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音絕-破
作者:
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10395
“封仔,”岑吟忽然道,“你如果隻收一個……是來收誰的魂?”
黑封張了張口,但忽然他瞳孔一動,臉上竟現出了骷髏相,又被他抬手瞬間化去。
“時辰不到,不敢講啊。”他摸了摸自己的臉,“但這……”
他手臂也動了一下,竟整條都變做了白骨。岑吟回過頭時,看到他正低頭擺動著那僅剩骨頭的手指,隨後又再次恢複成原樣。
“封仔?”她覺得不太對勁,“你……”
“本相而已。”黑封道,“地府鬼卒,都是些披著人皮的骷髏,在這世間行走——”
他再次住了口,脖子扭曲地轉了一圈,哢嚓一聲整個人現了原形,變作那衣衫破爛的枯骨模樣。
“哎喲。”黑骷髏盯著自己的手,牙齒摩擦作響,“咩事啊?”
“你你你……”岑吟倒退了兩步,“你……不吃人吧?”
“食乜人啦!”黑骷髏大怒,“都係你唔畀腳尾飯食,餓成骨頭了!”
它說著,抬手一化,勉強又恢複了那陰騭少年模樣,神色陰沉地仰頭朝上方看。
“這地方不太對勁。”他道,“又或是那二人之場太強,波及到了我。”
岑吟聞言,也仰頭朝上空看。但喊殺聲甚遠,更不見其人,隻大約知道他二人打得如此凶悍,扶桑郡卻愈發靜寂無聲。
她早有猜忌,心覺此地應是陰陽之界,或許不在人間世而在彼世,這才沒有尋常生人。
“你說此地是死郡,所以才聽不見百姓之音。但我以為不是。”岑吟道,“或許從講百物語開始,我等便已在此處了。”
百物語……不是招鬼,而是將他們拉入了鬼界。
“不是你到上麵來了,”岑吟搖頭,“而是我們到下麵去了。”
若如此的話……
“這裏會不會還有其他鬼怪?”岑吟忽然問。
黑封詭異地笑了。
仿佛在回應她的話一般,隱約可見扶桑郡裏有東西在動,低頭看時,發覺是無數東瀛妖物,怪異陰森,就隱藏在郡中,像是在貪婪地盯著太子看,準備等他力竭時分而食之。
上空漆黑之處,那兩人打得塵煙四起,寒光如流星般劃破寂夜。地麵裂開,房屋粉碎,有些小妖不及躲避,被氣勁席卷而灰飛煙滅。
岑吟望著下方那滾滾煙塵,忽然看到一道冷光自灰燼中閃過,鋒芒極為熟悉。
“我的劍!”她心急道,“那是我的青鋒劍!”
那把劍被收在劍鞘裏,煙塵散去時,隱約可見它被放在一個金衣人身邊,一旁還有兩人在看顧他。
岑吟認出來那人是源風燭。
他仍是舊模樣,卻閉著眼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肉身大約還活著,生魂卻已離體,因而意識全無,如睡著一般沉寂。
肩膀上忽然一熱,岑吟轉頭,發覺一隻火蝴蝶落在她肩上,煽動著那熊熊燃燒的翅膀,卻並未灼傷她。抬頭看時,滿郡城都是蝴蝶,火光陣陣,火星點點,在郡中閃爍不定。
但那蝴蝶卻並不長久,火焰熾盛之時,便化為灰燼,漸漸散去了。
岑吟忽然記起,源知禾似乎說過自己與那人很像。
很像嗎,並不覺得。她抬起手試圖召喚那柄利劍,它卻不肯回來。
“封仔你說,兵刃可會擇主嗎?”岑吟忽然問,“若同一件兵器易主,這些人可有相同之處?”
