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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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8017
郡守切腹身亡之事,在黎明來時傳遍了整座扶桑郡。
郡中百姓皆未多言,內心早有定論,心說必定是幕府相逼,才落得郡守如此下場。
畢竟他們處事不端,也非第一次了。
“幕府……嗎……”
覲玉台神社外的一處庭院裏,留著月代頭的武士正端著酒碗,慢慢喝著釀造的美酒。那酒很甜,他卻覺得莫名發苦。
“源風燭那小子,真會挑時候死啊。”他喃喃道,“人也空,魂也空。我等沒撈到好處,還要替他背這個罵名。”
本想著奪取太子之魂,或是斬殺他於樓上,可帶首級回去進獻。可惜算不過他,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做了他環環相扣的陪襯。
[可惡。]
他一把捏碎了手中的碗,像是為自己計劃落空而暴怒。
[我應該生氣吧……]
昨夜之事,到底有多少是在他預料之中的呢?
[應該生氣……]
那人音容笑貌猶在,玩笑言語,卻隨風而去。
[為何,卻這麽難受呢。]
平宗譜說著,緩緩取出一個麵具。是個翁奉納,正笑意盈盈地看他。
麵前有一個火盆,正燃燒著熱碳,散著火星。他將麵具丟入其中,熊熊火焰燃起,瞬間吞沒了那張麵具。
火光中隱約有一人在持扇而舞,又散成飛灰消失殆盡。
舞樂聲響起,自神社而出,徐徐傳入扶桑郡中。
在望樓中,有人持著郡守生前舊衣,麵朝北方,不斷招搖著呼喚郡守之名。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在那塔樓之上,源風燭已被收殮入棺,換上了一件青衣。寥若太夫為他潔身,櫛發,上妝,又用角柶楔開齒,讓他含了玉珠。此時他就在觀景閣南窗之下,是風水之位,也是他平日最愛來的地方。
少主此刻一定很幸福吧,去了父母都在的地方。花魁想,家主和夫人一定會擁著他,團聚在一處了。
[魂飛魄散。]
怎麽可能呢。花魁想著,忽然落下淚來。少主怎麽可能連魂魄都散了。輪回不止,卻也見不到他了。
寥若捂住臉,無聲地啜泣著,大顆大顆的淚珠落下,墜在地上碎成了水珠。
給南國帝王的訃信已快馬而去,疾馳在古道上,掀起滾滾塵煙。
岑吟猜測,大約他會被以南國古禮安置,要先停靈七日,而後再行吊唁諸事,遷柩下葬。
扶桑郡一應事務,據說均是他那年幼的弟弟操辦。岑吟沒有去見他,也不想見他,那個孩子,與她而言與噩夢並無兩樣。
“蕭釋。”她忽然輕聲喚道。
“我在。”蕭無常就在不遠處,搖著扇子回應。
“我記得源今時命中無子,太子殿下降生乃是故意為之。可為何他與公主年近不惑,又生一子?”
蕭無常聞言,稍作沉思,大略有了答案。
“民間有傳聞說,命中無子之人,可收養一個孩子為引。若能隨後生下親子,那個孩子就叫做引子。”他對岑吟道,“有人說是因為那養子命中有兄弟姊妹,所以才借由父母生下。但若有了親子而不善待養子,便會招來惡報。”
“可源知禾生下來時,似乎是死胎?”
“是啊,情理之中。”蕭無常點頭,“未降人世,而失其父,尚在繈褓,而失其母。此嬰或的確是源今時親子,但命格必然有缺,何況其兄長是神龍太子,在他之後而生,實難活命。但是……”
“什麽?”
