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陵城-護城河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570
  岑吟猜得沒錯。蕭無常還沒入城呢,就先開始鬧事了。

  起因是他沒有蒙那雙眼睛,海陵城的守衛見他眼神不對,認為雙眼有疾,當心他有傳染病,死活不讓他進城。

  “你們才有傳染病呢!”蕭無常火冒三丈,拿著蠅拍子挨個敲打他們的盔甲,“我好著呢!放我進去!”

  “不行!除非你有官府開具的證明文書,否則你不能進城!”

  “誰傳染病會傳染到眼睛?”蕭無常怒道,“你仔細看看,我隻是有眼疾!”

  “吵什麽吵,說你不能進,你就是不能進!”那守衛怒喝一聲,上前猛地推開了他,“再囉嗦,我提你去見官!”

  “你們——”

  “蕭釋,”車裏傳出一個聲音,製止了他的無理取鬧,“算了,不要起爭執。我來想想辦法。”

  “你能有什麽辦法——”

  蕭無常說著轉過身,卻見那車簾被掀開,從中走出一個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來。那人換了一身男裝,戴著小冠,因長得十分英氣,而頗有幾分能以假亂真。

  白麵郎君的神色瞬間從憤怒轉成了疑惑。

  “你這是耍哪個?”

  “打今兒起,你就不要叫我女冠了。”岑吟取出源風燭所贈的檜扇,學著蕭無常的樣子搖著,“換個稱呼,叫我岑公子。”

  她說著,跳下車來,飄逸地來到守衛前行了個禮。

  “列位大哥好。”岑吟恭敬道,“我的護衛不懂事,衝撞了大家,我給各位陪個不是。回頭我一定嚴加管教。”

  “這是你府中事,與我們無關!”那護衛不耐煩道,“他有眼疾,不得入城!”

  “幾位大哥,我可以作證,他的眼疾是天生的,當真不傳染。否則我就不會好端端在這了。”岑吟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實不相瞞,此次進城,是聽說城裏有名醫能治眼疾,所以還請幾位大哥通融一下。”

  “你們可有文書證明?”

  “當真是沒有。”岑吟作揖道,“還請幾位信我,真的無事。我這就叫他蒙上眼睛,莫要嚇到旁人。”

  她好說歹說,勸了半天,又給了一些喝茶錢,驗過關引,那些守衛才終於放了行,讓他們入城。

  這海陵城極大,沿東近海,有港口可停船,乃是南國幾處貿易樞紐之一。城中十分繁華,各處富麗堂皇,但凡京城有的,它這裏全有,百姓們也都紅光滿麵,一看便知是富饒之地。

  “真不錯。”岑吟坐在馬車上,搖著扇子讚歎道,“你看那些顯貴們的衣服,可比扶桑郡的人還奢華。”

  “錢財乃身外之物,女冠——岑公子切莫世俗。”蕭無常打量著她道,“你這打扮是?”

  “我早有此意。聽聞海陵城繁華,我若是做道人打扮,有些打眼。”岑吟道,“不如先置換衣服,熟悉這城中大小事,而後再換回道袍不遲。”

  “你何時竟學會變通了?”蕭無常一臉詫異,“你不是一直倔得跟老頭子一樣嗎?”

  “還不是跟你學的。”岑吟沒好氣道,“審時度勢,油腔滑調,我顯然是近墨者黑!”

  “哎呀,這叫與善人居,久而不聞其香。”

  蕭無常一邊笑著,一邊用藍色緞帶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吩咐枕寒星挑大氣些的客棧歇腳,錢銀管夠。

  枕寒星答應了。他一路駕著馬車行著,不斷張望著沿途的客棧。隻見這城中百花繚亂,各色商品琳琅滿目,實在看得人目不暇接。

  岑吟趴在車窗口,不住地朝外麵張望。城中的路極寬,貴人的車馬往來不絕,一路鶯歌燕語。賣藝的,雜耍的,甚至噴火的唱戲的,應有盡有。她甚至還看到了許多西洋人在街上行走,一個個服飾奇異,頭發微微卷起,眼珠亮得像玻璃。

  “蕭無常,我看到了異國人,”岑吟驚訝道道,“不是東瀛人,是那些金發碧眼的洋人。”

  “正常,正常。”蕭無常像個老學究一樣搖頭晃腦道,“大秦、波斯、突厥、鐵勒、百濟、新羅、高句麗、大食、南詔、高昌、龜茲、粟特、吐蕃……應有盡有啊。”

  “這些國家你可都去過?”

