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龍王篇-啟】
作者:
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322
身近帝王邊,如同共虎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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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蒼鬱,綠草如茵。赤足踏在青草地間,隱約還能嗅到陣陣香氣。
“蕭瑟!蕭瑟!”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聲音低沉渾厚,氣出丹田,極有震撼力。
“蕭瑟!”
心中可還有恨嗎?
他想醒,卻怎麽也醒不過來。
輪回夢魘處,仍是那片青草地,旁邊落著一把弓,一支箭,一袋水囊。
那人依舊在叫自己的名字。
“蕭瑟!蕭瑟!”
“蕭瑟!”
“蕭如笙!”
蕭無常猛地睜開眼睛。他從噩夢中驚醒,額頭冷汗淋漓,一雙鬼眼睜得越來越大。
“少郎君,你怎麽了?”
枕寒星掀開簾子進來,見他神色,被嚇了一跳,急忙上前抓住他肩膀。
“少郎君?可是又夢魘了?”
蕭無常喘著氣,心神不寧地搖了搖頭。
岑吟不在車上,方才路過一處水塘邊,她說自己想沐浴更衣,叫他們在車裏等她。於是蕭無常便睡了一會,想著緩緩精神。
誰知這一睡,卻夢見了多年未夢的過去事。
枕寒星看他不搭話,越發心驚,手上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
“少郎君?可無恙否?”
“我沒事……是蒼梧……蒼梧……”他低聲道,“我夢見蒼梧了。”
枕寒星的臉瞬間變得煞白,瞳孔也縮小了。
“少郎君……夢見蒼梧了?”他啞聲道,“當真嗎?”
“他在叫我的名字,像從前一樣。”蕭無常說著,緩緩地揉自己的眉心,“蕭如笙,蕭如笙。”
“蕭如笙?”枕寒星聞言,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這不是少郎君的本名嗎……”
“如今這世間,知道我本名的人已不多了。”蕭無常道,“很久……很久不曾有人喊我真正的名字了。”
“可是蒼梧已經死了。”
“他不會死。蒼梧是殺不死的。”
“是您親手殺的,”枕寒星認真道,“少郎君忘記了嗎?”
“我殺不死他。”蕭無常壓抑道,“我不敢,他是我們的君上,是帝王,沒人殺得了他,隻能坐在這裏等著,等他來殺我們!”
他最後幾乎是吼出來的,枕寒星拚命壓製才將他的狂氣壓了下去。
“少郎君!蒼梧死了!已經死了!”他對蕭無常道,“你是佛國護法,身份尊貴,威能顯赫,再也不會為人所控了!”
“假的,都是假的。”蕭無常低聲道,“我是待宰的羔羊,磨刀的石子,我,是注定的……”
他忽然抓住了自己的頭顱,似是疼痛難忍,神色十分壓抑,額頭上已爆出了青筋。
枕寒星試著去緩解他的痛苦,卻無濟於事。慌亂中想起他腰間的葫蘆,急忙扯下來倒出一粒丹藥,放入了蕭無常口中。
丹藥入腹,蕭無常抖了一下,額上的青筋終於慢慢淡化,漸漸消失了。
但枕寒星卻仍是十分憂慮。
“少郎君,蒼梧……真的還活著嗎?他會逃出來嗎?”他小聲問。
“我不知道。”蕭無常抓著頭顱,微微搖動,“反正他要殺我,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
“少郎君……”
“隨便他,他要來就來,要殺就殺。以為我會怕?”蕭無常突然神色巨變,滿臉厭惡,“我之今日,全是拜他所賜!我已經迫不及待和他同歸於盡!”
“少郎君,慎言!”
“什麽慎言?”車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問,“你家少郎君怎麽了?”
