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寥落-迷陣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753
  “殿下,少吃些蛇果吧……這都第六個了。”

  “哦,好,等我手裏的吃完就不吃了。”

  “您手裏還有四個!”

  “那就吃四個。”

  “吃那麽多果子會漲肚的!”

  “不會的。”

  “會的!殿下!”

  老內監苦口婆心地勸,對麵那人卻置若罔聞地吃。他一整天一口飯都不進,整整吃了六個蛇果,甚至還抓著四個準備繼續吃。

  “您就這麽愛吃這果子嗎?”老內監的臉皺成了苦瓜,“它哪有蘋果好吃啊!”

  “是沒有蘋果好吃。”

  “那您還——”

  “我蘋果都送人了啊。”九皇子無辜道,“好了,別再說我了。我知道自己傻。”

  “老奴不是這個意思……老奴是怕您吃壞了身體……”

  九皇子嚼著蛇果,咯吱作響。他一邊啃著一邊搖頭晃腦,眼神卻若有所思。

  “你知道人,最怕什麽嗎?”他問。

  “人最怕什麽?”老內監很是疑惑,“怕……怕死?怕鬼?怕暴雨雷電?”

  “都不是。”九皇子笑道,“人最怕,沒有特色。”

  “特色?特別色?”

  “……特別色也算特色。但我的意思是說,怕碌碌無為,性情平庸,最後隻能泯然眾人矣。”

  “殿下這話,老奴聽不太懂。”

  “我很怕別人記不住我。”九皇子啃著蛇果道,“我母妃去世得早,我就一個人在那書院裏,跟我的哥哥姐姐們一起讀書,習武。”

  可是父皇好像從來看不見我。

  他眼中就隻有文武雙全的大哥,才華橫溢的二哥,善於謀略的三哥,還有會作詩的二姐姐,善歌舞的四姐姐,總之大家好像都會點什麽。

  隻有我不會。

  “所以我五歲的時候就覺得,人要有特色。你要和別人不一樣,才會被注意到。”

  可自己天賦不強,天資也不好。習武避不過四哥,作詩比不過五哥,就連為人處世,都比不過六哥和七哥,更別說其他的姐姐了。

  “我沒有辦法淩駕在眾人之上。”

  那我就隻有……

  “當個異類。”

  反其道而行之,不按常理出牌。別人不敢說的話我說,別人不敢做的事我做,跟八哥學學分寸,跟三姐學學度勢,一個一個接近哥哥和姐姐們,一個一個把他們擅長的東西學過來。

  然後全部推翻。

  最後變成自己的東西。

  “我小時候,最不愛吃的就是蘋果。”九皇子道,“然後我發現,哥哥姐姐們都不愛吃。扔在地上,爛了一路。我就一路撿那些爛蘋果吃,偏偏不吃新鮮的。”

  “為什麽呢?”老內監問。

  九皇子忽然開心地笑了。

  “父皇,父皇問我在做什麽,我說,哥哥姐姐們不吃了,很浪費,所以我吃。”他樂不可支道,“父皇就特別高興,我第一次得到了讚賞!”

  每每談及此事,李崇玖都非常非常高興,像吃到糖的孩子,至今想起仍是歡天喜地。

  “所以你看,我不靠母家的扶持,我也一樣是父皇最賞識的皇子之一。”他高興道,“這是我憑本事得來的!我是不是很厲害?”

  “殿下當然厲害。”老內監笑道,“老奴打小看著殿下長大,一直覺得殿下很厲害。”

  九皇子吃光了一個蛇果,丟下果核,又拿起了一個。

  “我今年三十二歲了,”他低著頭道,“我是不是老了?”

  “殿下正當盛年,怎麽會老呢?老奴才是真的老了。”

  “您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我才三歲吧?”

  “是。”

  “我那時候,是不是看著特別可憐?”