“你是說言不由衷?”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咕噥道,“但據我所知,太子不是它第一位主人,或該說……不算。”
岑吟覺得他聲音很奇怪,轉頭一看,那家夥不知何時陶澄來一個破碗,裏麵放滿了香灰,還撒了些碎骨頭點綴,正用一把破勺子舀著大口地往嘴裏送。
“啊……腳尾飯在何方。”他吃著香灰,一臉的聊勝於無,“生米一碗放枕邊,筷子一插立田間。若能痛快吃一場,今宵賽過活神仙。”
岑吟皺著眉盯著他看,半晌都不說話。黑封最怕有人看他吃東西,吃著吃著,就不香了。
“咩?”他警惕地問。
“那把劍第一個主人是誰?”岑吟問。
黑封沒有回答。他舀起一大勺香灰送進了嘴裏,吃空了破碗後,就扔掉勺子,拿著它在指尖上滴溜溜轉。
“有東西來了。”他突然道。
上方廝殺聲驟然靠近,兩人仰頭去看,隻見蕭無常持戟將太子逼退至半空不遠,那厲鬼仍是咆哮著,凶惡如舊。
黑封仰頭看著,見塔樓穹頂仍有半邊,看不到那空中之象,想了想便站起身,將那隻碗在手中拋起又放下。
“半遮半掩,實在難受。”他道,“不如全毀了,也好看得痛快些。”
言畢,他忽然朝僅存的穹頂擲出了那隻破碗。隨即轟隆一聲巨響,那穹頂被擊得粉碎,瞬間露出了上空明朗的星月。
在那夜空之上,蕭無常與太子相鬥,兵刃錚錚作響。他以長戟劈開太子氣勁,又一連斬斷數道絲線,眼中殺氣正盛。
岑吟仰頭看著,見太子胸口處仍插著那把黑刀。那刀上似乎有大量靈氣,正緩緩注入太子血脈之中,而他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卻愈發瘋狂。
這刀不對勁。
她急忙對蕭無常比劃,試圖告知他此事。蕭無常餘光瞥見,顯然也意識到了,幾道殺招過後,當即精準指向了太子胸口。他疾馳而來,靠近那厲鬼時,神色忽然一狠。
隻聽轟鳴一聲,那刀瞬間飛出,脫離了太子胸腔。他口中噴出黑血,心髒所連血脈盡數崩斷,手足扭曲起來,發出了一聲淒厲慘叫。
半空席卷起一陣狂風,竟將岑吟扯向高空。黑封急忙去拉她躲避,循著颶風落下來時,竟又回到了那處觀景閣中。
穹頂已失,屏風猶在。地上仍是鋪著許多蝴蝶殘翼,隱約嗅到花香習習,將殺氣漸漸壓了下去。
空中烏雲已散,一輪明月如輝,月光之下漂浮著那紅衣厲鬼,正用手捂著自己的臉。他瘦骨如柴,兩條手臂慘白泛青,仿佛皮下隻是骨骼,憔悴落魄得令人心驚。
一陣風吹過,將那蝶翼吹得到處都是,落到了塔樓之下的黑暗中。
岑吟站在屏風前,被夜風吹起了墨色長發。塔樓失去寶頂,周遭之景一覽無餘。半空銀絲密布,火蝴蝶鋪滿郡城,那一片火浪之上,太子不再咆哮,而漸漸安靜下來,挪開了自己的手。
“朝臣待漏五更寒,鐵甲將軍夜渡關。”他忽然低聲道,“山寺日高僧未起,算來名利不如閑。”
一邊說著,一邊慢慢放下了遮著麵容的手。月色之下,那原本潰爛的半張臉漸漸複原,空洞的眼窩也逐漸被眼球填滿。那黑刀雖刺穿了他心髒又被打落,卻也借著它之靈力引回了太子心智。
怨氣被壓製,神思回轉,慢慢恢複了他舊時容貌,竟是個十分清秀白皙的男子,與源風燭並不相似,但麵容亦十分幹淨。
他是有幾分像貓,若不是厲鬼,當是個機靈討喜之人。
月色之下,燭龍太子眼簾微動,收起了眼中綠火。岑吟離他不算太遠,隱約可見他墨色的瞳孔,倒是與源風燭如出一轍。
無論前世或是今生,他都生了一雙一模一樣的幹淨眼睛。
晚風之中,那衣袂飄飄之人回過神來,看向了蕭無常,又轉頭去看塔樓。他望著岑吟,一頭長長的黑發隨風浮動著,宛如在水中一般蔓延開來。
“今夕何夕了?”他朝岑吟問。
太子的聲音很年輕,仍是未脫少年稚氣。岑吟不知如何回答他,嘴唇微微抖著,還是決定告訴他實話。
“已過千年。”
“千年……”燭龍太子喃喃道,“千年……千年……!”
