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音絕-離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10582
  “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裏兮共明月。臨風歎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

  一本扶桑雜文中載,南國公主,名蘭漪,千裏迢迢自京都至扶桑郡中,乘坐一輛珠玉香車,嫁與東瀛皇子為正室。

  源今時第一眼見她就喜歡,但也因喜歡才十分冷淡。愈想嗬護之人愈要遠離,怕他之宿命,有緣無分。

  “這座七寶塔樓,上下隨你近觀賞玩,原就是為你所建。”他對公主道,“但唯有第七層的琉璃閣,門上有鎖,千萬不要打開。裏麵囚著一隻惡鬼,若放出來,會食人血肉。”

  惡鬼?

  “為何好端端的塔樓,會囚禁惡鬼?”

  “我隻知道,這是父皇所設,我也不能擅動。公主殿下,會害怕嗎?”

  “自然不會。”

  “為何?”

  “終有一日,你我都會陽壽盡而歸地府。”公主笑道,“必經之事罷了,有何好怕呢?”

  源今時並未料到她會如此說,隻是有些感歎年紀輕輕之人,卻把世事看得太透,總覺得不該如此。

  那時他並不知,蘭漪非尋常女子,幼時曾見鬼神。她非嫡出公主,母親死於宮闈之鬥,故常見宮中有孤魂野鬼飄蕩不休。因此小小年紀便知人終有一死,好壞皆是一生,無需執念過重。

  扶桑郡之人都聽說,南國公主愛笑。縱然源氏有些冷待他,她也能自尋許多樂子,從那塔樓中傳出陣陣笑聲。

  她的聲音很幹淨,繞過塔樓的彎彎角角,一直傳到燭龍太子的耳中。

  “吵死了……”

  他十分煩躁,被困鎖在紅線陣與鐵鏈之中,在閣內壓抑著自己的暴怒。

  太子不喜這笑聲,不明白有何好笑,為何要笑。這世間事苦不堪言,悲涼之心千年難解。這種不知人間疾苦,錦衣玉食之人,笑一聲都覺得聒噪。

  就好似他身上那些利箭,刺在他魂魄之中,沒一日都在生生作痛。

  他笑不出來,也厭惡那笑聲。

  漸漸地,太子麵色愈發陰狠,而對公主起了殺心。

  蘭漪在每日入夜前,都聽到耳邊傳來絮絮低語,說著些隻有她聽得見的話。

  她開始常做噩夢,夢見殺伐兵亂,屍橫遍野。每每醒來便悵然若失,為夢中之事黯然神傷。

  漸漸地她便不笑了。塔樓慢慢變得死氣沉沉,冰冷陰鬱。

  某一天,公主生了病,忽然開始白日見鬼,追著她四處躲避,旁人卻不能見。公主有時走在路上便會發瘋,大哭大笑,非說太子要與她捉迷藏,在塔樓內到處隱匿。

  源今時百般破之無效,眼看著妻子要被生生嚇死,盛怒之下提著刀便去琉璃閣,欲誅殺那作祟太子。

  “要殺我便殺,何必還輪回轉生!”太子衝他咆哮道,“有何好笑?為何要笑?是在笑我嗎?平生事令人恥笑是嗎?”

  他敏感多疑至極,已無法寬解。源今時深知再留他必傷人命,怒極時一紙飛書傳回東瀛,欲請君王應允,將其覆滅。

  源氏公子之心境如何變化,書中並未詳載,隻說允準之旨傳回前夜,公主忽然獨自一人來到了琉璃閣外,臉色蒼白地推開了閣門。

  她跨過紅線,來到那被吊在半空的太子麵前,朝他心口的利箭伸出了手去。

  源今時聞聽她來此,放下書本就朝樓閣衝去。他推開門扇時,看到公主正一支一支拔下那些箭,試圖安撫太子。

  “身有病痛,便怨恨難息。”她喃喃道,“你常說自己疼痛難忍,拔了它們,就不疼了吧。”

