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物語-彼世
作者:
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708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一雙黑色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緩步沿著長廊朝琉璃閣走來。左腳的腳踝上套著一串檀木珠,隨著他的腳步微微作響。
來人穿著一身月白狩衣,頭戴立烏帽,手中持著一把黑刀,片刻後停在了閣門之前。
一雙手按在門上,徐徐向兩旁拉開。他起先閉著眼,感覺迎麵吹來一股陰風後,便慢慢睜開了眼睛。
屋中響起了鈴鐺聲,清脆作響。
線,到處都是紅色的線,交叉在屋中,猶如一張巨大的蛛網。每一根線上都掛著許多隻銀鈴鐺,貼著數道黃符篆,以朱砂描繪,寫滿了鎮邪之咒。
而在那淩亂交錯的線之中,正跪著一個紅衣男子。他兩隻手被吊在半空,向兩旁伸著,長袖落下,低垂著頭,乍看上去像一隻僅有半翼的蝴蝶。
那人跪在屋子正中,長長的黑發垂下來,落在了地上。他被那些術法和繩結縛著,動不得,逃不脫,已是放棄了求生之心。
但源今時知道,他並不是人,而是厲鬼,在郡城中徘徊已千年的厲鬼。
他關上門,來到那厲鬼麵前盯著他看了半晌,便盤膝坐了下來,將刀放在了地上。
兩人中間隔著些距離,當中有一道墨線,攔著那厲鬼不許他跨過一步。屋內四角皆點著燭火,忽暗忽明,閃爍不定。
“太子殿下,夜安。”
聲音落時,屋內忽然刮起了一陣冷風。那紅衣厲鬼動了一下,緩緩抬起頭來。源今時看著他那身紅色直裾,心知那原該是一件白裾,卻被血染成了紅色。
那厲鬼的麵容更是可怕,已是爛了半張臉,一顆眼球也已被砍壞。剩下的半張臉上全是劍傷,麵貌皆毀,傷口仿佛千年不曾結痂,仍是不斷淌著血水。
在他胸口處,還插著數支利箭,深深沒入胸腔,不得而出。
一見他來,那厲鬼僅存的一目驟然圓睜,忽然咆哮起來。屋內的紅繩顫抖不已,繩上鈴鐺不斷作響,聽上去異常刺耳。
“渣滓!”被喚太子之人厲聲喝道,“安敢縛吾於此!”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來人聲音極有氣勢,竟不在他之下,“你於我郡中作亂甚久,若聽之任之,隻怕我扶桑郡百姓,總有一日都會死在你的手上。”
“你放肆!此地是我燭龍舊地,你敢擅自更名!叫你九族皆喪!”
“放肆的是你!”源今時沉聲道,“燭龍太子,我敬你一聲殿下,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滾出去!”太子咆哮道,“你在這裏,髒了我的眼睛!”
源今時眉頭微挑,輕吸了一口氣。他環顧四周,看到旁邊放著一個香爐,上麵插著三支香,卻從未動過。他知道這東西是做什麽用的,想了想,便將它取過來,又從腰上拿出了一支火褶子。
他引燃火褶,點上了爐裏三隻香,隨後將香爐越過墨線,放在了燭龍太子麵前。
“吃些東西吧。”源今時平靜道。
太子忽然低聲笑了起來。
“虛偽之人。”他訕笑道,“是你,源氏倭賊,你以鎮邪箭傷我,將我束縛在此,如今又來做什麽?看階下囚的醜態而後取悅己心嗎?”
“我並無此意。”
“我要殺了你!”燭龍太子再次掙紮起來,嘶吼聲震得屋內擺件嗡嗡作響,“定要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太子殿下,省些力氣吧。”源今時冷冷道,“勸你吃東西,厲鬼亦有饑寒時。想那無飯轍奉養之苦,你應當深有體會吧?”
“誰要吃此等嗟來之食!”太子吼道,“滾!給我滾!”