  “殿下是皇子,誰敢覺得殿下可憐。”

  “那你會心疼我嗎?”九皇子咬著蛇果問。

  老內監的神色微微頓了一下。

  “自然,老奴是心疼殿下的。”

  九皇子吃著蛇果,忽然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我這裏,一直很空。”他輕聲道,“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麽,找了很久,找不到。我每天都在笑,每天都笑,可是忽然有一天,覺得最可笑的是自己。”

  李崇玖知道自己性格很古怪。吃什麽,玩什麽,可以一樣東西一直吃一直玩。聽一首曲子,好聽就讓他們重複彈奏整整一天。喜歡跟喜歡的人交朋友,隻要歡喜,就把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都給他們,無所謂對方怎麽看待自己。

  “後來我遇見了金翼。笑起來幹幹淨淨的,跟姐姐一模一樣。”九皇子回憶道,“我喜歡姐姐,姐夫我也喜歡,所以姐姐和姐夫的兒子我也喜歡。不管我說什麽他都能接上話,我心裏忽然就不空了。”

  然後金翼死了。就又空落落的了。

  “殿下是在傷心嗎?”老內監問。

  “我不傷心啊。”九皇子一邊啃蛇果一邊搖頭,“你見過我為死人傷心嗎?就算是金翼我也不會。”

  人呢,感情不必那麽充沛,否則,累的隻會是自己。

  “你說是不是,物部重陽?”

  九皇子說著,緩慢轉過頭去。老內監也抬起了頭來。兩人目光所及之處,屋子中央的一個蒲團上,正跪著一個年輕的男子,淚流滿麵,卻寂靜無聲。

  他的手緊緊地抓著膝蓋,手指因緊繃而青筋暴起。

  九皇子有些不解地低頭看他。

  “你為什麽要哭?”他問。

  [我不想活著。]

  “我聽不懂東瀛話。”

  [您聽得懂。]

  “我聽不懂。”

  [聽得懂。]

  “我不想抬杠。”九皇子示意他打住,“金翼在,我就聽得懂。金翼不在,我就聽不懂。這樣。”

  “您為何要救我。”

  “我身邊缺個護衛。”

  “我是少主身邊的叛徒。”那年輕男子道,“我不配活著。您不該救我。”

  “死過一次了,已經贖罪償還了。”九皇子說著,丟給他一個蛇果,“你主子肯定是不要你了,你就跟著我吧。”

  “您不怕我也背叛您?”

  “你?”九皇子忽然笑了,“你不敢。物部重陽,你現在是幽國人,身上是有禁製的。錯一點兒,不管你在哪,那些幽吏都會找上門來,把你挫骨揚灰。”

  舉一國之力來殺你,輕而易舉。在幽國,沒有幽人敢輕舉妄動。

  “我不怕灰飛煙滅。”

  “那你就再也見不到源風燭了。”

  輪回不止,總有再見之時。不怕輪回,怕不能輪回。

  “我留著你,不是因為你有多出色,而是我想多聽聽金翼的故事。”九皇子道,“你從小就跟著金翼,把你知道的,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猜測的,通通都告訴我。”

  “為什麽您會想知道這個?”

  九皇子忽然長歎一聲,仰起頭來,像是在思索如何作答。

  “我隻有金翼這一個朋友。”他喃喃道,“我的嗓子壞了,講話像吹氣,別人都覺得我令人厭煩。”

  所以,把他的故事講給我聽吧。

  不急。可以慢慢說。

  一個麵具忽然落下,當啷一聲掉在那年輕人麵前,來回搖動。

  “把它戴上吧。”九皇子道,“你已經死了,從此以後,你不再是物部重陽。”

  你就叫……

  禍殃。

  *********

  夜已深時,源氏塔樓的觀景閣中空無一人,那畫像立在屏風之上,麵部遮著帕子,仍舊漆黑一片。

  原該寂靜一夜的塔樓,卻偏偏有一個人,趁著這萬籟俱寂的時辰,獨自來到了觀景閣外,向兩側推開了木質拉門。

  他手中拿著一個火褶子,將它吹亮,逐一點燃了屋內的燭火。隨後他站在那扇屏風前,看了一會後,伸出手取下了那方帕子。

  南國公主的臉上黑黢黢的,什麽都看不見。

  看著她那空寂的麵容,李崇玖吸了口氣,打開了一同帶來的木盒,從其中拿出了一些顏料和幾支繪筆來。

  那些筆大小不同,粗細皆有,有硬豪,也有軟豪,皆是各類動物的毛所製。盒中還有幾個小盤子,他將早已磨好的顏料置在盤中,又取了些水調勻,比照著那女子的衣衫與手部膚色研磨。

