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音絕-滅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697
  隱約有鈴鐺聲傳來,似是女子身上的掛飾,清脆動聽。驚鹿篤篤作響,明月高懸在空,一處庭院,一盞熱茶,兩串白玉丸子,便能讓一個孩子歡笑出聲。

  [好吃嗎?]源今時笑著問。

  [好吃。]

  於是一隻手抬起來,蓋在自己頭頂上。是父親的手,很暖,不想他挪開掌心。

  [怎麽哭了?]源今時問。

  [不知道。]

  隻是心覺難過,不知從何而來。仿佛踏過重重輪回,卻不記得發生何事,隻是難過。

  陰霾深處,無解的委屈,想不起來路,亦望不到去路。

  [好吃得哭了嗎?]源今時笑道,[好孩子,還有很多,都給你就是。]

  [我難過。]

  [為什麽難過?]

  [不知道。]

  源今時看著他,摸著他的頭,將他抱在自己懷裏,輕輕拍著安撫。

  [是父親無能啊。]他喃喃道,[不能為你改史書,不能讓帝王為你平反。好孩子,委屈你了。]

  [我不難過,我不難過了。]

  白玉丸子很好吃,若能一直如此,也不覺難過了。

  *********

  “太子殿下,要去哪裏?”

  仍是明月高懸之夜,血腥氣卻開始蔓延。身後那人追在自己身後,從來溫和的眉目此刻溢滿焦慮。

  “不要叫我太子殿下。忘卻也罷,可惜偏又想起來。這十六年父子之情……令人作嘔。”

  “你要去哪?”源今時慌了,“好孩子,公主……公主還在家裏等著你!”

  “等我?不過隻是借了你們血肉而已,何必等我!”

  “我隻有你一個兒子,”源今時聲音有些驚慌,“你要去哪裏?”

  “與你沒關係!”

  “可你母親還——”

  “你還知道她是我母親!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叫我太子殿下!”

  源今時震驚地看著他,繼而忽然笑了,仍是溫和燦爛如舊。

  “那就回家吧。”他笑道,“好孩子,跟我一起……”

  可笑。

  他真的很可笑。

  他從頭至尾就是個可笑之人。

  性情豁達,內心堅韌,從不見任何人任何事能將他擊潰或擊垮,理智,冷靜,強大得仿佛沒有軟肋。

  就連死後都沒有化為厲鬼,明明生前際遇,同自己一樣慘烈。

  他為何不怨恨呢?

  他好像誰都不恨。

  多可笑啊。

  *********

  烈火蔓延至整座庭院,一行人逃至水邊,遠遠見一艘客船停泊,似是早有準備。

  [家主!快走!]戴著鬥笠的武士持著刀朝向後麵,口中卻大喊出聲,[他們追來了!]

  源今時卻沒有動,隻是皺著眉看。他的容貌,二十年來幾乎沒有變化,如母親一樣,像是被留住了容顏,看起來還是舊模樣。

  可他又分明老了,眉目間的滄桑,如止水般的眼神,他已不年輕了。

  “你快走,到南國去,你母親在那裏,還有你未出世的弟弟。”他道,“到那裏,就沒有人敢動你了。不要回來,一直一直不要回來。”

  “一同走啊,來得及,走啊!”

  “我不會走,也不能走。”源今時笑了,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我是皇子,當以身為殉,方不為人詬病。”

  他的掌心依舊很暖,卻漸漸離自己而去。不肯放棄,於是在他收回時扯住他的手,想要他一同離開。

  源今時握緊了他的手掌。

  “好好守著你的郡城,守著該守著的人。”他溫和道,“六道輪回不止,終有再見之時。”

  船開動了,身後隱約有火把疾來,像是在搜尋。手臂漸漸繃緊,逐漸握不住那隻手,卻仍然不肯放開。

  “父親!”

  源今時仍是衝他笑著,忽然甩開他的手,上前猛地推了他的肩膀。

  “走。”

  船漸行漸遠,隔著水麵,隱約看到他仍是站在岸邊,手裏握著那把刀,遠遠地朝自己看。

  “父親!!”

