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寥落-回避
作者:
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4002
對於貞節牌坊,岑吟一向不知,它究竟是象征著女子的貞烈,還是舊時代對女性的桎梏。
它自有其存在的意義,褒貶不一,不能一概而論。這是個亙古難題,她無法回答,便隻能閉口不談。
但若要問她本人,她還是覺得,這東西很壓抑。
說不出為什麽,就是覺得壓抑。
那牌坊就立在路中央,遠遠便能看到。岑吟和蕭無常入了城,發覺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好似入了一個集市。
但在外麵,卻一點響聲都聽不到。
岑吟覺得此事不對,便拉住了蕭無常。誰知蕭無常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那些宛如趕集一般的人大吼了一聲。
“各位好啊!”他吼道,“我是來捉鬼的!”
岑吟瞠目結舌,街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齊刷刷地轉頭盯著他看。
蕭無常把手一抱,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樣。
那群人沉默了片刻,忽然又轉過頭去,說笑的說笑,交易的交易,都當他是瘋了,誰也不理他。
岑吟歎了口氣。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大張旗鼓去捉鬼的。”
“捉鬼就是要大張旗鼓。”蕭無常認真道,“你不敲鑼打鼓,吹拉彈唱,怎麽震懾鬼啊?”
“你那不是震懾鬼,你那是震懾人去了。”岑吟搖頭,“你現在算是打草驚蛇了,怎麽辦?”
“等。”
“等什麽?”
“等它們來打我。”
岑吟覺得,他大概是瘋了。那三道禁製不但崩掉了對他的束縛,可能也不小心崩掉了他的腦子。
“蕭釋,我怎麽覺得你活潑了很多?”
“大寶貝兒啊,那三道禁製很沉悶的。”蕭無常一臉震驚地看著她,“那東西把我鎖得很死,一刻也不敢鬆懈。好容易解了,我沒上天已經很收著了。”
“那你身上還有嗎?”岑吟說著,伸出手在他後背上摸了摸。
“有,一堆呢。”蕭無常扯開衣領看了看,“等晚上你來我房裏,我衣服脫了給你看看。”
岑吟一巴掌拍在了他頭上。
蕭無常卻開始嘻嘻嘻地笑。
他上前了幾步,抬起手來,結了兩道印,於半空畫出一個卍字符來,朝人群中一揮。
幾乎是立刻,一陣勁風襲來,經過岑吟身邊直吹向那些百姓。他們宛如紙人一般,試圖躲避抵擋卻無濟於事,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全刮到路盡頭不知哪裏去了。
一下子,街道便空曠起來。
岑吟暗自嘲諷蕭無常可真是厲害,這麽快就清場了。兩人望著那空無一人的街道和淩亂散落的貨品,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
身後青鋒劍的劍穗在隨風而動。岑吟將拂塵擱在臂彎裏,正四處打量時,卻看到蕭無常蹲了下來,捏住下巴盯著地麵看。
“女冠,想聽鬼故事嗎?”他問。
“不想。”
“從前有一戶人家……”
岑吟一臉驚訝地看著他,越發確認蕭無常的腦子不對勁了。
蕭無常講了一個一點都不嚇人的鬼故事。也不知他是從哪個話本上聽來的。
說從前有一戶人家,新娶了一個媳婦。那戶人家所在的莊上有個規矩,成婚那日,花轎不可從莊上的貞節牌坊底下走,說是會衝撞了柳林娘。