  那些箭刺在太子心窩裏,連源今時也無能為力。怎麽也沒料到,世間競有能拔除此物之人。

  “好孩子,”公主對他笑道,“不疼了,不哭了,你是好孩子,史書裏謊話連篇,是他們對不起你。”

  太子那時是何反應,書中未能記載,隻說南國公主與源氏皇子如此待他,已是仁至義盡。時光荏苒,舊事已消,若不願放下心中執念,便不能得見桃園之鄉。

  文後有句批注,言語很是風趣,說源風燭幼時貪睡喜暖,有時喜怒無常,一說軟話便好。公主總是笑他傻乎乎的,像貓一樣記吃不記打,再如何凶,順順毛便聽話了。

  “好孩子。”

  他二十歲那年,公主難產辭世。耳邊雖有嬰兒哭聲,卻仍是聽出了那是長子腹語。

  “好孩子……”她勉力伸出手去,在他胸口做拔箭之狀,“從今起……要留你一個人了……”

  源風燭哭不出來。

  巨大的悲傷席卷而來時,整個人是靜的。孤寂千年之苦猶能承受,卻極怕溫柔鄉消失於業火之中。

  他在那本文獻最末加注一句話,小小一行字,工整細密。

  [若有一日風吹燭滅,可有他物還能罩之?]

  **********

  “母親……”

  源風燭的手因傷重而微微發抖,勉力去抓,也僅僅抓住她的衣袖,眼睛卻越來越刺痛。

  “母親……”他如一頭受傷的野獸,掙紮出聲,“我看不見了……母親……我看不見了……”

  他的肉身承載不了過強的靈力,折損了他的視力。起先隻是夜晚看不清東西,後來有時白天也不得見,隻能將靈氣提在瞳孔裏,散發出幽幽綠火,才能借它視物。

  但如今他生魂受損,肉身亦為氣勁所傷,眼前模糊一片,好容易有片刻清晰,很快又什麽都看不清了。

  “母親……”源風燭摸索著去碰她的臉,掌心卻一片虛無,“你在哪……你在哪……”

  南國公主沉默不語,隻是將他緊緊抱在懷中。源風燭隱約嗅到熟悉的香氣,是幼時常聞到的花香,便漸漸安靜下來,慢慢閉上了眼睛。

  在公主身後,源氏皇子持劍擋著蕭無常,身形或實或虛。他自那血海深處而來,已獨自鎮守燭龍郡多年,麵容絲毫未變。

  但他之生魂消耗巨大,已現寂滅之相。不遠處血海又漸漸翻湧起來,朝郡中匯聚,意欲將其吞沒。

  蕭無常被那人壓製著,覺得力有千斤重,竟壓得他手腕顫抖不已。僵持之間,他神色漸狠,咬住了牙齒。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嗅到陰氣席卷,自四麵八方而來。

  天邊落下一道響雷,電閃過後,赫然見那郡中妖物盡出,盤旋在望樓之頂,城牆之上。

  那些東西大半皆是扶桑之鬼,身形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都虎視眈眈地看著塔樓上的源風燭,有一些正在用舌頭舔著獠牙。

  岑吟早已察覺了它們存在,驚覺這些東西是覬覦太子魂魄,如今他已力竭,正是最好的時機。

  她欲告知蕭無常,那人卻正與那生魂僵持,十分掣肘。源氏鬼魂顯然有備而來,拚一身靈力抵擋抗衡。蕭無常大約不想殺他,岑吟發覺他的麵容上有一絲遲疑。

  源今時看著他,忽然眉頭動了一下。

  “我見過你。”他低聲道。

  “哦?”蕭無常似笑非笑。

  “黃泉國……豐都十六年,盂蘭盆會……”源今時道,“佛國護法……”

  月輝透過他瞳孔,隱隱帶回至大約三十幾年前。那時源今時尚年幼,修習陰陽術時,曾隨老師同赴扶桑盛會。彼時佛國十八位護法神,皆持兵器立於殿旁,麵容冷寂,極有威勢。

  雖說這些護法地位尊貴,但終究也隻是堂下護衛,並不能如尊者一樣為座上賓。他們十分像那廟宇中的塑像,隻是樣貌清秀俊逸些,不如塑像那般猙獰。

  不過,這些護法都冷著一張臉,如冰霜一樣寒氣逼人。那時的他們對一個孩子來講,著實有些可怕。

  可其中有個人,卻一直在笑。他生了一雙漆黑的眼睛,沒有瞳孔,如兩個黑窟窿般鑲嵌在臉上。

  老師說,他是新晉的第二護法,釋無常。

  他那帶著笑意的臉,在那些冰冷之人當中,十分惹眼。

  老師問他,何事發笑?