他掙紮得越發厲害,屋內的紅線大有崩毀之意。鈴鐺越來越響,似是已經要鎮不住他了。
源今時忽然拔出了黑刀,猛地架在了燭龍太子的脖頸上。那刀寒光閃閃,靈力極強,太子隻覺得肩頭有千斤重,壓得他無法喘息。
“給我,吃東西。”源今時陰狠道,“否則我一刀砍了你,還有你燭龍郡那些影鬼,一個都活不了。”
“你威脅我?”太子驟然暴怒,“源今時,你敢威脅我?”
“是,就是在威脅你。”
“你若是敢動他們,我就活撕了你,叫你永世不得超生,”太子目眥盡裂,潰爛的麵容淌出了膿血,“我說到做到!”
源今時卻忽然笑了,全無懼意,也並不慌張。
他收回了刀,將香爐又推近了些。
“請食之。”
三支香徐徐燃著,冒著青煙向上飄蕩。燭龍太子的喉結動了動,嗅到煙味,顯然十分饑餓,但猶豫再三,還是將頭扭到一旁,不肯食香。
源今時看著他,打量了許久後,輕歎了一口氣。
“孩子脾氣啊。”他搖頭道,“這種人做我的兒子,真是令我頭疼。”
“你說什麽?”太子一愣。
“我今日來,是有件事要告訴你。”源今時看著他道,“在說之前,我想先問你一句,這間屋子如何?這新造的塔樓如何?”
“你是在問一個囚犯,他的牢房可好?”太子譏諷道。
“別太看得起自己了。”源今時瞥了他一眼,“這塔樓是送給一位貴女的。放你在這裏,都有些髒了我的地方。”
“贅言!你有話直說!”
“我年幼時,曾有相師說我命中無子,亦未修姻緣,乃孤寂之相。”源今時拂了拂衣袖道,“我本打算此世終了一生,但我父皇已決意為我娶妻了。”
“哈。”燭龍太子冷笑,“此等無趣廢言,真是汙了我的耳朵。”
“娶的是你們南國人,當今朝廷的一位公主。”
“哦?”太子嘴上說著無趣,卻還是忍不住嘲笑他,“那真是可憐了公主,嫁給一個出不了的廢人。”
“命中無子,不代表身子不行。”源今時傲慢道,“隻是聽說太子殿下,歿時年僅二十歲,敢問可有娶妻?”
“無可奉告。”
“史書上說你有潔癖,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源今時笑出聲來,“大約你……都沒什麽機會與女人相處吧?”
“無可奉告!”太子火冒三丈,怒氣幾欲衝破屋頂。
“還真是純良啊。”源今時點頭,“這一點,你我還算合得來。”
不過……
“自古說幽魂厲鬼,得人身最難。太子殿下,敢問一句,若是引你入輪回,送你一具人身,你可願意?”
“人身?”燭龍太子一頓,“此話何意?”
“這話的意思就是……”源今時停了一下,繼而深吸一口氣,“要你轉世,做我的兒子。”
他以為燭龍太子定會暴跳如雷,誰知那厲鬼驚怒至極,居然愣住了。滿屋煞氣衝天,氣場瞬間為之一滯。
“你敢!”
“符篆已寫了。允與不允,都由不得你。”源今時道,“我隻是來告知你,而非詢問。”
“你敢!!”
“我敢。”
“你放肆!”燭龍太子暴喝一聲,瞬間掙斷了紅線,起手直朝源今時脖頸抓去。
然而就在他衝至墨線前,隻聽一聲巨響,墨線竟炸開了。他雙手瞬間變得焦黑一片,顫抖不住,顯然劇痛無比。
他哀嚎一聲,卻又生生忍住,半跪下來看著自己的手,臉色的血珠不斷落在了地上,又消失無形。
“我寧可死……”太子顫聲道,“我寧願死……”
“何至於死。”源今時道,“這並非壞事。”
“並非壞事?”燭龍太子冷笑起來,“說,你們到底有何目的?”
“為這座郡城,為我扶桑百姓,自然,”源今時眼珠微動,“也是為超度你。”
“無利可圖之事,你們會做?”太子咆哮道,“轉世必失記憶,可性情天賦猶在,你們……你們是想將我做傀儡!做你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傀儡!”