枕寒星神色有一瞬間的慌亂。蕭無常卻一把遏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多言。
岑吟回來了,上了馬車,掀開簾子坐了進來。她換了一身白色衣衫,妝容極淡,卻難掩她出塵之姿。
蕭無常仍是抓著自己的頭,一動不動地坐著。岑吟見他臉色不好,以為他是犯了頭風,便拍了拍枕寒星,示意他放開蕭無常,讓自己看看。
“你這是怎麽了?”岑吟伸出手去,來回按壓著他頭部的穴道,“經脈不暢,氣血阻塞,是做噩夢了吧?”
“你居然還能給護法神看病?”蕭無常閉著眼笑道,“我可是堂堂——”
“護法神,是神人,不是神,終究還是有個人字。”岑吟道,“我多少會些歧黃之術,讓星星駕車去吧,我來想想辦法。”
蕭無常揮了揮手,枕寒星識相地出去了。馬車動了起來,載著車上二人奔向了海陵城門。
岑吟見他一腦門的汗,持起帕子想為他擦去,可蕭無常手指一抖,身上便幹淨如初。這個人幾乎從不沾染凡塵,這還是岑吟第一次見到他流汗。
“你越來越像個人了。”她仍是用水浸濕了帕子,慢慢擦著蕭無常的臉,“你還會流血,不知道哪天會不會流淚。”
蕭無常閉著眼,隻是笑了一聲,並不搭話。
“你在我膝蓋上枕一會吧,”岑吟對他道,“我給你按摩一下,疏通穴道。”
“你還會這個……不怕男女授受不親嗎……”
“你不是總說,你是護法神,與尋常男子不一樣嗎?”岑吟反問,“我信得過你,況且你是佛國人,沒道理會故意占我便宜。”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蕭無常這樣說著,卻還是側過身來,緩緩倒在了岑吟的腿上。岑吟盤著膝,讓他枕在上麵,兩隻手輕輕地揉著他的太陽穴,又一點點滑到印堂穴,安眠穴和百會穴。
“你思慮過重。”岑吟按著指下穴位,隱約感覺到了病灶所在,“何事如此憂心忡忡?”
“很多事……”蕭無常嘶啞地說著,張口時,隱藏著的獠牙已若隱若現。
“思慮有用嗎?”
“無用……”
“那就想些別的吧。”岑吟輕快道,“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如何?”
蕭無常點了點頭。
“世人都知道,我們南國是道教聖地,你們佛國是佛法之源。因而便以為,道教隻有道觀,而無佛寺。”岑吟揉著他的太陽穴道,“但在南國極西地,有一處高原,名為藏地。那裏的人篤信密宗,也屬佛法一脈。”
藏地離中原極遠,雖屬南國管轄,信仰卻全然不同。那裏也有和尚,被稱做喇嘛,整日搖著轉經筒轉山叩拜,對信仰極為虔誠。
“我師兄曾奉命出使過藏地,說那裏有一處雪山,名為太子雪山。其中有一主峰,名卡瓦格博。”岑吟道,“意思是,河穀地帶險峻雄偉的白雪山峰。”
那雪山還有個別名,叫做梅裏。
梅裏雪山,傳聞有天神居住,高不可攀。但傳說那上麵有仙人的秘寶,若得之,便可長生不老。
於是曆朝曆代,皆有帝王派遣精銳,與當地向導一同攀爬雪山,甚至還有許多東瀛人,大秦人,波斯人等等,多有嚐試。山下的百姓篤信雪山神明,不許他們爬山,卻屢禁不止,於是那些人便大興祭祀,向神明祝禱,祈求他降下神跡,不要讓那些人攀登雪山。
他們說太子峰的神啊,請您阻攔這些冒犯您的人。若是您不彰顯大神通而讓他們登頂,我們就再也不信仰你了。
太子峰沒有回應。雪山在日暉中現出一抹金色,照亮了山巔的白雪。
“後來呢?”蕭無常問,“他們爬上去了嗎?”