他忽然長嘯一聲,周身泛起磅礴之氣,瞬間席卷了整座扶桑郡。
“源氏今時……!”太子咆哮道,“賊豎子!我與他不共戴天!他在哪!在哪!”
深埋腦髓那張臉,年輕溫潤,卻令人厭惡至極。他暴躁地四下張望著,忽然看到了塔樓之下的源風燭。
“源氏!”
太子凶惡地吼著,忽然直朝源風燭而去。尖利的指甲伸長數寸,團團黑氣圍繞不散,刺向那人的咽喉。
物部重陽與寥若太夫瞬間站起,意圖攔下那厲鬼。但瞬間重陽胸前便被鮮血浸透,寥若的半張臉亦被抓壞,兩人不敵他氣勁,被震飛向兩旁摔在了碎石之中。
“源氏今時!”
燭龍太子轉眼已到源風燭麵前。那人麵容已恢複平靜,閉著眼平躺在地,呼吸慢慢起伏。
“太子!住手!”
遠遠地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像是在大喊,有些熟悉又陌生。
但燭龍太子置若罔聞。他已撲到源風燭上方,指甲猛抓向他脖頸。
“太子!”岑吟在塔樓頂上大喊道,“住手!那不是源今時,是你自己!”
指甲刹那間停在源風燭眉心。燭龍太子漂浮在他上方,因戛然而止而有些發抖。
“不是源今時?”他彷徨起來,“這張臉……不是源今時?”
很像,明明就是他,為何不是?怎會不是?
“他的確不是。”一個聲音道。
前方傳來腳步聲,太子抬起頭,看到一個戴著鬥笠的武士站在一旁,已經拔出了打刀。
太子一見他,忽又暴怒起來。
“是你!”他咆哮道,“源今時的走狗!你主子在何處!”
那武士沉默了。半晌後,他緩緩摘下鬥笠,露出一張胡子拉碴的滄桑麵孔。
“太子殿下,不覺得我已老了嗎?”他聲音沙啞地問。
燭龍太子又是一頓。他神智並不清晰,隱約有些錯亂,但卻仍是意識到此言非虛。
“……源氏今時在何處?”他又一次問。
“已……不在人世。”
太子聞言,啞了聲音,像是難以置信。他浮在半空,又低頭去看源風燭。
“那他……”
“殿下覺得,他會是誰?”那武士問,“若您殺了他,隻怕再也回不來了。”
太子的麵容猙獰起來。他忽然開始撕扯自己的頭發,指甲劃過額頭,劃出道道血痕。
夜空上忽然明光一閃,一杆白骨長戟已刺向他後背。太子眼中凶光畢現,猛然回身,雙手交叉而翻,旋出一股氣勁將它震開。狂風驟起,席卷至塔樓之上,岑吟隻覺一股颶風撲麵而來,險些將她刮倒在地上。
“何人?”太子陰森地問。
“龍逐風原,”黑暗之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哂笑道,“你可記得自己是誰嗎?”
太子瞬間睜大了眼睛。他赤著雙足,指甲泛黑,鬼氣席卷周身不散。
“你竟敢……”
“怎麽,不想被人直呼其名?”蕭無常的臉自夜空下緩緩浮現,“那不然還是叫你……源風燭?”