“他雖是源今時親子,但我以為,他是奔著源風燭來的。”蕭無常合攏扇子道,“或不如說,他就是為著兄長才降世。畢竟年幼喪父喪母,由兄長一手養大,想必十分敬仰依賴源風燭。”
或許前世,也曾經是太子的兄弟吧。
塔樓之外,銘旌被長杆挑起,招魂幡立在塔樓之外,神輿也已備好,一應出殯之物準備萬全。唯一要等的,便是南國帝君降旨,安撫民心,調派後續之事,將他風光下葬。
岑吟在那塔樓裏又待了三日。
三日之後,便要離開此處了。
*********
蕭無常心知,自己一行人去意已決,隻怕是等不到源風燭出殯。那人身份貴重,大小事務,都有朝廷接手打理,工程浩大,很是費時費力。但他有些事,不得不去辦,就一直在盤算合適的時機。
功夫不負有心人,好容易讓他逮到了機會。因扶桑郡諸事繁忙,極缺人手,所以第三日的卯時二刻至三刻,隻有花魁一人守靈。於是一早時,他便趁著四下無人,獨自來到了那處觀景閣中。
他將門關上,見那口棺材就放在南窗下,便朝它走去。那扇屏風已被修複了,仍放在那裏,幾乎看不出任何裂痕。
蕭無常繞過屏風時,忽然看到棺材旁一道陰影處,正躲著一個人。
那人一襲黑衣,戴著一頂無常帽,正低頭打量著棺中那死氣沉沉的屍首。在他不遠處,那守靈的花魁已睡著了,大約是太過疲憊而緊閉著眼睛。
在棺材東側,設置著一方酒食,顯然是供鬼魂所用的。但蕭無常發現,那黑衣拘魂使居然沒有去吃那供飯。
“怎麽,太子的飯,不好吃嗎?”他調侃道。
“不是不好吃,而是不能吃。”黑封沉思著道。
“此話何意?”
“我來時就發現,扶桑郡有徹夜奉納太子的習俗。”黑封道,“每每入夜,便會在門前放一隻碗,有些空著,有些會裝東西,以供太子所食。龍逐風原非是尋常人,乃上天界所賜燭龍朝的戰神。他之飯食,非我等鬼卒能可享用。”
“兵書降世嗎……”蕭無常想起了史書中的傳聞,“此等靈物,落得這樣下場,實在可惜。”
“是可惜啊。”
黑封說著,將手伸向源風燭的臉,尖利的指甲點在他眉心處敲打著,嘖嘖歎息。
“魂魄已失了。”他道,“燭龍太子……不,該稱之為神龍太子,當真消散於十方界中了。”
蕭無常所有所思地看著,慢慢走上前來,低頭朝棺材裏看。
目光所見,便是源風燭那栩栩如生的臉。他平躺在棺木中,神色如故,並無腐朽之態,隻如安寢般寂靜。
“黃泉貴子……如今真的是一語成讖了。”他感歎道,“可惜了生得這麽幹淨,汙名卻洗不淨。”
“洗淨了也無用。身魂俱滅矣。”
“我倒不這麽想。”
“哦喲?”黑封衝他笑,“怎麽,你另有後手?”
蕭無常卻解下腰間的青葫蘆,打開蓋子晃了晃之後,將葫蘆口朝手上倒去。
他一連倒了三下,忽然倒出一顆墨綠色的丹藥來,與從前所食的金丹全然不同。
“嗯?”黑封湊過去看了看,“這東西是?”
“源風燭的魂魄。”
“哈?!”