  母親常說,凡事愈想抓緊,愈會從指縫間流逝。顏光不可留駐,唯有放下得失放得解脫。

  但於自己而言……實在難以做到。

  回南國後不久,便傳來源氏皇子切腹自盡的傳聞。目擊之人說,他回到了庭院,持著那把刀,站在自己的正廳之前恭候那些人大駕光臨。

  他與幾個家臣武士與數百人周旋搏殺,左右皆亡,最終力竭。偏偏他是天生貴氣之人,不肯苟延殘喘,對幕府威逼利誘之言置若罔聞,命將盡時,持起黑刀刺入了自己腹部。

  那時母親將近臨盆,最忌大喜大悲。自己不敢告知,消息卻不脛而走。但母親卻沒有哭。

  她仍是坐在那處觀景閣裏,遠遠地眺望著風景。而他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地麵,沒有作聲。

  “二十年了。”公主喃喃道,“受他照拂二十年,實在感激不盡。”

  “母親……”

  “我不難過,也無怨言。”公主笑道,“生死有命,縱有千般不甘,又何必將自己困死在一方孤城。”

  你替我哭吧。母親說,我將悲傷寄托於你。

  那之後,便再也不要落淚了。

  **********

  他們扣下了父親的刀,卻在八年後,乘船而來,指名道姓送給自己。

  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它曾是父親從不離身的兵器。

  如今卻隻能擱置在觀景閣的刀架上,守著不會再回來之人,日複一日。

  母親最喜坐在窗邊看扶桑郡美景,直到後來某一日後,她再也不曾出現。

  一切事物靜止,雖仍是舊時模樣,但卻空空蕩蕩,與從前再不相同。

  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裏兮共明月。

  “從此以後……要留你一個人了。”

  **********

  若是不願獨自一人,可有法能解?

  隻想麻痹內心之苦,苦酒滲毒也甘之如飴。

  我隻剩一個弟弟了。不要再奪走他了吧。

  “知禾……”

  燭龍太子說著,又吐出一大口血。那長戟非凡俗之物,能傷厲鬼魂魄,他隻覺胸口一陣劇痛,鑽心蝕骨,將一切不甘催至頂峰。

  大約是受他心智所震,那環繞郡城的血海忽然停滯,洶湧之態戛然而止,波蕩不已,哭嚎聲卻漸漸減弱。

  太子咬緊牙關,拚勁全力,忽然向後而去,硬生生脫開那利刃,朝塔樓書房處而去。

  黑封就在此時動了。兩道拘魂鎖鏈出現在手上,他踩著碎磚石躍下了塔樓,猛地擲出鐵鏈,瞬間纏繞在太子身上。

  “莫做無用功,太子殿下。”黑封冷淡道,“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你尚有壽元未盡,何必為他人自毀命格。”

  太子被鎖鏈束縛,周身鬼氣亦遭壓製,但他神色卻越來越狠,隨即爆發,掙斷了那鐵鏈。

  黑封眯起眼睛,落在書房外的窗上,仰頭朝上麵看。

  “自尋死路。”他低聲道。

  太子卻直朝他而來,飛致半空,忽覺心髒陣痛不已,仿佛在抽搐一般,竟一時動彈不得。他噴出一口血,想要再去,卻感覺身後有人疾馳而來。

  “蕭無常……”

  他將手向半空一伸,無數蝴蝶匯集而來,連同那道道絲線盤旋著朝那人而去。

  蕭無常心知太子之戾氣,已與這郡城融為一體。縱然無心涉足,隻怕此事也不能善了,唯有先下手為強。

  眼前寒光陣陣,皆是致命招式,不留一絲餘地。他將長戟刺向那風暴中央,忽然骨節裂開,旋轉化為了白骨長鞭,循風而轉,一下子打開了重重包圍。

  鞭子破開桎梏,轉眼已到太子麵前。他那雙眼睛忽然睜大了。

  一聲巨響過,那道紅色的影子硬生生抗下一鞭,被擊向半空。蕭無常直衝而上,一拳打在他腹部,餘勁打得他揚起了下巴,接著臉頰上又挨重擊,直打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心知若給他餘地喘息,必不得善終。他翻起身一腳踹在那人胸口,徑直將他踢飛至塔頂。一道紅光閃過,太子重重地撞在屏風上,落在源風燭不遠處,爬起來時又吐了一口血。