  他說並無緣故。

  “世事無常,不如一笑。”

  瞳孔中清晰映入他的麵孔,仍與那時別無二致。

  就在這時,郡中那些妖物動了,一隻隻猛然躍起,朝塔樓嘶吼撲來。源今時與蕭無常皆是一驚,當即跳開原地,在那些東西上來時出手震飛。

  岑吟本就站在一旁,一見身邊出現許多妖物,顧不得驚訝,拾起地上的青鋒劍起手就擋。那些妖物大半為源風燭而來,僅有幾隻落在她麵前,伸出長長的舌頭慢慢靠近。

  那些東西樣貌極醜,十分為岑吟所不喜。她持著那劍,卻覺得很不襯手,竟不像是自己的東西了。

  想起太子所用時,能將它一分為二。可岑吟試了幾次,毫無反應。

  她隻得雙手持劍,勉強擋開那些靠近的妖獸。那些東西越靠越近,衝她張開血盆大口,裏麵血糊糊一片。

  岑吟覺得自己當真是不走運。正躊躇時,忽然一道勁風襲來,轉眼便將那些妖物砍做幾段。她抬頭一看,那護法神已躍到自己旁邊,朝自己伸出手來。

  “女冠!”蕭無常喊著,張開了五指。他身後一片飛沙走石,郡外血海再度翻湧而來。殺伐之相,令人觸目驚心。

  岑吟急忙向前跑,意圖拉住他的手。但就在差一寸時抓空了。

  源今時生魂持著黑刀,正與那些妖物纏鬥,卻仍是不敵它們威力,已現破碎之痕。將盡寂滅之時,他卻抬手一揮,地榻裂開,在場之人皆向下墜去,而後地麵又漸漸合攏。

  “父親!”

  源風燭伸手朝上伸,嘶喊聲響起又消失。眼中最後所見是父親的笑臉,被那些妖物撕咬住身軀,在下一瞬散成飛灰。

  地榻合攏了。

  岑吟覺得自己像是墜入了一條隧道中,兩旁漆黑一片,而她就像盒中木偶一樣,被人搖晃著在木盒裏翻滾不休。上方有一道金光閃過,蕭無常正緊緊追著她,但卻始終抓不住她的手。

  “女冠!女冠!”他大聲叫著,“君故!”

  岑吟想喊他名字,耳旁勁風吹過,一個字都發不出來。她隻能徒勞無功地伸出手,蕭無常甩出那條白骨長鞭朝她手腕勾去,眼看著便能抓到她了。

  突然上方橫插過幾道鐵棍,不偏不倚,猛抵住蕭無常的身軀,瞬間穿透了他。

  血光四濺時,如雨一樣自上而下滴落。岑吟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蕭釋!”

  她隻來得及喊那人一聲,後背忽然一痛,竟砸穿了一道隔扇,朝下墜去。

  她落下前,並不知道在另一處下行隧道中,源風燭的境遇與她別無二致。他自高處向低穀下墜,心知塔樓內有機關,自己隻怕會被紮得千瘡百孔。但隨即他便發覺,自己一直被一雙手拖著後背,小心翼翼,生怕會傷到自己。

  那雙手撐著背後,溫暖如舊。轉頭看時,卻見母親的麵容,十分陌生,卻又記憶猶新。

  “夜風輕些吹,莫傷我兒性命。”公主輕聲道。

  她衣衫上的銀鈴作響,透過重重帷幕,直傳到幽幽回廊。

  黑封正站在廊上,手中攢著一縷孤魂,被他收在護腕之中。忽然他耳朵一動,側過頭來,朝牆壁看去。

  “鈴聲……”他眯起了眼睛,“南國公主……”

