麽呢。”九皇子衝他使了個眼色,“來吃果子。”
他丟了個蛇果給禍殃。自己盤中已是不剩幾個了。
縱然不多,他也還是拿起一隻來,又咬了一大口。
他正吃著,忽然感覺冷風襲來,麵頰上一片涼意。伸手一摸,發覺竟是細小的雪花。
“下雪了?”
他詫異地看著那雪花榮華在掌心中,隨即就聽到隊伍中有人喊了一聲下雪了!
李崇玖急忙仰頭朝天上看去,果不其然,紛紛揚揚,不斷有雪花飄落。雖寒冷卻不刺骨,與那梅花相得益彰,甚是美麗。
南國雪極少,許多兵士甚至都未見過,如今得見大雪紛飛,都有些新奇,一時間隊伍有些淩亂。
老內監當即嗬斥起來,九皇子卻製止了他,要那些人慢慢走,若想看就隻管看。
他麵帶笑意,咬著蛇果,越發心情愉悅。
老內監見他似乎在哼曲,便側耳聽著,覺得他像是在唱什麽古怪的小調。
“此去必經年,荒野寒暑換紅顏。往事散雲煙,十寸光陰換一錢。”九皇子哼唱道,“隻身山水間,耳不聞惡語閑言。舉頭問蒼天,何時得以赴黃泉。”
老內監聽罷,心中安安有些吃驚。前麵尚可,唯有這最後一句……
“您這是哪裏聽來的小調!”他急忙製止道,“不可胡唱!”
“夢裏。”李崇玖道,“我夢見一個從未見過的國度,天上飛著鐵鳥,地上跑著鐵車,都是我沒見過的東西。夢中有道小巷,有人好像在剪發,他就唱的這首歌。我路過那處,就記住了。”
這話老內監一點都不敢接。九殿下有陰陽眼,時常胡言亂語,說著一些唬人的話,陛下斥責多次也無濟於事。
“老奴隻希望殿下能長命百歲,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胡爺爺,你就放心吧,我肯定長命百歲。”李崇玖笑嘻嘻道,“我想聽童謠,您給唱一段唄?”
“殿下又在胡鬧。”
“唱一段嘛。”
看著他那笑嘻嘻的樣子,老內監實在無可奈何。
“我給您唱一段我家鄉的童謠吧。”他顫巍巍道,“容老奴想想……好像是……金滿倉,銀滿倉,天邊飛來金鳳凰。鳳凰鳳凰落穹蒼。”
九皇子很喜歡這個調子,拍著手笑出聲來。就在這時,他忽然看到前方徐徐走來一個人,不遠不近,樣子卻有些奇怪。
那人很年輕,裝扮像個武者,身後竟背著九把劍,遠遠看時像背了把扇子。九皇子收斂了笑容,十分詫異地打量著那人看,顯然有些好奇。
官道空曠,此時卻忽然出現一人,還背著許多刀兵,看著十分詭異。禁衛們紛紛拔出了武器,禍殃也將拇指一挑,刀刃開了一條縫,隨時準備應對。
但那人卻並沒有殺氣。他隻是背著劍走在官道上,見馬車過來,便讓在一邊,繼續不急不緩地趕路。
李崇玖卻示意馬車停下來。
他看著那人走近,在他經過馬車時喊了他一聲。
“這位先生,”他用那氣聲道,“是從海陵城來嗎?”
那人停了下來,仰起頭朝車上看了看。
“是。”
“那裏熱鬧嗎?可有什麽盛會?”
“有。”那人點頭,“再過幾日,便是龍王生辰。百姓都在大張旗鼓地為他做壽。”
“龍王爺生辰……”李崇玖沉思著,“真是巧了,金翼也是這月生辰。”
那人沒有作聲。九皇子打量著他,這才發現他腰上還有兩把劍,如此一數,居然是十一把劍。
“閣下背著這麽多劍,不沉嗎?”他好奇地問。
“不沉。”
“我看閣下像是趕路的樣子,這官道極遠,不然我送你一匹好馬吧,這樣也可快些。”
那人聞言,忽然笑了。原來他不是別人,正是佛國護法,鬼伍十一。
“就不勞皇子殿下費心了。這點路程,足夠應付。”他抱拳道,“你是個大方的人,這性子,很好。”
“隻是喜歡交朋友。”九皇子笑道,“你渴嗎?要不要吃個果子?”
“我不吃此間之物。多謝了。”
鬼伍十一說著,再次作揖,準備繼續趕路。
見他要走,九皇子也不攔他,揮了揮手,要左右收起刀劍來讓那人通過。鬼伍十一欠了欠身,仍是轉身走了。九皇子就趴在窗邊一直看他的背影,案子讚歎他背著九把劍的樣子當真是灑脫。
“走吧。”他吩咐道,“去海陵城。”
“殿下,此人行蹤詭異,要不要——”
“不必了。”李崇玖靠在車壁上道,“這個人背後也有佛光,恐怕不是凡人。”
老內監與禍殃對視了一眼。禍殃不置可否,但老內監仍是覺得殿下又發了癔症。
九皇子卻閉上了眼睛。
“都不問我是誰,便知我是皇子。凡人可沒這個能為。”他笑道,“此人身上佛光與那個蕭無常的極像,恐怕是一處來路。”
蕭無常說自己一行要去海陵城,此人說自己是從海陵城而來,怎麽想,這兩人都必然見過麵。
或者,他極有可能就是為蕭無常而來的。
“那家夥現在,一定就在海陵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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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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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其一.文中簽文引用自淺草寺靈簽
其二.此篇中詩詞的確是皇子殿下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