  一雙靴子立在他麵前,抬頭看時,見那護法神站立不動,鞭子已化為長戟,被他持著靜靜地盯著自己看。

  燭龍太子陰森地看著他,卻忽然又噴出一口血來。蕭無常盯著他,手指一甩,長戟在他掌心裏一轉便朝他咽喉刺去。

  太子沒有躲,心知躲不過,也不打算躲。但一聲脆響後,他卻一愣,那長戟刺穿的不是他的脖頸,而是一道黑色影子,隱約可見是人形樣子。

  那人影被刺穿心口,卻抖著手抓住了那白骨杆,擋在了太子麵前。

  蕭無常拔出長戟,甩了甩立在身側。他心知這東西是影鬼,大約是為太子而來。

  但他受了自己一招,大約已是不能活了。

  果然,那影鬼垂下了手,漸漸浮現出飛灰。他轉過身來,勉力朝燭龍太子叩拜。

  “殿下去何處了……?”他斷斷續續地問,“屬下守您已逾千年,而失蹤跡三十年矣……”

  太子正欲開口,那影鬼卻將手伸前,攤開掌心。裏麵置著一枚小小的印紐,正是太子舊物。

  “吾等猶在夢中……而見欺於陛下……”

  那影鬼說著,將頭磕在了地上。

  “通傳小趙四來報,燭龍郡……破了,殿下……萬望……小心……”

  他聲音越來越輕,燭龍太子手指一動,立即去抓那影鬼。他卻散成灰塵,消失無蹤。

  慘白的手指抓在地上,死死摳著碎石。身著紅衣的身軀在微微發抖,他抓緊了那枚印紐。

  他張開口,似是想哀嚎,卻寂靜無聲。

  岑吟就站在不遠處,震驚地望著眼前一切。蕭無常扭了扭脖子,朝向了她。

  “警惕一些。”他道,“他不是尋常厲鬼。”

  “你……欲渡之,還是滅之?”

  “能渡便渡吧。”蕭無常甩了甩長戟,“渡不了,再殺。”

  月色之下,那道紅色人影忽然動了。他站起身來,猛地竄向了源風燭。

  蕭無常想動手卻已來不及了。原本一動不動的源風燭驟然睜開了眼睛,猛吸了一口氣。他將手一伸,那把一人多高的太刀忽然被他握緊在手心裏,撐著它緩緩站了起來。

  扶桑郡的白骨化驟然停止。他眼中重新冒出綠火,自塵土中慢慢走出,跌跌撞撞地立在了蕭無常不遠處。

  “這……郡城是活的。”他咳嗽一聲,對蕭無常道,“我雖無可留戀……但也有固守此處之職。”

  他麵前那人轉過身來,長戟持起,隱約透著血腥氣。

  “源郡守……”蕭無常低聲道,“生與死,原有定數。”

  岑吟眼見著他舉起了長戟,心中莫名有些慌亂,想開口阻攔,又不知該如何說,躊躇之下,愣在了原地。

  源風燭咳嗽著,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張了張口,卻什麽都沒有說。

  他忽然持起手中太刀,猛地貫在地上。一截刀鞘沒入地麵,立穩不動,而他將手一勾,忽然那把青鋒劍便自塔下而來,撞入了他手中。

  蕭無常就在這時動了手。他持戟便砍,快且狠,源風燭將頭一轉立即避開。他甩出僅剩的幾條傀儡絲,猛地朝半空疾馳而去。

  但那人緊追在他身後,兩人兵器交接,大打出手。源風燭眼見難以脫身,忽然甩開絲線,將那青鋒劍反手扣住,哢嚓一聲,那劍居然一分為二,各持半刃,被他握住柄手,將靈力升至巔峰,孤注一擲朝身後人俯衝而去。

  兩把劍與那長戟相抵,迸發出強大威力,瞬間整座郡城便盡化沙塵,而僅剩那塔樓遺世獨立。一片塵煙中,兩道影子相撞,轟鳴作響,但隨即其中一人便被震開戰寰,朝塔樓而來。

  青鋒劍合二為一,當啷一聲落在了岑吟腳邊。那人也墜在不遠處,緩緩跪在地上,像是已經力竭。

  那把長太刀還立在原地,被他用力拔出,搖晃著試圖起身,卻還是半跪在地。

  “我不能死……”他滿嘴是血,不斷喃喃自語,“我護不住燭龍郡……護不住父親……護不住母親…………唯有知禾與這座城……我不能死……”

  蕭無常浮在空中,俯瞰著下方之人。岑吟發覺他神色極冷,滿身鬼氣,簡直不像是他。

  “蕭釋,住手!”她終於有些害怕了,抖著聲音對那人喊道,“蕭釋!”