柳林娘是幾十年前莊上的姑娘。出嫁那日,丈夫迎親時被劫匪所殺,她未過門就做了寡婦,守寡多年,後來受不了鄉鄰的指點和地痞的調戲,在一道橫梁上上吊自殺了。
那時候正盛行立牌坊。縣令官為了業績,見她符合,便為她也立了一座牌坊。立好之後,還上了香火,供品,請柳林娘保佑莊上風調雨順。
這論理,本該是一段佳話。但後來漸漸地,村中的地痞都說看見了柳林娘,就坐在高高的牌坊頂上盯著他們看,穿著一身染血的大紅嫁衣,眼珠烏黑,嘴唇血紅,見他們仰頭看自己,就衝他們詭異地發笑。
莊裏頭的瞎子說,柳林娘在找替身。她是新娘子守寡,又受了多年白眼,內心怨恨難平。如今她道行還淺,一旦給她找到替身,就要行凶害人了。
莊裏人很害怕,就問瞎子怎麽辦?瞎子說不要讓任何新娘子的花轎從牌坊下穿過,否則,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了。
那地方閉塞,人十分迷信,他這樣說,便真的無人趕做。一晃幾十年過去,一切太平無事,當年那些地痞死的死,充軍的充軍,早已沒了柳林娘作祟的傳聞。
於是人們便漸漸鬆懈下來。不過因著祖宗訓誡,仍是無人敢讓花轎從那底下過去。
某天有家人娶親,媳婦是外地人,不懂這裏的規矩。因此他們便約定了接親時間,預備到時候早早等在莊外,好繞過牌坊再回家。
然而,因著莊上壯年人不夠,那接親的轎夫也是從外麵請的,比約定的時間來得早了。這轎子搖搖晃晃地抬著,事先未能及時打招呼,好巧不巧的,正從那貞節牌坊底下過去了。
莊上人來不及阻止,都嚇得麵如土色。可眼見著也無事發生,便又覺得是無稽之談,漸漸放下心來。
那家人歡天喜地的等著新娘子過門。可花轎來了之後,新娘子怎麽請都不下轎,婆家人奇怪,掀開門簾一看,轎子裏空蕩蕩的,新娘竟失蹤了。
正手足無措的時候,莊上一個瘋子卻說不用找,不用找,九天以後,會自己出現的。
起先沒人信他的,大家四下找著,還以為是逃婚,連女方家也走過好幾次,但怎麽都尋不到新娘下落。
而第九天的清晨,更夫回家時路過那處牌坊,赫然看到牌坊下吊著一個新娘子,一身嫁衣,脖頸已被繩索絞斷,頭顱歪斜,舌頭吐得老長,眼珠凸起來,死死地看著前方。
老輩人回憶起了柳林娘的事,一夜之間,找替身的傳聞便不脛而走,鬧得人心惶惶。
蕭無常壓低聲音,學著先前看到的那位九皇子的氣聲,陰森地講完了整個故事。
他蹲在地上,用十分詭異的表情去看岑吟,卻發現岑吟正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
“……你為何這樣看我?”
“講故事就講故事,你瞎營造什麽氣氛?”岑吟不解道,“我一個字都沒聽清。”
蕭無常哀嚎一聲,像一頭受了傷的狼。
岑吟無心搭理他。但就在這時,她忽然看到不遠處的地上爬過來什麽東西,速度極快,乍一看像是個穿著白衣服的人,正手腳並用地嗖嗖爬動。
那東西很快,岑吟急忙閃避到一邊,那東西從她身旁經過,一下子就不見了。
“這是什麽?”岑吟驚魂未定,“我看到有東西在地上爬!”
“是鬼。”
“是鬼?!”
“鬼。”蕭無常認真道,“這裏,到處都是鬼。”
他說著,將手一指。岑吟轉頭,隻見一個麵色慘白的白衣女子正跪在地上,麵前擺著一爐香,她張大口吞咽著香火,七竅流血,眼珠一片白色。
再看左鄰右舍,吊死的,淹死的,砍死的,好些鬼都怪模怪樣地蹲在柱子後麵,房梁底下,窗縫裏頭,正盯著他們看。
這大白天的,還真見了鬼了。
岑吟吃驚地看著那食香之鬼,忽然感覺旁邊傳來了響動。她轉過頭一看,發現不遠處的地上放著一個搖籃,罩在外麵的布掀了開來,裏麵躺著一個青白色的嬰兒,大頭朝下,攢著拳頭,極盡所能地翻著眼珠看她。
蕭無常隻聽嗖地一聲,側頭一看岑吟竟飛起來了,一下子落在了一處房屋之上。
“可不得了了!”他讚歎道,“女冠真是神功蓋世!”