  她隱匿多年,數次探魂而不得,原以為藏在了冥河畔,誰想居然就在此處。

  黑封將手一揮,化去自己的人皮,露出那陰森骨相來。他朝牆壁而去,瞬間隱在了其中。

  源風燭卻覺得上方一寒,赫然見一具衣著破爛的骷髏現了身。那骷髏一副無常鬼的裝扮,戴著頂高帽,伸出那森森骨手朝他狠狠抓來。

  拘魂使來得突然,他毫無防備。公主心知是為自己而來,當即翻過身來擋在源風燭麵前,將他用力一推。

  “母親!”

  兩道勾魂鎖鏈縛在她身上,將她遏在半空。源風燭抓她不住,沉沉向下墜去,已有些聲嘶力竭。

  背後忽然一痛,隔扇碎裂,他掉落入另一處深淵。誰曾想岑吟也恰在同一時刻落下,下方卻不是地麵,而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之處。

  源風燭在墜落一瞬,急忙從腕上甩出絲線意圖自救。但恰在這時,他正看到岑吟用手擋著臉,像是在躲避上方落下的碎木。

  但……她仍是被木片劃傷了眉角。

  源風燭眼珠一動,幾乎想都不想,當即將絲線朝岑吟甩去。那線在半空交織成一張大網,將她兜在網中,未再受傷。

  但他自己卻已無自救之力,鬆開手指,放任身軀朝深淵墜落而去。

  “源風燭!”岑吟摔在網上,抓著絲線朝下麵喊,“源風燭!”

  眼看著那人將墜黑暗,忽然一道人影從上方落下,輕易立在了網上。白骨長鞭甩起,徑直向下,就在最後一瞬勒住了那人手腕。

  蕭無常半跪下來,手中緊緊地抓著那隻鞭子。岑吟發覺他渾身是血,但他好像並不在意,似乎也不覺得疼痛。

  源風燭被吊在半空,已無力氣掙紮,晃蕩著猶如一具屍體。

  “你……不是……想殺我……”他斷斷續續地問。

  “我不想殺你。”蕭無常的聲音遙遙傳來,“隻是想將你自夢中喚醒,看清江水東流,斯人已逝。”

  “你懂什麽……”

  “太子殿下,沉酣一夢,皆是虛無。你之怨氣禁錮冤魂不散,可知是禍非福?”

  源風燭掛在半空,神色淒惶,已是了無生趣。蕭無常心知勸他無用,隻得用力持著那根鞭子,試著向上提,卻紋絲不動。

  他歎了口氣。

  “到底在執念些什麽……?”

  “我知道,”岑吟忽然道,“我知道他……是想……”

  她卻說不出來了。龍逐風原所想,乃是千年之史能可為他正名,還他磊落平生。但是……誰有這個能為,為他做這些事呢?

  更何況,諸天神佛在上,若此事能成,想必早已成了,又如何會徘徊千年不得解脫。

  [昨夜複今宵,候我人杳杳。]源風燭忽然用東瀛話道。

  那是萬葉集中的詩詞。昔時仲夏夜,父親常將自己抱在膝上,反複誦讀,而母親就在一旁,搖著一把香氣襲人的蘇繡團扇,於燭火下為他扇風。

  “說得是啊,我到底在執念什麽,”源風燭忽然苦笑起來,“想要的,都得到了,想有的,都有了。”

  “太子殿下,”蕭無常道,“心之所向,起手便是一方世界。”

  你一生都在怨恨,到如今,可有想守護之物?