“源風燭……”燭龍太子重複道,“源風燭……源風燭……源……”
[踏輪回似登萍度水,斷塵緣若浮生一醉。]眼前浮現出一道模糊的影子,站在燭火下衝自己笑,[六道之苦,身心俱滅。私以為,風燭之名雖薄了些,卻大約能保你此世安穩。]
隻可惜,池塘春草在,風燭故人亡。
那殺氣騰騰之處,燭龍太子神色怨毒起來,隱約像是記起了舊時事。
“蕭氏……”他嘶啞道。
蕭無常皺起了眉。他麵前的太子瘦骨嶙峋,麵泛病氣,威勢卻不減。為人身束縛時,已是不好對付,如今既現本相,心智複原,或許更加棘手。
這骨頭難啃,但也要啃。
“在下是佛國護法神,蕭氏無常。”他對那人道,“太子殿下,夜安。”
燭龍太子眼神渙散地打量著他,見他一身武將裝扮,手持長戟浮在半空,那威能顯赫的模樣令人心生厭惡。
低頭再看自己,翻弄著那雙骨瘦如柴的手,竟微微發起抖來。
“你敢把我元神打出!”他陰森道,“你——”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等僅是過路客,本不欲卷入你郡中是非。”蕭無常打斷了他,“奈何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若我不打出你元神,隻怕現在變成鬼的,就是我自己。”
厲鬼在前,已入箭在弦上,已無收回之勢。那鬼心火熾盛,如一局死棋,唯有將其覆滅,方能彼此解脫。
太子忽然動了。
他五指微抖,猛地甩出數道傀儡絲,纏繞著鎖住源風燭命脈,提著他飛上了塔樓。
那人被絲線吊在半空,兩隻手垂落著,遠遠看去像一具死屍。
岑吟見他朝此處來,連忙起身避讓。太子將源風燭置在屏風前,卻又停下來,仰頭去看那上麵繪著的貴女。
“母親……”他喃喃著,想伸出手,卻又徘徊著收了回來。
源風燭如傀儡一般靠在屏風上,閉著眼毫無生氣。
太子就一直望著他看。岑吟以為他會震驚或是淒惶,再如何也該是難以置信的模樣。但太子隻是默默著,隱約像是有些悲愴,卻又一瞬即逝。
“佛國之人,可離苦得樂否?”他忽然問。
在他身後,蕭無常立在塔樓外一處絲線上,停駐不動。
“心之所向,起手便是一方世界。”他轉了轉長戟道,“離苦得樂,在心不在身。”
“妄言!六道之苦,身心俱滅!”
“六道輪回本為佛國所載,□□變幻,自有生滅。”蕭無常道,“你之生滅我不關心,隻是想問,太子殿下已是諸事順遂,為何非要同我們過不去?”
本該通天大道,各走一邊。誰知兜兜轉轉,闖到了虎口裏來。
燭龍太子沒有作聲。沉默半晌後,他驀地轉頭去看岑吟,墨色的瞳孔靜得像一潭死水。
忽然他朝岑吟直衝而去,朝著她的脖頸伸出了森白手指。但蕭無常比他更快,一杆子將長戟擲來,瞬間打開他的手,逼得他推開數米遠。
燭龍太子顯然被激怒了。他落在一根傀儡絲上,森然望著蕭無常。
那人五指一收,勾回了那把白骨戟,正望著他看。
岑吟距他們不遠,看著蕭無常那張臉,竟隱約有悲憫之色,像是在看一頭不得解脫的困獸。
太子見他如此,暴跳如雷,幾乎目眥盡裂。
“蕭無常……”他森然道,“蕭無常!!”