岑吟毫無心裏準備,純是被嚇到之後的本能。結果她剛立在房上,就感覺身後有東西,好像有個沒了眼珠的女鬼正貼在她肩膀上衝她笑,把她弄得毛骨悚然。
不但如此,她還看到這鎮子深處也藏著許多鬼,男女老少,一應俱全,都在悄悄地朝他們這個方向爬過來或飄過來。
蕭無常隻見岑吟又飛下來了,三步並作兩步,直接衝到了自己麵前。
“全是鬼啊!”那女道士的聲音都尖利了許多。
“別怕。”蕭無常按住她的肩膀,“我來保護你。”
岑吟眼睜睜看著他在身上左掏右掏,最後從腰帶裏掏出一個黑色的長柄蠅拍子,材質很軟,最頂上雕著一隻小老虎,當中還刻著鏤空的回避二字。
看著就像是衙門裏衙役舉著的牌子,雖然小了很多。
“……您這是出行還是巡遊?”岑吟忍不住問,“有沒有[肅靜]啊?”
“我還真有。”
蕭無常在腰帶裏翻著,居然又拿出一個紅色的蠅拍子,也雕著老虎,刻著[肅靜]二字。
他將[肅靜]遞給了岑吟,自己則拿著[回避],高高地舉著朝路邊鬼走去,看那架勢仿佛對方隻是一隻巨大的蚊子。
岑吟舉著[肅靜],安靜如斯地看著他。隨即這鎮子裏就響起了一聲大吼。
隻見蕭無常拿著個蠅拍子,一邊亂叫一邊瘋狂地打鬼。他那[回避]上似乎帶了雷電,一拍就滋滋作響。那些鬼被他打得嗷嗷直叫,到處亂竄,快得幾乎看不見。但蕭無常哪裏肯放過他們,仍然嗚嗷喊叫著把他們一個個拍得鼻青臉腫,血淚橫流。
岑吟哪見過這陣仗,舉著手裏的[肅靜]一動也不敢動。偶爾有一兩隻漏網之鬼朝她而來,她就舉起[肅靜],啪地一聲將其拍在地上。
“你這都是些什麽鬼玩意!”她驚異地問,“我有生之年,第一次見到用蠅拍子打鬼的!”
“這是我獨門絕技,蕭氏滅鬼法!”蕭無常的聲音從鬼群中傳來,“叫你等來得去不得!”
他不但打,似乎還打興奮了,竟然吊著嗓子唱了一段京劇花臉的《鍘美案》,把岑吟聽得都大小眼了。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啊!”蕭無常一邊打一邊唱道,“尊一呀聲駙馬爺,你莫要執迷!曾記得……”
他唱得很是陶醉,連拍鬼都在鼓點上。岑吟舉著[肅靜],無可奈何地捂住了臉。
“駙馬爺近前看端詳,上寫著秦香蓮她三十二歲,狀告當朝駙馬郎……”蕭無常左一個又一個,一路火花帶閃電,“他殺妻滅子良心喪,逼死韓琦在廟堂——”
“將狀紙壓至在了爺的大堂上。”岑吟當即接口道,“蕭無常你幹打不完是為哪樁?”
“打完了。”
蕭無常持著[回避],拍死了最後一隻鬼,隨後心滿意足地轉過了身。
他緩步朝岑吟走了過來。
熟料就在這時,一鬼裝死,憤然而起,直撲蕭無常而來。
那白麵郎君微微一笑,登時殺氣騰騰地持著[回避]轉身,一拍子打在那鬼臉上,瞬間轟掉了他半個頭。
岑吟實在忍不住,覺得他還有幾分帥,便為他鼓起掌來。
“你打蠅蚊的樣子也這麽帥嗎?”她問。
“過獎過獎。”蕭無常不好意思地擺手,“走吧,我們去找正主玩。”
“還有正主?”
“當然有。”
那小娘子可就在牌坊上坐著呢。從我們進來時,就在等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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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見鬼,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