  源風燭忽然抬頭朝上方看去,他有些驚訝,片刻後,複又化作了笑容。

  岑吟再一次看清了他的臉,依然幹淨如舊,眼尾下那顆淚痣尤在,卻不再似從前那般黯然,而漸漸變得明朗。

  “我心中所想,隻是那宴席未散,而我能再飲一杯好酒。”

  執著心太甚,已失了本性,無法安枕。

  “該是歸還之時了。”他喃喃道。

  忽然有個黑色的東西被擲了上來,正落在岑吟手邊,擦碰到了她手中的青鋒劍。低頭看時,竟是蕭無常的烏金鐵扇。

  源風燭卻望著岑吟,打量著她,而後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把言不由衷上。

  “我昔年……戰死時,這劍並未隨我下葬,而是不知所蹤。”他輕聲道,“我知它終有一日,會因緣際會而複返我身邊。隻是我從來不知,它如今的主人會是何模樣。”

  燭龍郡的確唯女子可入。但若是太子持舊兵器至城前,城門仍會為他而開。

  “那劍認我為主,早些時便與我有感應。”源風燭道,“原本有心將其奪回,而後發覺你亦是不可多得之人,可助我所行之事。恕我唐突,未能坦誠相告。”

  “太子……”

  “太子早已是亡故之人了。隻是……”

  源風燭說著,深吸了一口氣。

  隻是仍有故國人沉淪夢境,不得解脫。

  “吾乃燭龍朝嫡出長子,封號神龍太子,名龍逐風原!”他忽然沉聲道,“望諸君不吝,助我一臂之力!”

  言畢,他忽然將手一甩,脫開那白骨鞭朝下方墜去。

  釋禦修穿著那一身血衣,靠在牆壁上誦經。枕寒星垂著雙手,站在窗邊一動不動,聽候調遣。黑封收了公主魂魄,已返回至塔樓之上,望著那斷壁殘垣和四周血海,深吸了一口氣。

  “燭龍太子叫得太多,已忘記他封號是神龍了。”他拍著手道,“若哪一日南國帝王真的下詔,複他之位……”

  可還會有人尊他一聲神龍太子嗎?

  他雙手分開,卻忽然原地不見,再出現時,已到了血海之前。

  望著那滾滾血水,黑封抬起手,眼中漸漸泛起紫光,瞳孔竟變為紫色。隨即磅礴鬼氣拔地而起,自地脈深處湧出,猛然築起高牆擋住了那洶湧血海。

  枕寒星伸出手,解開了額上係著的紅繩。他手撐窗棱翻身而出,自高處急速墜下,轟隆一聲落在地上,將地麵砸出了巨大的蛛網裂痕。

  那裂痕逐漸延伸,朝血海地而去。黑封見腳下裂開,便岔開腿,引著那血水朝裂縫而去,將其引流,盡數匯集到塔樓之前,隨後便向地脈深處而去。

  他正專心致誌,郡中那些妖物卻心有不甘,眼見他無暇分身,便悄悄朝他而去。不多時,已圍來許多妖獸,呲著獠牙,伺機而動,意圖咬斷他脖頸。

  黑封卻毫無反應,對此視若無睹。那些妖物見狀,立即朝他猛衝而去,轉眼便到近前,幾乎要咬碎他的頭顱。

  “別礙事。”一個清冷低沉的聲音忽然道。

  就在它們襲來一瞬,一道白色的影子出現在黑封背後,手持文牒猛然展開。那文牒竟延伸數丈,發出陣陣冷光,所到之處即成結界,將那上前之物瞬間攔腰斬斷。

  陰陽拘魂使從不獨行,隻是一人主場時,另一人便會隱匿,不到千鈞一發時絕不現身。若隻見一人便以為僅有一個,實在是大意。

  “多謝。”黑封道。

  “客氣。”白刹回。

  釋禦修盤膝坐在書房中,對著那兩隻已經破碎的人形合十雙手,誦念往生咒。隨著他的誦經聲,佛光逐漸自他周圍升起,緩緩擴散,遊離在長廊中,蔓延至整座塔樓。

  蕭無常聽到那誦經聲,仍是半跪在絲網上,轉頭去看岑吟。那女冠正朝下麵看著,微蹙著眉,手裏緊緊抓著那把青鋒劍。

  他伸出手去,輕輕摟住了岑吟的肩膀。

  “該走了。”