  調好色後,他先是在自己的手上畫了幾道,定了一款後,便持筆朝那女子臉上畫去。

  “姐姐,好久不見了。”李崇玖輕快道,“我已經快不記得你的樣子了。若是畫壞了,不要怪我啊。”

  他將公主黑色的麵容塗白,勾勒出鬢角,又小心地塗了一層妝暈。

  “我母親去世得早,年幼的時候,是在你膝下養著的。”李崇玖一邊塗一邊說道,仿佛是在同故人聊天一般,“後來你出嫁了,得了空便回去看我,從沒忘記過。再後來,你的兒子出生了,隻比我小幾歲,你帶著他一起來見我,說給我找個玩伴。”

  他同那畫像說笑著,回憶著公主的容貌,一筆一筆細細地描她的秀眉。

  李崇玖畫得很專心,尤其是畫眼睛的時候,心無旁騖得好像已超然物外。

  “姐姐,對不起。”他畫著公主的眼瞳,用那陰森的氣聲對她道,“沒能保護好你的兒子。”

  一筆描完時,他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歎息。

  “見過九殿下。”

  李崇玖沒有回頭。

  “你是何人?”他輕聲問。

  “我是源郡守的朋友。”

  “朋友,有何事?”

  “來拜祭友人。還有,”那人頓了一下,繼而笑了一聲,“告知殿下一件事。”

  “說。”

  “九殿下不奇怪源郡守的死因嗎?”那人問。

  “不是因為你們幕府逼迫太甚,為保全他弟弟,自盡而亡嗎?”

  “事情可沒有這麽簡單。”那人恭敬道。

  李崇玖持著筆未停。他已畫好了眼睛,正在畫公主的鼻梁。

  “你既然叫我九殿下,想必查了不少我的情報。”他用那氣聲平靜道,“那你該知道,我最不喜背後栽贓嫁禍。你若撒謊,我即刻就能知。”

  “我早聽人說,九殿下有陰陽眼,能觀鬼神。”那人笑道,“但我此來是為告訴殿下,源郡守是被人害死的。”

  “說話要有憑據。”

  “殿下可以派人去打聽,郡守出事那夜。究竟發生何事。”那人道,“言盡於此,在下告辭。”

  身後傳來腳步聲,隨即便是門拉開又合攏的聲響。李崇玖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隻是專心畫著公主的模樣,心無旁騖。

  “姐姐,你看,人總是這樣惡心,百般試探,周而複始。”他對那畫像道,“金翼的處境,比我當真是艱難得多了。”

  他畫好了鼻子,已經開始繪那張朱唇。可一時之間,他卻有些忘了姐姐是愛笑還是不愛笑了。

  畫筆停滯了片刻,最後心思篤定,還是極穩地落了下來。最後一筆緋紅色點上,又在那瞳孔裏加了些光芒,瞬間一副美麗的仕女圖便出現在了屏風上。

  樣子與公主昔時一模一樣。

  李崇玖挪開了筆。他咬著筆杆,歪著頭反複打量著自己的作畫,好一會才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

  “終於像了。”他笑道,“金翼要是在,該送我萬兩金。”

  李崇玖說著,伸出手去,拍了拍那畫像。

  “姐姐,你放心。”他輕聲道,“若金翼當真是為人所害……”

  我就一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隻聽哢嚓一聲。他手中的毛筆忽然斷成了兩截。

  *********

  軒轅車停在了一處小城池前。

  那車子原本在田間小路上走著,隻見四周阡陌交通,卻不聞雞犬。滿目的祥和氣象,卻未見一個人。

  隨後大霧又漸漸籠罩上來,將散未散時,前方一座牌樓便擋住了去路。

  蕭無常走下馬車,又扶著岑吟也走了下來。隻見四周霧氣彌漫,白煙繚繞城樓,盡顯虛無縹緲之相。

  “裝神弄鬼。”

  蕭無常冷哼著,顯然不把這地方放在眼裏。三人仰頭望著那漫天大霧籠罩圍城,一時之間也無人多言。

  “女冠,我問你件事。”蕭無常忽然道,“你說,是白天見鬼可怕,還是晚上見鬼可怕?”

