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物語-寂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10617
  岑吟來到屋內時,發現裏麵已經坐滿了人。但外人卻並不多,還有個梳著月代頭的男人,以及一個和尚,餘下的就是花魁寥若太夫,和源風燭的隨身護衛物部重陽。

  “你不是說……請了很多人嗎?”她問源風燭道,“怎麽就隻有……幾個人?”

  “原是想多請些達官顯貴來的,不過,他們一聽是百物語,都不願意來。”源風燭笑道,“所以,我隻能拿自己人頂上了。”

  蕭無常進來時,因他那雙鬼眼之故,原本就幽暗的室內更顯得鬼氣森森。他見眾人忌憚,便小說自己有眼疾,讓眾人不必驚懼。

  源風燭見狀,也替他講了幾句,解了尷尬,隨後請他們入座。

  他在地榻上按環形鋪了蒲團,眾人圍坐成一個圈,當中圍著許多燭台。每個台子上都插著一支白色蠟燭,正燃著火苗,搖曳不定。岑吟數了數,竟隻有十幾隻,遠不到一百。

  她環顧四周,發覺每個蒲團上都坐了人,隻有自己旁邊的位置是空的,再旁邊就是那位白衣僧人。眾人圍著那些燭火,也不做聲,隻等源風燭來互相介紹。

  屋內四角燃著四盤線香,青煙升起,香霧繚繞。燭台中央立著一個博山香爐,爐上鏤空雕刻著一些神鬼圖案,似乎一麵是太子幽魂顯靈,另一麵則是扶桑術士除祟。

  源風燭坐在一個當中的位置上,麵朝著那處空座對眾人微笑致意。他背後有一扇巨大的屏風,繪的似乎是扶桑郡全景,大氣磅礴,瑰麗幽夐。半空畫著祥雲無數,鴻雁群群,一片安樂之景。

  等所有人都就坐後,房門便被徐徐關上。那麵容冰冷的藝伎上前來,為每個人奉茶。

  岑吟覺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又說不出哪裏怪。她坐著不動,等那藝伎將茶送到自己麵前時,低聲問了她一句可還安好?

  藝伎忽然朝她轉過了頭,毫無預兆,把她嚇了一跳。岑吟甚至隱約聽到了機栝聲,像是從她脖子裏傳出來的。

  可未等自己回神,那藝伎已經去為別人奉茶了。

  “諸君,別來無恙。”源風燭忽然道,“今夜是我生辰,特請各位來講百物語,消磨長夜。”

  “你還是先介紹一下各位吧。”那月代頭男人說著,拿扇子擋住半張臉,“還是說,要我們自己講?”

  “你願意自行介紹,我自然高興。”源風燭道,“那就請吧。”

  他做了個請講的動作。那男人歎了口氣,卻沒有放下扇子。

  “在下是源郡守的幕僚,也是最好的朋友,東瀛平氏,平宗譜。”他對眾人道,“也請幾位報上名來吧。”

  那男人說著,抬頭看了一眼蕭無常,又將目光落在那和尚身上。

  岑吟發覺那僧人生得很奇怪,樣貌不十分像中原人,一雙眼睛是藍色的。他手裏拿著一串念珠,正在默默誦經眼神無喜無悲。

  “喲,這位大師是佛國人?”蕭無常問。

  那僧人手上的念珠一頓,轉頭向他行了個單手禮。

  “貧僧釋禦修,見過閣下。”他平和道。

  “哦,你就是釋禦修。”蕭無常立刻有了些興趣,“我認得你,我們……對你很有興致。”

  “多謝。”

  釋禦修謝過後,便不說話了,沉默地盤膝坐在一旁,安靜如故。

  “原來兩位是認識的。”源風燭笑著說,“那就更好了。”

  他對那幾人介紹了岑吟和蕭無常的身份,隻說是自己門客,便直入正題,邀請眾人就緒。

  岑吟聽他在那裏講著百物語的規矩,卻悄悄湊近蕭無常,低聲問他那僧人是誰?

  “這和尚有兩把刷子。”蕭無常在她耳邊道,“話不多,很能打。佛國人都以為,他可堪做護法神之人選。”

  “那不就要和你搶生意了?”