  深淵之處忽然泛起一道金光,擴散開來,越發劇烈。那光漸漸驅散淵底陰霾,露出許多白骨,皆已沉寂多年。

  光芒之中,隱約飄出一方簽文來,乃是一張凶簽:去住心無定,行藏亦未寧。一輪清皎潔,卻被黑雲乘。

  那簽徐徐飄起,卻驀地自燃,燒成了灰燼。而後金光漸漸向上,籠罩在了岑吟身上。

  不多時,那道光便彌漫了整座扶桑郡。

  於那片浮光之中,岑吟看到了氣宇軒昂的神龍太子,他穿著一身白色曲裾,腰佩青劍,頭戴長冠,正站在一輛戰車上引路向前。

  太子很年輕,意氣風發,俊逸非凡。在他身後,無數精兵整齊排列,持著戈矛追逐在他身後,與他同赴戰場,逐鹿中原。

  “太子殿下!”

  百姓們在歡呼,呼喚他尊號姓名。仿佛千年前盛宴猶在,從容舉杯,盼君長勝。

  “神龍逐!天下定!”

  而今千年已過。

  恍惚之間,岑吟發現自己站在覲玉台神社之中,就在奉納箱旁。不遠處便是求簽之所,而神龍太子就在神社裏,正低頭看著,似乎手上拿著什麽東西。

  岑吟仔細看去,發覺是一封簽文,卻看不清寫了什麽。

  太子看了半晌,忽然轉身朝她走來,將簽文遞給了她。

  持在手上時,發覺竟是第五十五簽,吉。

  雲散月重明,天書得誌誠。雖然多阻滯,花發再重榮。

  “輪回不止,終有再見之時。”太子笑道。

  驀然他之身影化為飛灰,煙消雲散。神社亦隨之隱去,空空蕩蕩,複歸一片淨土。

  岑吟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獨自落在塔樓之前,安然無恙。眼前金光陣陣,四周狂風乍起,磅礴之氣散盡,一切恢複如初。塔樓巍峨聳立,郡城安穩如舊,依然是入夜時模樣。

  “願郡守平安順遂。”隱約間,她聽道街上有人在低語。

  一盞盞天燈亮起,逐漸飛上天際。今日是那人的生辰,郡中百姓做了許多天燈為他祈福。轉眼之間,滿城皆是閃爍燈火,每個人都在笑,目送著祈福燈升上夜空。

  扶桑郡繁華如初。

  “願郡守平安順遂。”

  岑吟仰頭看著,隻見第七層人影綽綽,卻慢慢關上了窗戶,隻留一個剪影映在窗扇上,模糊不清。

  “平安順遂。”

  她心中忽然湧起一絲不好的預感,猛地朝塔樓而去,沿著樓梯層層向上。

  [七寶浮屠塔,高峰頂上安。眾人皆仰望,莫作等閑看。]

  源風燭就坐在第七層的觀景閣中,衣衫上幹淨如故。他身旁一切安然無恙,好似才從夢中醒來,並無異狀。

  唯有身後屏風斷裂,落在地上,一動不動。

  在他麵前,物部重陽跪在地上,手撐著膝蓋,低垂著頭,一言不發。

  花魁不在屋內,好像在門外,卻也寂靜無聲。

  “回來了啊。”源風燭道,“都回來了,除了……知禾。”

  除了我的弟弟。

  “是。”

  物部重陽抬起頭來,臉上仍掛著傷痕。少主與他對坐著,望著那人看。

  父親的黑刀就在他手邊,他卻沒有碰它。

  [有話要說嗎?]源風燭問。

  [有。]物部重陽點頭。

  源風燭沒有做聲。他靜靜地坐著,看著重陽不動。

  物部重陽低下了頭,神色一狠,忽然拔出刀來,猛地朝著源風燭而來。但幾乎是立刻,他便血如泉湧,跪在了地上。

  源風燭沒有動。黑刀仍然在一旁,他並沒有去碰。

  刀刃收回的聲音響起,旁邊閃出一個戴著鬥笠的身影。那人立在源風燭身旁,摘下鬥笠,露出一張滄桑的麵容,盯著地上那人看。

  [知道少主為什麽要殺你嗎?]