“我那日……曾吩咐枕寒星,去扶桑郡城隍處取酒。”蕭無常道。
那小人參精還算靠得住,帶回了一壇子祭酒。那時蕭無常與源風燭約棋對弈,赴約之前,在樓閣中篩了一壇好酒帶給那人。
做酒之時,他從葫蘆中倒了一顆丹藥,丟入了酒水中。
其實他推算出源風燭命中有此一劫,這丹藥可保他魂魄不散,護他元神不滅。
若非那時請他飲下那壇酒,隻怕如今,的確藥石罔顧矣。
這顆墨玉珠,便是他借丹藥所聚的魂魄,在將散之時被蕭無常收回,隻待之後能可歸還。
黑封聞言,滿臉詫異,嘴都張大了。
“你真舍得啊,”他瞠目結舌,“你那丹藥,是佛國尊者給的吧?他自己都沒有幾斛,還獨送了一斛給你。”
“哪有一斛這麽多,能有百十來顆就不錯了。”蕭無常哼了一聲,“我隻是惜才罷了。好歹,我也是佛國中人對不對,慈悲為懷,能渡則不殺。”
何況龍逐風原此人,可堪佛國護法之位,棄之可惜。
蕭無常俯下身,用角柶楔住那屍首牙齒,化去舊飯含,而將墨玉珠小心地放了進去。
源風燭閉上嘴,含住那珠子時,屋內忽然起了一道風,席卷而過,吹動了他的衣衫。
兩人低頭再看,覺得他似是消減了不少死氣,不再那麽麵色發沉。
黑封伸出手去,又點了點他的眉心。
“亡魂歸位了。”他一驚,“神龍太子……”
他話音未落,源風燭胸口忽然升起一團龍氣,盤踞其上。龍嘯聲後,漸漸隱在了他身上。
黑封大喜過望,兩顆虎牙都露了出來。他用手拍了拍源風燭的棺材,十分高興。
“太子!”他興高采烈道,“我想吃你的供飯,不知可否!”
“那倒頭飯有什麽好吃的。”蕭無常嫌棄道,“給你吃這個。”
他從葫蘆裏倒出一粒金丹,遞給了黑封。
黑封驚訝得虎牙都收不回去了。
“給我吃?”他難以置信,“你真的是蕭無常?別是假的吧?”
“不吃我收回去了。”
“別別別,我吃。”
黑封一把搶過來,捏碎了丟進嘴裏,哢嚓哢嚓地嚼著,很是興奮。
“蕭釋,其實,你人還挺好的嘛。”
“……我怎麽覺得你是在罵我?”
“我說冚家鏟才是罵你好伐?”黑封哼道,“真是東郭先生與狼……”
“不是白吃的。”蕭無常道,“幫我辦件事。”
黑封臉一下子就綠了。
“我就知道——”
“你把太子靈柩,送回燭龍郡。”
此言一出,黑封忽然愣住了,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燭龍郡,你是說?”
“燭龍惡鬼,並未安息。”蕭無常沉思道,“我以子平術推演源風燭八字,發覺他仍占著太子命格,未能解脫。”
棺材中那人平靜如舊,縱魂兮歸來,但肉身已滅,不可轉圜。
“所以?”
“所以,還需將其送回燭龍郡,以絕後患。”
黑封不做聲。他扒著棺材,一臉的不情不願。
“我知道,拘魂使大人神通廣大,有這個能為。”蕭無常連哄帶騙,眼睛都不眨一下,“你放心,隻要你送還太子,燭龍郡那些鬼絕對感謝你八輩祖宗。”
黑封額頭上冒起了青筋,硬忍著沒有發怒。
“吃人的嘴短,失策了。”他咕噥道,“好,幫你這個忙。但我有個條件。”
“你隻管說。”
“幫我跟女冠說一聲,”黑封傷心道,“到底什麽時候,能給我吃上一口腳尾飯?”