“沒有。”岑吟搖頭,“所有試圖登山的人,全都死了。”
或是體力不支受凍而死,或是遭遇雪崩,屍骨無存。唯一活著下山的人已經瘋了,滿口胡話,說著在山巔上見到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寺院,驚恐之下被嚇瘋了。
沒有人登得上雪山。仿佛山神發了怒,叫挑釁之人有去無回。
“蕭無常,你是有神通之人,可曾聽過這座雪山?”
“聽過。”蕭無常閉著眼睛道,“梅裏雪山,佛法聖地。我也曾去此地朝聖。”
“那座山上,真的有一座金色的寺廟嗎?”岑吟問。
蕭無常忽然睜開了眼睛。
“有。”他輕聲道。
岑吟的手指一頓,卻被他拉開,接著緩緩坐了起來。
“那座寺廟,是大菩薩的道場。”蕭無常說著,思緒漸漸飄忽起來,“大菩薩不喜歡被打擾。”
“大菩薩?”岑吟微微皺眉,“這是……哪一位菩薩?”
“大菩薩就是大菩薩。”蕭無常沉思道,“不需要知道,不需要猜疑,是存在於我們佛國人心中的菩薩。”
他說著,將雙手合十,神色極為虔誠。因信仰加持之故,他身上漸漸泛起了佛光,平息了那令他焦躁的狂氣。
“我聽見轉經筒的聲音了。”蕭無常忽然道。
他說這話時,臉上帶了微微的笑意。
岑吟朝車外望去,卻隻聽到了清脆的鈴鐺聲。車簷下掛著掃晴娘,上麵係著小鈴鐺,隨著車子行駛而叮咚作響。
那掃晴娘一直在笑,白白的,十分幹淨。
“是源風燭掛的鈴鐺。”她喃喃道。
“他是有佛緣之人。”蕭無常點頭,“東瀛人大多信神道教或佛教,他的魂魄和他的東西一樣,都幹幹淨淨的。”
“不管是什麽在響,你看著好多了就行。”岑吟對他笑道。
“不問問我做了什麽夢嗎?”蕭無常問。
“你想說時再說吧。”
“女冠,”蕭無常轉過頭看著她,“你想信這世上有神嗎?”
“相信。”岑吟點頭,“我親眼見過,書中記載,所言不虛。”
“若我說,這一切,不過世人之假象,你會信嗎?”蕭無常問,“或許神之存在,乃有心人故意為之,究其根本,乃是針對世上之人的一場騙局呢?”
“蕭釋,你這話無論真假,都不該說。”岑吟認真道,“不管神是真或偽,必是神通廣大之存在。你無力與其抗衡,弄不好,還會招來殺身之禍。安身立命才是為人之根本。”
“你活得太明白了。”蕭無常低聲道。
“我活得糊塗。”岑吟搖頭,“我連妹妹都找不見,不過大海撈針,縱然心有不甘,也無濟於事。”
蕭無常忽然靠近了她。
車外的掃晴娘搖動,簾子隨風而飄,車中男子那修長的手指卻按在側壁上,將麵前的女子抵在了中間。
“你這是做什麽?”岑吟急忙推他,手卻碰到了他的胸口。隱約摸到了他那結實的胸肌,嚇得瞬間收回了手。
“你是怎麽看待我的?”蕭無常低聲問,“一個護衛?一個仙人?又或者……一個男人?”
“護法神,”岑吟緊張道,“我隻是當你是個能交談的護法神,跟觀裏的泥塑差不多,隻不過是活的。你放開我。”
“你不喜歡我?”蕭無常問。
“喜歡你?”岑吟有些詫異,“你這叫什麽話?我們應該……是同僚不是嗎?難道我應該……對你心生喜愛之情?你是家養的狼嗎?”
“嗨。”蕭無常唉聲歎氣,“這直女人,堪比一個倔老頭子。”
“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
蕭無常放開了她,也不顧岑吟帶著怒氣,反而衝她一笑,拋了個媚眼。
“開個玩笑。幫助消化。”
看他這模樣,岑吟反而放下心來。這才算是他熟悉的蕭無常。
“女冠。”
“什麽事?”