  “都去過。”

  “見多識廣。”岑吟立刻作揖,“某甘拜下風。”

  “放心,等辦完了差事,你想去哪,我都帶你去。”蕭無常笑道,“哪怕是九霄宮闕,我也帶你去玩玩。”

  兩人正在說笑,忽然車子卻戛然而止,顛簸中岑吟險些撲在蕭無常身上。那郎君將她扶住,神色微微收斂,顯然是覺得外麵不對勁。

  “枕寒星,怎麽了?”

  “少郎君,有位貴人來找你了。”

  “貴人?”蕭無常眉頭一挑,“什麽貴人?”

  “是佛國第十一護法,鬼伍十一。”

  蕭無常微微一愣,忽然抬手示意岑吟同自己一道下去。

  三人皆下了馬車,發現車前不遠處站著一個年輕男子,穿著一身白色武服,左臂上鑲著盔甲片,正在把玩路旁攤位上的九連環。

  九連環在那人手上啷啷作響,隻消片刻便被解了下來。看到他們下車,那人回過身來,神色頗有幾分傲慢,卻是個十分英俊的青年。

  他持著九連環,帶著那股傲慢勁,衝蕭無常抱拳作揖。

  “在下鬼伍十一,見過第二護法。”

  岑吟打量著他,發現他身後竟然背了九把劍,如孔雀開屏一般在背後散開。更有甚者,他左右腰間也各自別了一把劍,一共十一把,與他的排行一模一樣。

  “小十一,好久不見。”蕭無常還禮道,“今日怎麽有空來看我?”

  “你師父叫我來的。”鬼伍十一道,“原本這差事給了孫旗勝,但那小子下地府跟鬼差打起來了,一時走不開,這才派我來了。”

  孫旗勝……岑吟對此人有些印象,她想起了離開柳家酒鋪時,那個持著棍棒揍了蕭無常一頓的少年。

  “別吧,師父又派人來打我?”蕭無常有些抗拒,“還是見我解了禁製……要重新套上三個?”

  “都不是。”

  鬼伍十一說著,緩步靠近了蕭無常,九連環在他手上當啷作響。

  他在蕭無常麵前站定,比他矮了一些,氣勢卻絲毫不減。

  “你師父托我告訴你,想做什麽,就隻管放手去做。”鬼伍十一低聲道,“一切因果,有他在,不會叫你有事。”

  “這麽說來,的確是有事?”蕭無常問。

  “的確有事,否則為何叫你放開手去做呢?”鬼伍十一衝他一笑,“你師父一片好心,別辜負了他老人家。”

  “有勞你傳話。”蕭無常點頭,“是否坐坐再走?”

  “不了,我還有事。”鬼伍十一說著,將手中那九連環再次穿好了,“阿修羅族近來蠢蠢欲動,似是要有些動作,我得回佛界看著,以免他們鬧出亂子。”

  他說著,目光卻落在岑吟身上,很隨意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這小姑娘,你要看顧好。”鬼伍十一對蕭無常道,“你那位阿修羅女,嫉妒心可重得很。”

  “還是別了吧。”蕭無常勉強笑道,“我不喜歡有八條手臂的女人。”

  “那就自求多福吧。”

  鬼伍十一說著,將那九連環買了下來,再次作揖後同他們道別。

  他離開時,岑吟仍是望著他身後那九把劍看。那些劍將他的背影襯得極有氣場,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岑吟對阿修羅女並不十分有興趣,卻對這位十一護法有些興致。

  “蕭釋,這些劍,都是他的武器嗎?”

  “是。”蕭無常點頭,“鬼伍十一來曆不凡,生前曾是南國人,前朝瘋皇後姬元澈的護衛,後被瘋皇後出賣而死。因他忠誠無二,便被佛國納入麾下,成了護法神。”

  “佛國護法,原來並非全部出身佛國?”