蕭無常揉了揉眉心。
他將這番話傳給岑吟的時候,那女冠黯然神傷,顯然心有愧疚。
“可憐的孩子。”她歎道,“說著給他吃,一直也沒吃上。城裏頭的腳尾飯都供給太子了,他又不能吃,實在是……”
“沒事,去海陵城再找辦法弄,給他弄個三五碗的,也就吃夠了。”
“他要一千碗。”
“他騙鬼,一千碗他能吃得掉,我把頭送給他。”
“唉。”岑吟唉聲歎氣,本就心情不佳的她如今更消沉了。
蕭無常知道,她是在為源風燭之事感傷。
但他沒有告訴岑吟實話,心說該知道時,自然會知道的。
*********
三日後,一行人收拾好行囊,準備離開扶桑郡。源風燭喪事未完,南國君主的聖旨剛剛傳回,滿篇哀戚,十分痛心。帝王已是年邁之人,失去公主,又失源氏貴子,著實悲傷。
許多百姓聞言,不免落下淚來,惦念郡守舊時之好。岑吟亦遠遠地聽著,心中默念著一篇《太上洞玄靈寶救苦妙經》,為源風燭超度。
天愈發冷了。蕭無常在郡中為她買了幾件厚重的衣服,還有些綴著風毛的大氅,都收在枕寒星背著的書箱裏,以備不時之需。他為岑吟披上一件青色大氅,又替她理好,才準備一同離開此處。
源風燭所贈的那把太刀被枕寒星綁在了書箱側麵,看得出他十分喜歡。岑吟記得那刀名枕夜,與他頗有些緣分,上麵刻著許多精致紋路,揮舞之時隱隱有金蝶湧現,很是漂亮。
眼見著天色正好,三人離開塔樓,欲穿過扶桑郡從另一處城門離開。剛走了幾步,忽然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字正腔圓,竟喊住了他們。
“且慢行。”
眾人回過頭,隻見一個東瀛武士站在他們身後,穿著一身羽織,梳著高高的馬尾。他看著很年輕,劍眉星目,氣宇軒昂,分明是個將軍模樣,頗有幾分威武。
“還未及謝過幾位,救少主之恩。”他雙手作揖,恭敬垂首,“感激不盡。”
岑吟不知他是何用意,蕭無常卻明白過來,示意她不必多言,也轉身還禮。那武士抬起頭來,樣貌乍看上去,有幾分眼熟。
“請問閣下是?”
“在下若葉瓏央,是少主護衛。”那武士鞠了一躬,“或者,也可以稱我為……寥若太夫。”
岑吟暗道居然是那個花魁,雖然早知道他是男人,卻沒想到男裝這般英氣。
“我少時住於花街柳巷,原本是在風俗地謀生之人,而後因緣際會被少主賞識,帶回南國,成了他的護衛。”若葉瓏央道,“寥若是少主取的名字,後來仍是讓我以女相示人,好方便刺探情報。”
“你這本名極好。”蕭無常掐指算了算小六壬,“不過怎麽不穿你那花枝招展的衣服了?”
”中原人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如今少主已亡,我也無需再做偽女,便換回男子模樣了。”
“你今後有何打算?留下來服侍那位……小主人嗎?”
若葉瓏央搖頭。
“不會。”他笑道,“少主被困守在這郡中,心中所想,乃是周遊列國,策馬觀花。我打算……替少主出去走走。”
若葉瓏央說著,從腰上取下一個袋子來。打開看時,隻見裏麵裝著兩個人形,一金一紅,一怒一笑。原已破碎,如今卻被修補好了。
“我有時覺得,或許自己也曾是燭龍郡之人,僥幸逃脫,重入輪回,再歸神龍太子之處。”瓏央道,“可惜不記得前塵舊事,不過空想,但仍覺今生能遇少主,已感激不盡。”
說來,少主有東西送給你們。
若葉瓏央說著,讓開了路。隻見他身後停著一輛馬車,烏木做脊,上置輿蓋,顯然是新造不久,富麗堂皇,且極為寬敞。遮簾皆是貢緞,棚角綴著流蘇,風吹來時,上麵的鈴鐺咚咚作響,十分清脆。
那車樣式精巧,糅雜了中原與扶桑兩種製式,頗為堅固。若葉瓏央掀開簾子,給他們看內中模樣,隻見有椅有墊,大約可容納四五人,側壁上裝著許多巧具,坐下也有匣子可開。此車乃是源風燭親自設計,內置數道機關,外刻符咒加持,原是他預備四處遊曆時所造。
“少主先前便說,將此車送給二位,以作踐行之禮。”瓏央道,“此車屬朧車,名為軒轅軺,或可助幾位遠路之行。”
岑吟心說這東西如此貴重,如何敢收下。可蕭無常卻麵不改色地謝過,一副卻之不恭的樣子。
“你這臉也忒大了。”岑吟急道,“你是做了什麽好事,人家敢給你就敢要?”