“幫你找到妹妹之後,你願不願意……”
“什麽?”
“我……”
“有話直說,不要吞吞吐吐。”
“你願不願意,”蕭無常轉頭望著她,“做我的仙侶?”
“仙侶?”岑吟一時沒反應過來,“聽是聽過,可到底什麽是仙侶?男女雙修之法嗎?”
“倒也沒有雙修這麽直接。”蕭無常捂著臉連連擺手,“我就是隨便問問。”
“不用雙修是嗎?”
“當然不用,凡夫俗子之行,仙人是不必如此的!”
“那太好了。”岑吟鬆了口氣,“你要是真能幫我找到妹妹,我就答應你。”
蕭無常瞪著他,一雙鬼眼又圓又大,把岑吟看毛了。
“你幹什麽!”
“你就不再……考慮考慮?”
“是你問的我,還讓我再考慮?”岑吟又聽不懂了,“你是希望我拒絕是嗎?”
“不不不,我隻是覺得,你太痛快了,有點超乎預期。”
“也對,還是問明白一些。”岑吟覺得他說得有道理,“蕭無常,這仙侶……是做什麽的?”
“這……”她這話把蕭無常也問住了,“就是……賞賞花,玩玩水,一起修行,漫步雲端。”
“聽起來不錯啊。”岑吟把手一拍,“這樣一來,我豈不是功德圓滿,位列仙班?那神女娘娘一定會很高興的!”
蕭無常忽然大怒。
“你這道姑,心眼壞透了!”他怒道,“合著搞半天,你是想利用我職位之便位列仙班!”
“是你自己問的,你搞清楚些,”岑吟毫不示弱地懟了回去,“這種事,你情我願,我願打你願挨,怎麽又忽然反悔了?”
蕭無常滿臉詫異,你願打我願挨?這叫什麽話?
“我是真心的!”
“我也是真心的!”
“你又不喜歡我!”
“我也不煩你啊!”
“我……”
蕭無常給她氣得沒話說,他那模樣反而把岑吟逗樂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蕭無常的臉。
“你這隻狼挺好玩的。”她笑道,“我想了一下,假如說千年萬年都是跟你一起東奔西跑的話,不是什麽令人反感之事。”
蕭無常的耳朵一下子紅透了。
他忽然起身,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喂,你別走啊,”岑吟在他身後笑出了聲,“小郎君!再坐一會啊!”
蕭無常頭也不回,麵帶怒氣地出了車廂,重重地坐到了枕寒星身邊,把書童嚇了一大跳。
“少郎君怎麽了?”枕寒星回頭看了簾子一眼,“被女冠給占便宜了?”
“吃幹抹淨就翻臉不認人,我好好的黃花大閨男全被她給糟蹋了。”蕭無常咬牙切齒道,“總有一日……”
“這事好辦,少郎君。”枕寒星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這就去西天請那阿修羅女來,馬上跟少郎君完婚,定叫這女道士到嘴的鴨子飛了!”
蕭無常暴跳如雷,解下要帶將枕寒星抽了一頓,硬是把好好的孩子又打哭了。
吵嚷之間,海陵城的大門已近在咫尺。岑吟掀開窗簾,看到守衛森嚴,個個持著刀兵,正在循例盤查過往行人。
“蕭無常,”岑吟急忙喊道,“你有關引嗎?”
“我有啊。怎麽,你沒有?”
“我當然有。我可是良民,師兄早為我準備好了。”
“那還擔心什麽。”蕭無常奪過枕寒星手裏的韁繩,怡然自得地牽著馬駕車行駛,“我也是良民啊。”
岑吟卻笑了。
“什麽良民,就一頭大尾巴狼。進了城,肯定要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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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言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