  “自然是晚上。”岑吟看了看他,“夜半三更,月黑風高,若有厲鬼出沒,豈不是要將人嚇破了膽子。”

  “我卻與你相反。”蕭無常不以為然,“我覺得,白日裏見鬼,更可怕。”

  “你這話的意思是?”

  “你們先退後。”

  蕭無常揮了揮手,岑吟與枕寒星對視了一眼,很默契地朝後退了幾步。隻見那白麵郎君將雙手抬起,朝那白霧做撥開之狀。隨即那霧氣便徐徐朝兩邊散去,現出了當中那城池的模樣。

  但蕭無常並未停手。他鬼眼一動,將雙手猛地朝前一推,瞬間那霧氣便如狂風席卷般退去,從城中剝離開來。

  “喲嗬。”岑吟聽到他在笑,“這城裏頭,好多鬼。”

  “當真?”

  “騙你可以咬我。”

  “少來。”岑吟白了他一眼,也仰頭朝城池望去,但卻什麽都望不見。

  蕭無常抬起扇子,朝城的方向指去。

  “這城樓裏頭,有一塊貞節牌坊。”他道。

  “哦?貞節牌坊?”岑吟挑眉,“這東西,在某一朝時,曾一度十分興盛。那時寡居女子,以殉夫為榮,又或是不再嫁,或是出家為尼等。”

  雜文有載,所謂貞節牌坊,[通常是古時用來表彰一些死了丈夫或長年不改嫁,或自殺殉葬,而符合當時年代道德要求,流傳特異事跡的女性,為其興建的牌坊建築。]

  [起初,女性在夫死後還多為自願守寡,間或有殉情而死之人,但後期大戶之家攀比貞節牌坊數量愈盛,甚至官員都以貞潔牌坊數量為自己政績明證,期間被逼守寡、甚至被活活餓死的女性不計其數。]

  這些牌坊,大多是門形,或是牌樓樣式,上刻貞潔二字,下方石碑上寫著所立女子的生平。但如今已不在盛行此風,許多牌坊被拆,幾乎已無從見之了。

  “女冠對貞潔二字,如何看待呢?”蕭無常問。

  “隨心。”岑吟道。

  “隨心?”

  “身子和心長在別人身上,誰喜歡,誰不喜歡,我管不著。”岑吟道,“你也不必問我,就好比有的人喜歡眠花宿柳,有的人喜歡孑然一身。這種事高興就好,與我無關。”

  “女冠,其實吧,我是個大度的人。”蕭無常忽然歎道。

  “這話從何說起?”岑吟奇怪地上下打量他,“小肚雞狼,轉了性子?”

  “我盡量活得久一點,爭取死在你後頭。要是我不幸死在你前頭,我不介意你找其他男人。要我還有口氣,你看上哪個就告訴我,我給你扛回來,審核一番,放心了我再閉眼。”

  岑吟勃然大怒,一拂塵抽在他腰上,把他抽得一個踉蹌。

  “汙言穢語!”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其他護法神!不是那個!”

  “住口!汙了我的耳朵!”

  蕭無常被她揍了一頓,蹲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枕寒星靠在馬旁邊,也不敢搭話,隻得拚命裝作看不見的樣子。

  “枕寒星,”他忽然聽到說少郎君喊了聲他的名字,“我要入城一趟,你跟女冠在這裏等我。”

  “好。”

  “不成。”

  說不成的是岑吟,顯然,她並不同意蕭無常獨自入內。

  “讓星星在這看馬車,我跟你一起去。”岑吟道。

  “那感情好。”蕭無常一下子站了起來,“夫婦同心,其利斷金。”

  他本是想說兄弟同心,一時嘴瓢,又挨了岑吟一頓毒打。

  “別打了!別打了!”那拂塵氣勁很厲害,抽得他身上生疼,“別謀殺親夫——不是,我錯了,你就放過我這一會,再給我二十次機會。”

  “你——”

  “走走走走走走走星星看車。”

  “是,少郎君。”

  蕭無常抓住岑吟的手臂,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她往城裏拉,由不得她說不願意。

  “走著,”他興高采烈道,“去會會那城裏頭的鬼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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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瘟神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