  “自然不是。佛國護法是集諸國人之大成,無謂國界。”蕭無常道,“你看源風燭,還是東瀛人呢。不是一樣被看中了。”

  岑吟暗道他說得對,是自己反應得太慢了。

  “走吧,岑公子。”蕭無常歎道,“還得去找客棧呢。”

  三人重新上了車,仍是由枕寒星駕著,緩緩在路上行駛。走著走著,來到一處客棧外時,那書童忽然一愣。

  “少郎君,女冠,這裏也有間迎鬆客棧!”

  迎鬆客棧?岑吟掀開簾子去看,果不其然,果然是那家客棧所開的分店,但是店麵十分氣派,顯然也比臨澤城那處鋪麵大上了許多。

  “就在這裏吧。”岑吟道,“橫豎是一處產業,不會太差。”

  “是。”

  枕寒星將馬車停在殿外,早有夥計迎了上來,將馬匹解下來去飲水吃草,而後將車子安置在了有專人看守的棚子中。

  這一次岑吟入店時,特意私下裏看了看,尤其仔細觀察了店小二,確認沒問題之後,才同蕭無常一道開了兩間相鄰的上房,隨後便去落座休息。

  那兩間房之中有小門,可互通往來。說來也巧,她與蕭無常所定的竟是客棧裏最後兩間房,之後的客人欲再定時,已經沒有了。

  “生意這麽好?”岑吟有些驚訝,“難不成這海陵城真有什麽盛會?”

  “萬一呢,保不齊龍王爺過生日呢。”蕭無常笑道,“走,先回房喝杯茶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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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吟有一說一,上房果然就是上房,布置是真的好,家具擺件一應俱全,瓷器碗筷也都擦洗得纖塵不染。她將隨身的包裹放下,又在屋中坐了一會,便推開中門去找蕭無常。

  兩間房是通的,無需從外麵繞路,十分方便。她進來時,蕭無常正在收拾書箱,枕寒星則蹲在地上,側著耳朵像是在聽什麽。

  “你做什麽呢?”岑吟問。

  “女冠,少郎君吩咐我探探周圍的動靜。別有什麽不該出現的東西暗中窺探,若是發現,就叫它能來不能走。”

  “這話有理。”岑吟點頭,“蕭無常,你去把小二叫來,我們同他打聽些事。”

  “為何是我叫?”

  “你是我的護衛,難不成你不叫,我去叫?”

  “好,成,中。大小姐,都聽您的。”蕭無常不情不願地說著,衝她做了個揖,“您等著啊,我這就去叫。”

  他出了門去,卻沒叫來店小二,而是帶回一個夥計,說是小二太忙了,抽不開身。

  那小夥計年紀不大,長得還算機靈。岑吟示意枕寒星給他些賞錢,問了問海陵城的近況。

  “幾位客人要是遠道來的,還真是來對了。”夥計笑道,“這幾日的確有盛會,而且還不小。”

  “是什麽盛會?”岑吟問。

  “我們龍王爺過生日!”夥計高興道,“這都幾十年了,從來沒見他做過壽。今年不知怎的,忽然大張旗鼓的,要做個生日。”

  岑吟看了蕭無常一眼,後者在一臉得意地笑。

  “你們龍王爺?自己要做壽?”她聽得很是費解,“海陵城百姓居然能和龍王爺談得上話?”

  “那哪能啊,我們凡夫俗子,哪配跟龍王說話。”夥計連連搖頭,“是廟裏頭的道人占卜出來的。”

  原來這海陵城外有一條護城河,本是自藏地冰川而來,主河道自西向東,橫跨了四座郡,六座城,而當中最受滋養者,便是這座海陵城。

  這河十分清澈,可遠遠看時,卻常泛黑色,因而得名黑河。傳說是因為水中龍王通體烏黑之故,才映得這河水幽暗晦澀。當朝天子十分篤信道教神明,這黑河又是南國龍脈之一,因此便將其劃撥給海陵城管轄,一年三次治理河水,從不懈怠。

  皇帝都信,百姓們更信。他們修廟宇,塑神像,在海陵城最好的一塊風水寶地立了一座黑河龍王廟。那廟宇不算大,卻香火鼎盛,更有道人常年看守,祭祀祈福。

  傳聞這道人,能與鬼神相通,甚至能見黑河龍王。

  “龍王之說,確有其神?”岑吟問,“不是道聽途說?”