  重陽咳嗽了一聲,噴出一口血來。

  [其實,少主猜測你是平氏之人。]那人繼續說,[從發覺你內心之映射,是竹葉青蛇起。]

  此蛇有毒,常隱匿在樹葉中,咬傷生人頭顱,乃忠臣背叛之相。

  “我在此事上,吃過太多苦頭了。”源風燭輕聲道,“我太了解你們想做什麽,又如何看待我。”

  那武士的刀上有毒,物部重陽七竅流血,在地上微微抽搐著,驀地,又笑了一聲。

  [少主,對不起。]

  “願少主從此後……武運昌隆。”他用中原話道。

  源風燭閉上了眼睛。

  地榻翻來,將重陽屍首收納,隨後幹淨的一麵朝上,隱匿了地上血跡。

  寥若太夫跪在門外,沒有入內。他低垂著頭,仍穿著那一身花魁服飾,臉上妝容未變。

  源風燭咳嗽了一聲,微微睜開了眼睛。

  “朝臣先生,我有些看不見東西了。”他輕聲道。

  朝臣氏頓了一下,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但我好像看到,父母來接我了。”

  他說著,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抬起了頭。

  黑封不知何時出現在此,就站在他麵前,手裏持著勾魂鎖鏈,正低頭望著他看。可屋內卻無一人意外他的到來。

  不如說,是在等他。

  源風燭卻看不清他是誰了。

  “能談個條件嗎?”他問。

  “太子殿下想說什麽?”黑封反問。

  “你知道的。”

  “恕我不知。”

  “封魂使,”源風燭說著,卻有些搖晃起來,“若還有其他條件,便隻管說吧。或是說,你需要我的魂魄——”

  “你將五十年壽命贈他,若是取了他生魂,你仍舊能活百年。”黑封道,“殿下,你引渡燭龍郡之鬼後,命數已盡,再無魂魄可言。你若死了,魂飛魄散,此世不存矣。”

  [沒關係。]

  “太子殿下,”黑封難得如此認真,一字一句道,“你明白,魂飛魄散之意嗎?”

  [我明白。]

  形神俱滅,此世不存。

  “你再也不能見想見之人了。”黑封對他道,“從此後,世間再無你印記。”

  “我若願受此代價,可能將他換回來嗎?”源風燭問。

  黑封沒有應聲。

  耳邊隱約聽見腳步聲,像是有人在樓下某處奔跑,急躁而焦慮。

  似乎是位女子。

  源風燭顯然也聽到了,微微側頭,朝樓梯處看去。隨後他咳嗽了一聲,像是已做了決定。

  “封氏之人,是有這能為的。我想閣下,會答應我此願。”

  “為何,你要這麽做?”黑封問。

  “因為太累了。千年已過,我本是貪睡之人,想好好睡上一覺。”

  源風燭說著,將手伸向黑刀,緩緩拿了起來。

  “就不逐一道別了。”他笑道,“紫陽花重重開……”

  少年萬載不敗。

  *********

  岑吟記得那孩子曾說,自己同他很像。仔細想想,的確很像。他心中所想,言語之意,自己都能理解,也因與他有相似之處,而能對他之生平感觸甚深。

  她立在第七層的觀景閣裏,沉默地望著屋子中央那身著金衣的男子。窗子開著,燃著燭火的天燈徐徐升起,飄過窗棱,隱約可見上麵寫滿了祈福的東瀛文字。

  萬葉集有言,[願作鵬程鳥,陪送至京城。長空千裏搏,歸來亦乘風。]