“你想得多了。”
“你們放肆——”
“放肆的是你。要你做我的兒子,我一萬個不願意。”源今時冷冷道,“我寧可命中無子,也不想要一個厲鬼做孩子。得人身如此之難,以我與夫人骨血為引,懷胎十月產子,卻要做你的容器!”
“我決計不許,你們是在侮辱我!”燭龍太子怒道,“我是太子!源今時,我是燭龍朝嫡出太子!”
“我也是皇子,又比你卑微多少?”源今時厲聲道,“太子又如何?龍逐風原,你貴為太子,還不是一樣為人設計,死得何其窩囊!至今史書裏提到你,仍舊是燭龍朝十惡不赦的逆子!”
燭龍太子忽然哀嚎起來,他跪在了地上,焦黑的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住口!”他大叫起來,“給我住口!”
“你該以此為恥,”源今時冷漠道,“我若是你,就畢生以此為恥,而不是時時搬出此事來,好叫人知道——”
“別說了!”
“——知道你有多令人貽笑大方!”
“別說了!”太子哭嚎起來,“別再說了!給我住口!”
他胸口的利箭開始滲出血來。那些箭不是鎮邪箭,而是昔日殺他之刃,就如長在他的肉上一般,千年亦未能拔出。
源今時看著他那痛苦的模樣,臉上卻沒有一絲心軟之意。
“太子殿下——”
“住口!”
“當一千年厲鬼,可意氣風發嗎?”源今時問,“還是日日沉浸在痛苦中,不得解脫?”
燭龍太子沒有回答他。他跪在地上,抱著頭痛哭出聲。
“我也不想行此事,為你一具人身,而獻出我兒子的血肉。”源今時道,“雖說,終究做我之子,也需有魂魄投胎轉世。但黃泉國陰魂千千萬,哪個都好,唯獨不希望是你。”
燭龍太子仍舊哽咽著,捂住耳朵,一言不發。
“你覺得侮辱,對我也一樣侮辱。但你知道我為什麽答允嗎?”源今時問。
是為了故國,為了扶桑。幕府咄咄逼人,架空天皇,且早已聽聞燭龍太子聲名,幾次搶奪,想煉化成惡鬼,為己所用。都不消做其他,隻需附身在一位將軍身上,便能所向披靡了。
到那時一方獨大,何談奉還大政。隻怕皇族也要被屠殺殆盡了。
“知道他們會怎麽對待你嗎?”源今時對他道,“比我對你要殘忍得多。能讓你痛苦一瞬,都不會要你有片刻安生。煉化惡鬼,你該知是何種下場。”
“你們敢!”燭龍太子厲聲道,“我滅了你們整個扶桑!”
“看看你的樣子,你連這道墨線都出不了,連我都殺不了。”源今時哂笑,“你還能做什麽?”
“你——”
“我有條件,龍逐風原。我有好處給你。你一己之身大約你並不在乎,那麽,你燭龍郡那些影鬼呢?他們可是你從前的舊部,兵衛,百姓?”
“你想做什麽?”燭龍太子一下子抬起了頭,“你要做什麽?”
“南國誌異中寫得清清楚楚,影壁人隨主而生,不可超度,唯有主人怨氣散去,方得往生。”源今時道,“若你再入輪回,忘卻舊事,你這些冤魂舊部,便都可解脫了。”
“我……我不願意……”燭龍太子忽然慌了起來,“他們……他們……也……”
“你真是自私自利之人。”源今時鄙夷道,“枉為其主。”
“你胡說!”
“你要作祟,作你一人便是!何苦帶累燭龍郡百姓隨著你永世不得超生!龍逐風原,你就是個肆意牽連無辜之人,還要怨天怨地以為是自己滿腹冤屈的偽君子!”
“我不是!”燭龍太子哀嚎起來,覺得字字錐心,痛不欲生,“源今時!你住口!”