  蕭無常還是無動於衷,卻將頭轉向了那扇屏風。

  “殺人,殺身為下,誅心為上。”他輕聲道,“那便是你珍視之物嗎?”

  源風燭心中一驚,當即死命抓著刀,硬是站了起來。

  “不要動它!”他嗓子都喊啞了,“蕭無常,算我求你!不要動它!”

  “不要動?”蕭無常道,“我問你,明知她是某人珍視之人,卻還對她出手的,究竟是誰?”

  “我不想害她!我從來沒有害她!”源風燭攔在屏風前,幾乎已方寸大亂,“不要動這扇屏風,不要動它!”

  “好,我給你一次機會。”

  蕭無常說著,緩步靠近源風燭。那人已是站不穩,半跪在地,眼睜睜看著他越走越近,最後在麵前居高臨下地俯瞰自己。

  “源郡守,西武佛國護法之位,仍有空缺。”那人道,“你之能為,毀之可惜,可願去佛國修行?若答允,或可赦你千年之怨。”

  源風燭的表情瞬間扭曲起來,驚詫,彷徨,不甘,交織匯聚。

  又是這樣……好像自己十分可憐,事事都需他人寬宥。

  我不願意。

  所為修行,不過是求未來之果,能可脫離苦海,回頭是岸。可若是不懼灰飛煙滅,又何必為活命苟延殘喘。

  “不願意。”

  蕭無常有些許驚訝,卻又很快收斂了神色。其實,他大約猜到太子不會應允。

  “可惜了。”

  一陣風聲過,那護法神直朝屏風而來。源風燭瞳孔收縮,拚勁靈力持著刀擋在屏風前,神色已近乎瘋狂。

  “住手!”

  他的嘶吼聲回蕩在夜空之中。蕭無常卻將長戟劈過,氣勁竟透過了他的身體,向屏風而去,瞬間將那描繪其上的女子畫像砍成了兩段。

  源風燭的神情僵在臉上,他站立不穩,朝屏風伸出手去,卻眼睜睜看著那貴女像斷裂,緩緩向後摔碎在地,想去抓她的手也隻能碰到碎裂的沙石。

  他眼珠在抖,身體發起抖來。岑吟第一次看到他失去冷靜的模樣,本就震驚的她後退兩步,靠在了一處斷壁上。

  “惡鬼!”

  源風燭聲嘶力竭,朝著蕭無常,眼眶滲出血來。

  “你才是惡鬼!徹頭徹尾的惡鬼!”

  那人不為所動,轉眼白骨長戟已至近前,直刺他眉心。他卻躲都不躲。

  心知躲不掉,也不必再躲。

  破空忽然傳來一聲巨響。響聲過後,隻見一把黑刀擋下了那杆長戟,穩且準,震得持戟之人虎口發麻。

  隨即颶風驟起,竟從刀柄處漸漸幻化出一隻手。青白色身形出現,立烏帽戴於頭頂,就站在源風燭麵前,替他擋住了那道殺氣。

  那人很年輕,二十歲的模樣,眉眼與源風燭很相似。他周身氣場極穩,當是內心強大之人。

  “休傷他性命。”那男子冷冷道。

  有刀刃落地聲傳來,他護佑之人緩緩跪在了地上,似是已經力竭,淚水卻奪眶而出。

  鈴鐺響起,十二單衣裙落下,一雙白皙纖長的手伸出,緩緩蓋在源風燭臉上,又俯身抱緊了他。

  岑吟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漆黑的長發,如星辰般的眼睛,麵容哀傷卻溫柔,擋在源風燭身前,庇護他莫要為人所傷。

  “風啊風,慢些吹,休傷我兒性命。”她喃喃道。

  你一直問母親身在何處。

  其實母親就在這塔樓之中,或該說,就是這塔樓本身。

  願為磐石壁壘,護吾子永安。

  *********

  風吹燭滅,吾母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