忽然間寒光閃現,他將手指一轉,青鋒劍立即出現在他手上,散發著幽幽鬼氣。
那劍材質極佳,雖過千年,卻鋒利如舊,被他持在手中,十分嫻熟自如。他與舊兵器久別重逢,在手上颯颯旋轉,輕而易舉便能掌控。
岑吟所知有限,隻記得此劍乃是師父從不離身之物,後贈予了自己。她將此劍用得極好,雖尚不及師傅,但也小有所成。原以為這世間除師父外,唯有自己能駕馭這把劍,而今見到太子,才知何為正主。
太子故劍上手,很是順從於他,周身氣場亦為之滌蕩。他握緊柄手,氣海翻湧不休,升至半空,忽然將手一伸,那金紅相間的麝鳳蝶飛得滿郡都是,將整座城池都籠罩在蝶翼之中。
“我燭龍郡,可是你動的?”他嘶啞地問。
“不是。”蕭無常冷淡道,“你自己身邊有厲鬼,不向內尋,而強加在外人身上,真是可笑。”
“那好,那好。”太子道,“既不敢認,就拿自己來賠命!”
他猛然俯衝,劍花一挑直朝蕭無常刺去。
岑吟一見,立刻緊盯著他看,生怕遺漏一招一式。太子劍法極高,如流雲破光,長虹貫日,幾回合下來,能收能張,且能反手用劍,擋下蕭無常攻勢。這劍在他手中,宛如遊龍入水,似有意識一般靈活迅捷。
不但如此,他亦甩出傀儡絲線,將靈力附著其上,操控著它們如蛇一樣追逐著獵物。
蕭無常在空中左躲右閃,的確有些掣肘。腳下滿是火焰熊熊的麝鳳蝶,四周有絲線鋪天蓋地而來,意圖躲避時,太子又持劍而上,竟成三方圍攻之勢,一時不得解脫。
二人雖僵持,奈何太子未占優勢,也未占劣勢。蕭無常雖防禦得滴水不漏,不給對方任何可乘之機,但數次閃回,仍是不能將他完全壓製。
反觀,太子雖有耐心,卻也有了煩躁之意。忽然他旋身朝後麵退去,牽起數道絲線,分作兩股,一股朝蕭無常而去,另一股則半空轉向,竟直直奔向了岑吟。
岑吟不知他為何要反複對自己出手,更不敵太子詭術,左躲右閃,最後竟撞上屏風,險些絆在源風燭身上。黑封一見,當即上前欲牽住絲線,但蕭無常反應更快,在那線將至塔樓時一把攢住,狠狠抓在手中。
那線在他手上繞了幾圈,死死勾緊他手指,絲線自指縫間透向四麵八方。燭龍太子幾次欲再扯動,蕭無常卻不鬆手。隱約有血珠滲透其上,竟已被割裂了傷口。
太子見他有傷,當即將絲線又勒緊幾分。蕭無常的手背上暴起了筋,絲線將他的手勒得血流如注。
然而岑吟卻發覺他的血與旁人不同,上麵竟冒著點點金光,仔細一看,發覺是無數小小的卍字符,不斷閃現又消失,在他的血跡上循環不停。
“哦喲喲,自帶佛光的男人。”黑封將手指握成環形貼在眼睛上看,一臉羨慕,“我的血就不紅,又黑又紫,隻會冒小骷髏。”
岑吟喘著氣,哭笑不得。
蕭無常不知下方人的心思,正凶惡僵持之時,耳邊忽然傳來陣陣誦經聲,頓時眼珠便動了一下。
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馬上豎起二指,將自己的血迫向燭龍太子,瞬間將銀絲染成了紅色。
那些夾雜著卍字符的血順著絲線朝太子而去,他神色一驚,當即鬆開了傀儡絲。
蕭無常馬上甩手,那銀色絲線反噬而去,從四周直湧向太子。
岑吟所見時,那紅衣厲鬼在半空飛舞躲避,如入網之蝶,四麵皆是蛛網。他蒼白的臉上有些淒惶,忽然旋轉飛舞,持劍猛地砍斷了那些傀儡絲。