“這麽好的東西,千金也買不來,不要才可惜。”蕭無常道,“難不成留在這裏長蘑菇,恐怕也非源郡守所願吧?”
“蘑菇不曾長,倒是長過靈芝。”若葉瓏央笑道,“郡守也十分驚奇,親自摘了,給小主人——”
他忽然神色一僵,住了口,竟不說了。岑吟抬頭朝車上望去,隻見車架兩側的棚角上,左邊懸著一隻掃晴娘,右邊懸著一塊無事牌,都在隨風搖搖晃晃。
那掃晴娘笑嘻嘻的,看著很憨態可掬。岑吟望著它,無端覺得喉嚨發痛,咳嗽了一聲沒有說話。
車中的側壁上裝著小架子,放著一隻小小的招財貓。旁邊貼著一張手劄,上麵寫著吉利二字,應是他親筆所寫。
不但如此,下方的架子上還放了兩盒黑白棋,顯然……是愛圍棋之人。
“真好看。”岑吟忽然道。
這輛車,很漂亮。
若葉瓏央帶著蕭無常去馬廄,親自挑選了兩匹好馬,套了鞍轡,牽動馬車向前。枕寒星將書箱放在一旁,坐在車夫之位上,持著觼軜,頗為襯手。
“兩位,請上車吧。”瓏央道,“我替少主送各位一程。”
蕭無常伸出手臂,示意岑吟扶著他登上去,兩人將簾子拉開掛在兩旁,若葉瓏央則坐在枕寒星旁邊,扯過韁繩,告訴他如何駕馭。
枕寒星想起他就是那個花魁,莫名一陣惡寒。這人看著一點都不女氣,若非他親口承認,怎麽都不覺得他們是同一人。
瓏央駕著車,一路來到了扶桑郡城門前。守門之人仍舊是姬武士,見他亮了腰牌,便放他們同行。瓏央將車子駛出城外,隨後停了下來。幾人走下車,相互拜別,各道安好。
“送到此處,我便不與各位同行了。”他作揖道,“祝列位,武運昌隆。願來日在他鄉,或有再見之時。”
“多謝。”蕭無常還禮道。
若葉瓏央鞠了一躬,告辭離去了。岑吟望著他的背影,卻沒有急著回馬車,而是慢慢地朝官道走去。
蕭無常跟在她身後,枕寒星駕著車慢慢地隨著,她不言語,那兩人也不做聲。
“他為何對你這麽客氣?”岑吟忽然問,“你……後續又做了什麽事嗎?”
“沒有。”
“出家人不打誑語。”
“我不算出家人,我算是居士。”蕭無常道,“我真的什麽都沒做。”
岑吟打量著他,一臉懷疑。蕭無常神色坦然,一絲臉紅都沒有,也不顧天冷,居然展開折扇扇了扇風。
他若是不想說,大約是什麽都問不出來的。
“罷了。”岑吟歎氣,“今日天氣好,我們走一走再上車吧。”
城門外放著一塊巨大的觀景石,她漫不經心地看著,繞過那塊石頭,慢慢朝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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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這日的燭龍郡,也同樣風和日麗。
那郡城仍是緊閉著大門,既無人出,也無人入。四周靜謐如舊,城外綠草如茵,偶爾有蝴蝶停駐其上,煽動著蝶翼采食花蜜。
一雙黑色的靴子忽然踏在了草地上,驚得那蝴蝶立即飛了起來。那人又瘦又高,生了副少年模樣,卻側著頭,在肩膀上扛著一隻巨大的棺材,停在城外遙遙地看。
“啊……咕喱活……”他咕噥道,“累死人了,太子屍體咁重。龍逐風原,你魂魄都返嚟了,自己下嚟走走嘛。”
他一連嘮叨了兩三遍,那棺材都毫無反應。源風燭並無神識,已是亡故之人,寂靜地躺在棺中一動不動。
黑封吸了口氣,用力撐住那棺材板子,步履蹣跚地朝城門走去。走著走著,忽然停了下來,眉頭挑了一下。
原來那郡城之前,竟站著一個人。他身材高挑,戴著一張青銅麵具,正在看那緊閉的城門。
“公孫先生。”黑封當即道,“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鄙姓公輸。”
“都一樣啦。”黑封喘著氣道,“勞駕,幫一把,我扛不動了。”
公輸縝一見,便朝他走了過去,手掌在後方拖了一下。黑封頓覺輕鬆許多,鬆了口氣,抬手指了指城牆上方。
“得把他送到上麵去。”他道,“物歸原主。”
“這裏麵是……”公輸縝遲疑了片刻,忽然一頓,“龍逐風原?”