  “確有其神啊。”那夥計道,“這黑河龍王不太在小事上留心,大事卻十分靈驗。那道人會龜卜,每每燒龜殼給龍王,便能得其警示,保佑海陵城一方平安。”

  “黑河龍王可顯像過?”

  “顯過。烏雲壓頂,黑龍現身,有畫像為證。絕非虛言。”

  岑吟聽罷,若有所思。她想了片刻,還是問了一句,你們是如何知道龍王爺想過壽的?

  “也是那道人占出來的。”夥計道,“他占卜後不久,這海陵城中人便被龜丞相帶著一群蝦兵蟹將托夢,說龍王爺今年要做壽,要大家好好操辦。這不,十裏八鄉的人都在往這裏趕呢。”

  還真讓蕭無常給猜著了。岑吟忍不住,對他豎起了拇指。

  那夥計走後,兩人在屋中對坐相看,竟然一時無話。

  岑吟還在想著那夥計說過的話。想了片刻,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蕭無常……”她慢悠悠道,“你別是誆了我,早知道龍王爺過生日吧?”

  “我真的是瞎猜的。”蕭無常道,“我又不認識黑河龍王,哪裏知道他什麽時候過生日。”

  “你是到過海陵城的,都去了哪裏?”

  “我隻去過黑河龍王廟。你手裏有一隻撥浪鼓,就是我從那廟裏拿來的。”

  “龍王爺當真存在嗎?”

  “這就不知道了。得去河邊請他試試才知。”

  去河邊請他?蕭無常還能請龍王爺?岑吟有些不信。

  蕭無常卻說明日你且隨我來。我們先去黑河龍王廟上柱香,然後就去黑河畔請龍王一見。

  岑吟聞之,點了點頭。她取出一直收著的撥浪鼓,將那兩隻鼓對在一起輕輕敲打。

  “蕭釋,這撥浪鼓,當真是你從龍王廟裏尋到的?”

  “是的。”

  “你覺得,黑河龍王可會知道青青下落?”

  “這倒是要問問他才能知道。”蕭無常衝她一笑,“就算他不知道,能說出這撥浪鼓的來曆也好。畢竟東西出現在他的地盤裏,廟裏鬼差必然有記錄。不過這記錄,隻他有權限查看罷了。”

  “照你這麽說,黑河龍王是當真存在了?”岑吟問。

  “聽那夥計的意思,應是不離十了。”蕭無常道,“龍王嘛,司掌行雲布雨,消災降福,奉天帝旨意統領水族,乃是祥瑞神獸。”

  他說著說著,忽然想到了什麽,解下蒙眼的緞帶,握在手中把玩。

  “我想起來一件事。這位黑河龍王,身份與其他龍神或許有些不同。”蕭無常道,“女冠,你可知你們南國有一個大姓,極為興盛?”

  “我知道。”岑吟點頭,“聽師傅師兄說起過,南國薛氏,乃千年大姓,家族榮昌,非同凡響。”

  “薛氏乃是鎮國之姓。上古年間,傳聞南國初立時,天帝欽賜鎮國神君,便為薛姓。”蕭無常點頭,“神君之說,雖隻是野史雜文,但薛氏一族卻崛起千年,皆說是神人之後,一時風頭無兩。”

  而蕭無常先前到龍王廟時,見那神牌之上所刻之姓,便是一個薛字。

  “黑河龍王姓薛?”岑吟一驚,“莫非他也是南國薛氏?”

  “龍族壽命極長,自洪荒初始便存在於世。我們不妨猜測得再大膽些。”蕭無常扶著桌子,朝她慢慢壓低,“黑河龍王薛氏,若真有此神,或許他不是龍王,而可能就是南國鎮國神君。”

  “若真如此,那海陵城實在賺了!”岑吟瞠目結舌,“原以為供奉的是個龍王,沒想到卻是……敢問這位爺叫什麽名字?”

  “他神牌上寫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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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龍之首,薛氏長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