蕭無常持戟而上,太子卻一劍砍在他長戟上,抵著他猛地向下貫去。蕭無常眼見殺機在前,立刻翻身躍起落在一座望樓邊,見太子衝來,當即單手抓在望樓石壁上,竟將整座樓拔地而起,猛甩向太子。
太子揮劍將樓一劈兩斷,那人卻從斷口處衝上來,一揮長戟削斷了他半個脖頸,又一腳踢在他胸口上,頓時將他踢飛了十數裏。
卍字符忽然閃現,在蕭無常脖頸處出現了一道禁製,如頸環一樣環繞,卻被他一把捏碎,持戟朝太子而去。
燭龍太子半跪在地,雙手按著地麵,瞬間整個地脈清晰可見,被他大量汲取,氣海翻湧,在蕭無常來時持劍去擋,硬生生扛下了一擊,地上卻裂開了無數縫隙。
震動之下,塔樓搖晃不已。那屏風微微抖動,源風燭原本靠在上麵,此刻卻慢慢向下倒去。
岑吟急忙上前扶住他。手指抓著那人手臂,感覺到他尚有溫熱。元神出竅片刻尚可,但若是離體太久,大約便回不去了。
她下意識地仰頭看了一眼屏風,隻見那貴女畫像佇立在屏風之上,原本漆黑的臉此刻卻變成了白色,依然不見五官,空蕩蕩一片。
黑封立在她身後,歪著頭看她。
“點解你唔殺佢?”他問。
“什麽?”
“為何不殺他?”
“殺他?”岑吟一驚,以為他要動手,下意識地擋在源風燭麵前,“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殺人?”
“萬一他殺了蕭仔——”
“不會!”岑吟斬釘截鐵道,“蕭無常不是凡人,他殺不了!”
“蕭仔若殺了他生魂,這肉身也一樣活不了。”黑封道,“怎麽都是無解,不如現在殺了他了事。”
他說著,朝岑吟走近兩步。突然他微微一愣,竟爆裂開來,在岑吟眼前化成了一道血霧。
如此突然之事,岑吟毫無防備,心髒劇烈狂跳,一下子靠在了屏風上。
那血霧卻沒有飛散,而是又慢慢聚攏,緩緩恢複成一道黑色的人形。
“大意了。”那人嘖嘖道。
黑封現出身來,一雙眼睛又怨又毒,陰冷地朝地板望去。
“這死小鬼。”
在那層層房間之下,一處書房裏正坐著那小小的孩童。他手裏抓著已經破碎的人偶,正視圖將它拚湊成完整的一個。
“不要殺我哥哥。”他喃喃道。
那聲音穿過門扇,似有似無地漸漸消散。塔樓第六層窗扇旁,那藍眼僧人手中的轉經筒卻忽然快速地旋轉起來。
他停止了誦經,低頭看著那經筒,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原來……在這。”
塔樓之上,黑封轉頭朝蒼穹望去。上方星光點點,隱約有一顆星辰拖著尾跡劃過銀河,忽明忽暗。
“時辰快到了。”他漫不經心道。
屏風上那貴女忽然動了。上麵原有機關,哢嚓一聲響後,忽然從當中裂開,徐徐轉了過來。
岑吟轉過頭,發現內中居然藏著一幅壁畫,繪了許多黑色人影,卻栩栩如生。
畫中所見,起先是一卷兵書從天而降,有位帝王在下方伸手去接,落入懷中時卻變成了一個嬰兒,下方萬國來朝,慶賀其降生。
那孩子幼時喜愛玩耍,尤愛逗弄狸貓,再大些便騎馬射箭,直至領兵出征,大破敵軍,又遭人巫蠱詛咒。而後帝王老去,手持江山圖朝北方指,而下方臣民在搖旗呐喊。
岑吟看著看著,忽然有些心頭發冷。隻見那帝王端坐皇位,眼見那些兵馬追向太子而無動於衷。而後太子仰臥在地,似是已亡故,接著便是化身厲鬼,作祟於郡中,而將那些劊子手屠殺殆盡。