“去掉龍字,倒過來念,就是他現在的名字。”黑封笑道,“好省事啊!這樣一想,我若是行走人間,改叫封黑就行了,您就叫甄淑功,也不錯!”
公輸縝一巴掌拍在他頭上,把他拍得吱哇亂叫。
那棺材極重,人也重。兩人互相幫扶著,拖著那棺材順著繩子朝牆上攀去。
“此人非同尋常,你是如何將他屍體弄出來的?”公輸縝問。
“他身邊有個花魁,頗為懂事,連夜弄了一具傀儡,代替他做了個衣冠塚。”黑封道,“我趁此將他屍首換出,送回這裏來。所幸也無人發覺。”
“運氣倒好。”
“哈哈,大約是太子自己想回來吧。”黑封笑道,“說來,先生為何在此啊?”
“隻是隨便看看罷了。”
兩個人說著,攀上城樓,將棺材置在了垛口處。隻見郡內仍是一片汪洋,滾滾血水翻湧不休,雖怨氣已散大半,但依然有怨鬼在淒厲哀嚎。
黑封嘖嘖兩聲,伸手拍了拍棺木,緩緩推開了蓋子。
他將蓋子丟了下去,瞬間血水翻湧起來,將那棺材蓋吞沒無影。公輸縝抱起手臂,像是在低頭沉思,卻還是一言不發。
“太子這樣下去,當真無事?”黑封問。
“或可試試。”公輸縝道。
黑封點頭。既然前輩這樣說,那自然從善如流。他將手撐住棺材,手上青筋暴起,猛地用力一推,瞬間那棺材便落入了血海之中,掀起高高巨浪,將它推向了半空。
但很快,那浪便漸漸止息,仿佛有意識一般,緩緩將棺材放了下來。淒厲之聲漸消,棺材浮在血水之上,順著水流緩緩地飄著,一直飄向了郡城中央。
“太子殿下……”
隱約有人在呼喚,起先是一聲,而後千聲,萬聲,不住地喚著他,自四麵八方而來。
“太子殿下啊!”
殿下回來了……殿下回來了……
源風燭躺在棺材中,麵容平靜如舊。棺材飄著飄著,忽然血水翻湧,從中伸出許多隻黑色的手臂,紛紛向上抓住了棺材。
“太子殿下……殿下……”
那些手抓著棺材,搖擺著將它向下拉。更多的手伸出來,蓋在源風燭身上,帶著他下沉,一點一點被血水吞沒。
那人隨著呼喚聲,慢慢沉了下去。一直到湮沒他的麵容,最後到那顆漆黑的淚痣。
[此去黃金台上客,相思應羨雁南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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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吟忽然感覺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個人。
她驀然回頭,隻見城門前金蝶飛舞,折扇搖動,那一襲金衣之人就坐在觀景石上,微笑如故。
塵囂錄翻開一頁,記錄著一行小字:扶桑郡,七寶塔樓,百物語畢,逢神龍太子。
冷風至時,蝴蝶散盡,觀景石上空無一人。
岑吟卻笑了。
“後會有期,源風燭。”
扶桑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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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會有期,岑君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