  她身旁站著一個孩子,同她一樣,正望著那個人看。

  在他們麵前,源風燭跪在地上,雙手握著黑刀的刀柄,刀刃卻深深沒入了腹中。他衣服上染著血跡,麵容卻十分平靜,閉著眼睛,低垂著頭不動。

  他看著像是睡熟了,大約是真的累了。辛苦他這麽久以來,獨自支撐著這座郡城。

  岑吟是修道之人,她其實已經看出,源風燭魂魄散盡,不存於世了。

  說什麽輪回不止,終有再見之日,徹頭徹尾的謊言。

  她伸出手指,碰了一下那人眼角的淚痣,又慢慢收回。她沒有做聲,那孩子也不做聲。

  在那人旁邊,一個中年男子跪坐著,手裏持著一把長長的太刀。見岑吟來了,便將刀放在了她腳下。

  “少主說,此刀已贈與蕭氏公子,請他收下。”朝臣氏道,“他還說,唯有自己怨念散盡,那陰郡之鬼方得解脫。扶桑郡已托付給小主人,他之罪愆,由自己背負。”

  他說著,又從身後取出一把檜扇,慢慢放在了太刀旁邊。

  “這是少主贈你的。”朝臣氏道,“別無他話,願君一路平安,諸事順意。”

  岑吟還是沉默著,沒有言語。

  那孩子直直地望著源風燭看,一言不發。

  “你是想護他的,是嗎?”岑吟忽然問。

  那孩子還是不說話。

  到底要如何珍視一個人,才願意這樣付盡平生。岑吟不知道。

  “你再也沒有哥哥了。”她輕聲說,“你再也不會有哥哥了。”

  你從今以後,再也看不到他了。

  源知禾忽然放聲大哭,他跪下來,緊緊地抱住了源風燭,伏在他身上哭嚎不止。

  岑吟深吸了一口氣。

  “他之決定,旁人無權幹涉。”她輕聲道,“年幼不是為罪惡開脫之由。一輩子活在歉疚與痛苦中吧,這是你活著的代價。”

  言畢,岑吟彎下腰來,拾起檜扇與刀劍,轉身離開了原地。

  蕭無常就在塔樓之外,手持著那葫蘆,倒出一把丹藥來塞入口中。他哢嚓哢嚓地嚼著,麵上卻仍然鬼氣森森。

  枕寒星站在一旁,憂心忡忡地望著他看。釋禦修誦著經文,不斷加持於他。先前破開的禁製在慢慢複原,禁錮力卻已不如從前。

  他正吃著丹藥,忽然背後卻傳來一聲歎息,令他微微一頓。

  “蕭釋。”有女人的聲音在他背後道,“我們涉入此事,是不是錯了?”

  蕭無常咬著丹藥,沒有回應。

  “你昔時也是惡鬼,是嗎?”岑吟在他身後問。

  蕭無常點了點頭。

  “也是執念深重之人?”

  蕭無常又點頭。

  “你會跟他一樣下場嗎?”岑吟問。

  蕭無常終於放下葫蘆,朝她轉過了身來。

  “不會。”他心平氣和道,“我是佛國護法。”

  釋禦修將雙手合十與她行禮,隨後拍了拍枕寒星的肩膀,兩個人一同轉身離開了,留下那兩人獨自在此處將話說明。

  見他們走了,岑吟便抬起手,將那把極長的太刀遞給了他。

  “他送給你的。”她輕聲道,“先前你問他,可有兵器贈予枕寒星。他答應了送這把刀。”

  蕭無常的手指抖了一下,慢慢抬起來去接刀。但岑吟發現他像是失了力氣,有些力不從心。

  “我真是老了。”他歎道。

  岑吟忽然抱住了他。

  “蕭釋,我很害怕。”她抖著聲音道,“我和他很像,我也有執念,會不會我哪日也……為人所害,徘徊千年不得解脫?”

  “不會。”蕭無常輕輕拍著她後背,“我來此的目的,便是不讓此事發生。”

  “那若是沒有你,我就會和他一樣是嗎?”岑吟問,“為了家人……妹妹……我也將自己逼上了絕路……”

  “別怕。”蕭無常摸了摸她的頭,“執念過重固然反噬自身,但若全無執念,也是成不了事的。”

  但你不會如他一樣。我也不會讓此事發生。

  “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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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