再之後,長河漫漫,一輪紅日升起,而下方繪著一個騎在馬上的東瀛男子,頭戴烏帽,張弓射箭朝向燭龍陰郡與那厲鬼,很像是岑吟與祭祀之夜時取下的那幅畫。
但後續之事,卻更為詭異。岑吟看到那東瀛男子為太子所殺,斷手斷腳,而後卻又複生,百殺不死,顯然術法精純,似是令太子十分驚懼。而後他使計困縛太子,囚於一處塔樓之中,幾次欲殺他,卻都沒有下手。
然後便是和親,大婚,而後太子入六道,化為一卷兵書,又再度落入公主懷中,重為嬰孩。但塔樓之外卻徘徊著許多影鬼,尋尋覓覓,像是在尋太子蹤跡。
再然後便是一大片慘白,像是源風燭生平,但被人故意隱去。直到最後,扶桑郡殘垣斷壁,唯有一處塔樓聳立,而四周一片血海,欲將此處吞沒。
旁邊繪著一行小字,像是小篆。岑吟靠上前仔細辨認,依稀可見似是一句批注。
“太子歿……扶桑郡滅……”她呢喃道,“殺之……”
“殺之祭祀,久治大安。”黑封在她身後道。
岑吟徐徐轉頭朝他看去,似是沒聽懂。
“燭龍朝曾有傳聞講,太子係妖物。”黑封用廣府話道,“亂世使役之可得太平,盛世祭祀之可延氣運。鬼話連篇,當權者卻深信不疑,令人啼笑。”
岑吟聽罷,搖頭不信。
“這不可能……”
“我唔信老皇帝唔知太子死因。”黑封繼續說道,“佢知其子武運,無動於衷,我唔得解。”
世上人做事,真心少,而功利多,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皆為自己心中事,身居高位者尤甚。
“太子殿下猶在夢中爾。”黑封道。
周圍忽然有一股濃烈的血腥氣襲來。兩人抬頭,隻見郡城邊緣處翻湧起一股血浪,正朝郡中滾滾而來,隱約聽道陣陣哀嚎聲,像是無數厲鬼在哭,淒慘刺耳。
血海自遠處湧來,月亮升上高空,卻漸漸複原了扶桑郡真實模樣。隻見到處是斷壁殘垣,殘磚碎瓦,一具具白骨七零八落,仿佛早已死去多年,而不能自知。
扶桑郡建在燭龍舊地,本就風水凶惡,原該不過百年。但若以太子為地縛靈,便能護持扶桑郡,滌盡窮山惡水之相。
可太子凶悍,難以掌控,更有故地亡靈蠢蠢欲動。太子不可渡,亦不可殺,隻得用血肉之身將其禁錮,化其怨恨,方永保太平。
隻可惜陣法被破,陰郡惡鬼未能成佛,而如蠹蟲一般越腐越甚。縱有源今時生魂鎮壓,仍是執念重重不可超脫。
如今,竟破郡而出了。
“東瀛人為何如此對待他?”岑吟忽然問,“太子殿下,到底與他們有何深仇大恨?”
“我來之前,看了小白茶的文牒。”黑封回憶道,“他在扶桑郡作祟,傷了數人,這才派源氏皇子前來鎮壓。但法皇聞其過去之事,起了些善心,想平太子之怨,亦可保扶桑郡百年之安。可惜幕府對南國覬覦甚久,早盯上太子,意圖以他為引,練化出所向披靡之武士來。”
但源今時陰陽術極佳,乃是百年難遇之人,扶桑鮮有人能出其右。其人拚勁全力,也僅是破了術法,太子雖怨氣未散,仍是平安降世了。
“隻是未能渡化影鬼,反留了隱患在舊郡,也是可惜。”黑封望著那血海道。
“幕府是怎麽破了源氏術法的?”岑吟問。
“引渡之時,勾起生魂執念,便能破之。”黑封道。
“可他已降世,還要再殺他,仍是為太子之魂嗎?”