“那就想想你自己千年之痛,想想你燭龍郡百姓,想想你這史書裏遭人唾棄的一生。”源今時直截了當地對他道,“事過境遷了太子殿下,你該沿著石橋去彼岸,而不是將自己困守在往生澗,日日對著那些白骨怨天恨地。”
燭龍太子忽然淒厲哀嚎,聲音震耳欲聾,響徹整座塔樓。
隨後他栽倒在地,潰爛的麵容上鮮血淋漓,身上泛起光來,竟現出了魂飛魄散之相。
源今時一見,立刻站起身來,邁過了墨線想看他之狀況。誰知燭龍太子麵露陰毒之色,猛地起身朝他喉嚨抓去。
他來得毫無預料,源今時並無防備。那隻焦黑的手已經掐住了他的脖頸,而他也剛剛伸出手去,錯落間正蓋在太子額頭上。
他的手很暖,血肉之軀帶來的溫熱,與徘徊千年的冰冷不一樣。燭龍太子的五指卡在他咽喉上,卻遲遲未動,竟沒有掐斷他的脖頸。
記憶中傳來哭聲,像是一個男人在哭。隱約記得也有一隻手這樣蓋在自己的額頭上,從生,到歿,曾抱著年幼時的自己,也曾對著自己的屍首痛哭出聲。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父親……”太子喃喃著,忽然落下淚來,“父親……”
他放開了源今時,跪在了地上。染著血的淚珠不斷滾落麵頰,無聲地浸濕他那件血衣。
源今時垂頭看著他,靜默良久後,緩緩伸出手去,再次蓋在了他額頭上。
“若前世落淚太多,轉世之時眼角會生淚痣。”他對燭龍太子道,“我已不介意了。若你也不介意,便在下世好好做一個孩子吧。”
總比當個容貌盡損,血汙滿身的故國太子好得多。
“想想你的燭龍郡。”源今時低聲道,“想想那些無辜之人。放過他們吧,龍逐風原。”
也放過你自己。
“我不甘心……”太子抖著聲音道,“我不甘心……”
源今時拍了拍他的頭。
“我父皇已為孩子取了名字。”他輕聲道,“他說既生在源氏,大約是緣分使然。也不欲推翻重來,就稱做風燭吧。此名雖薄了一點,但是養得大。”
燭龍太子坐著不動。源今時想了想,將那香爐拾起,再次放到了他麵前。
“吃吧。”
那厲鬼沉默良久,終於還是靠近香爐,張開嘴大口地食香。
“我不甘心……”他一邊吃一邊哭,看上去傷心欲絕。
源今時笑了一聲,半跪下來,麵對麵看著他。
“燭龍太子活得不甘心,是有些遺憾。”他認真道,“所以,希望源風燭此生,讓自己活得甘心一些。”
你有什麽好哭?他對太子笑道,我要瞞著公主殿下,此一生虧欠於她,該哭的是我吧。
該扛的不該扛的,我都替你扛了。
若還有不滿,實在是不知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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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源風燭忽然低下頭笑了起來,“可惜她還是知道了……可惜……”
他說自己是燭龍太子,已是讓人冷汗淋漓。吹熄蠟燭後,突然無故發笑,更令在場之人覺得陰森詭譎。
但源風燭卻發覺,自己的眼前漸漸清晰起來,不再如方才一般模糊。
他的眼珠動了動,慢慢直起身,朝著正對著自己的那張蒲團勾起了嘴角。
“有客人來了。”
眾人同時轉頭,皆是一驚。隻見那原本空無一人的蒲團上,此刻正坐著一個黑衣男子。他穿著一襲捕快形製的錦衣,鞋帽上皆有刺繡,對眾人嘻嘻笑著,露出那兩顆白森森的虎牙。
不但如此,那人還戴著一頂高高的無常帽,麵朝著源風燭,乍看上去竟如他的影子一般,有些詭異。
岑吟和蕭無常都沒以為他會來,頓時睜大了眼睛瞪著他看。那黑衣人轉過頭,衝他們一笑,顯然很高興彼此再見。
“腳尾飯?”他興奮地問。
岑吟看了看蕭無常,蕭無常搖頭,再看枕寒星,也是搖頭。
她喉嚨動了動,勉強朝那人轉過頭,有些慚愧地笑了。
“沒……沒準備……”
黑封的臉瞬間就沉了下來,滿麵寫著失望二字,溢於言表,連虎牙都收了回去。
“女人嘅嘴,騙人嘅鬼。”他傷心道,“我再也唔要信你了。”
岑吟捂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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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功而返,難以勸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