“殺他隻因他是東瀛質子。與太子並無關係。縱然有,也是死後之事了。”
重來一次,還是生在皇家,縱命數不同,卻殊途同歸。既得人身,便受其束縛,不似孤魂般無牽無掛。
如今三十年過,他仍孤身一人守著這座郡城,是在等誰回來呢?
岑吟半跪在源風燭麵前,望著那張寂然平靜的臉,忽然想起祭祀那夜見他,恍惚仍像昨日。
她豎起兩根手指,如那日一樣去探他脈搏,仍在跳動,卻逐漸微弱。
“千年前有人欲殺你,千年後亦然。可你之怨恨,卻好似並不全在他們身上。”岑吟皺著眉道,“太子殿下,你心底所求之事,到底是什麽?”
尚不能解。
夜色至深,扶桑郡一處小樓上,坐著一個戴著能麵具的武士。他羽織上繡著平氏家徽揚羽蝶,手中持著一隻尺八,而旁邊放著太鼓。
[源氏想保這厲鬼,真是費盡心力。]他輕聲道,[也不知他有什麽好。]
在他身後,無數妖鬼躲藏在黑影中,吐著長長的舌頭遠遠觀望。
[鳩占鵲巢,原是後來者居上。]那戴著麵具的男人道,[到底是他占了他弟弟的位置,還是他弟弟占了他的命格,真是不好說。]
但總之……
太鼓聲一響,回蕩在扶桑郡中。塔樓內的書房隨著鼓聲被拉開,源知禾端坐在竹簾後,外麵站著那藍眼僧人。
他持著一杆禪杖,上麵的金環在微微抖動,清脆做響。
“鬼氣之源,就在此處了。”
源知禾望著那僧人,一言不發。他背後的架子上,一紅一金兩個人形已支離破碎,而他手上滿是血跡,桌子上放滿了斷翅的蝴蝶。
僧人衝他單手行禮,麵上十分平靜。
“閣下可還有什麽話說嗎?”釋禦修問。
“你們會殺了哥哥嗎?”源知禾問。
釋禦修沒有回答。
“神佛想殺他,惡鬼想殺他,幕府中人,也想殺他。”源知禾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你也想殺他。”
“我不想。”
“你所作所為與殺他何異?”釋禦修問,“我知道你為何要殺那些女子。”
源知禾一直望著他看。
你以為他心底所渴望的,是父親與母親能可歸來。
但其實不是。
諸天神佛望了他千年,某日曼殊沙華盛開一瞬,忽然飛來一隻麝鳳蝶,停留其上。
源氏皇子與南國公主為他取乳名蜜官,小字金翼,是說他如蝴蝶一般,瑰麗易碎,蓋因內心深處之殤無解。
至今仍無一人能懂他。
因此……
“你隻會害了你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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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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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書上對你,曆經千年仍是指責不休,太子罪行,人盡皆知。”岑吟忽然道,“若是……能可為你正名,複你榮華之相,抹去故國太子之恥,重奉尊號,入皇陵,將你功績歸還,可會解你心中之怨?”
源風燭仍然靠著屏風闔目,垂頭不動。
他眼中卻忽然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摔碎在衣襟上,滲透其中。
岑吟伸出手去,試圖接住他的淚水,卻怎麽也抓不住。
唯有最後一滴落在她手心裏,卻摔碎成水霧,消失不見。
遠處傳來一聲嘶嚎。半空之上,長戟打落了他手中利劍,貫穿了太子胸腔。他口中溢出黑血,緊緊抓著那戟杆,手指抖如篩糠。
“知禾!”他突然大叫起來,“知禾啊!”
書房之內,釋禦修站立不動,滿身鮮血,染紅了他白色的僧衣。
在他麵前,那孩子躺在地上,手裏抓著一把刀,在方才一刻被他插進了自己的喉嚨。
屋中到處都是血,鮮紅一片,血腥氣襲來,映紅了那藍瞳僧的眼睛。
[お兄さん、すみませ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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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魂的……時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