  “搶就搶吧,反正十八個位置呢。新的不來舊的不去。”

  岑吟借著燭火,悄悄盯著那藍瞳僧人看。的確,他氣勢隱而未發,手上一層厚繭,是常年習武之人。

  “他的眼睛……”

  “天生就是藍色,大約是有異域血統。”蕭無常道,“此人靈氣極純,且十分充沛。真是沒想到啊,會在這遇上他。”

  “兩位在說什麽呢?”源風燭的聲音忽然從不遠處傳來,“再走神,當心錯了規矩,引鬼上身。”

  岑吟回過神來,有些尷尬地擦了擦臉頰。源風燭示意眾人各選一個燭台,放在麵前準備講物語故事。

  “講好之後,記得吹熄燭火。”他對在場之人道,“今夜不必講一百個,每人一個就好。”

  外麵夜幕漆黑,煙花聲隱約隔窗傳來。那藝伎獨自跪在門旁,重陽和寥若則分別坐在源風燭兩邊,從頭至尾默不作聲。

  枕寒星坐在蕭無常旁邊,挨著那花魁,對麵便是平宗譜。他抬頭看了花魁一眼,寥若太夫對他一笑,把他嚇得又低下了頭。

  岑吟卻朝旁邊看了看。

  “源先生,這裏為什麽是空的?”

  “誰知道呢。也許,會有不速之客?”源風燭笑道,“那麽,誰先來呢?”

  眾人沉默了。過了片刻,平宗譜忽然伸出了手。

  “在下先來吧。”他將扇子一收,“我今夜要講個,巢寄生的故事。”

  說東瀛有一個大戶人家。家裏的女人生了三個孩子,都特別可愛,也備受嗬護。後來不久她又懷了孕,分娩的時候卻生下一個死嬰,嚇壞了接生婆,急忙出去叫人。

  可等那婆子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孩子好好的,被她抱在懷裏喂奶。郎中無論怎麽看,都說這個孩子健康無恙。

  孩子沒事,家裏人自然很高興,就開開心心地照顧幼子,認為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但之後這家的噩運就開始了。先是三個孩子一個接一個地死了,毫無預兆,莫名身亡。後來這個女人再懷孕,卻每一個孩子都留不住。最後家裏隻剩下那個孩子,也隻有他被好好地養大成人。

  但也是為了養育他,父母耗盡了心血,接連病逝了。他母親臨終前卻生下了一個遺腹子,將那孩子交給那個獨子,請他代為照料。

  但就在他母親的喪禮上,那個人卻抱著那個嬰兒,把他活活摔死了。他無法忍受家中還有另一個孩子存在,永遠隻能有自己一個。

  村子裏的老輩人都說,他其實根本就不是那對夫妻的孩子。他們的孩子已經死了,是有妖怪將自己的孩子悄悄放到了那母親旁邊,要她來為自己養育,而且這個孩子會殺掉養母所有的子嗣。

  就如同杜鵑雛鳥一樣,悄悄出生在別人的巢裏,生來就懂怎麽謀殺掉親鳥之子。

  然而,杜鵑畢竟是吉祥鳥,所以那個孩子長大後做了武士,接連打了許多勝仗,青史留名。

  可惜啊,有些看似明媚和順的東西,在不為人知之處卻如此殘忍而陰暗。

  [巢寄生]便是如此。

  “我不喜歡杜鵑鳥。”平宗譜道,“鳩占鵲巢也罷,若是不懂知恩圖報,就一定會有報應的。我的故事講完了。”

  他說著,舉起燭台,吹滅了燭火。

  屋子裏的光似乎暗了一些。

  眾人沉默著,無人言語。片刻後,源風燭拍了拍手,說這個故事不錯。

  “下一個,誰來呢?”他問。

  “我來吧。”那僧人坐在平宗譜身邊,忽然開口道。

  他端起燭台,講了一個無頭將軍的故事。

  說前朝有位將軍,生得勇猛高大,卻奇醜無比。雖然上陣殺敵十分厲害,奈何卻因為貌醜且凶,始終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

  他向皇帝訴說此事,皇帝聽了便打趣他道,若是你能換個英俊些的頭來,朕就把公主嫁給你。

  皇帝不過玩笑話,那將軍卻信以為真,四處找尋術士,要他們為自己換頭。

  可沒有哪個術士會這個東西。找到最後,終於在幽國找到一個人,說自己會換頭術,但不知他要換哪顆頭?

  將軍也不知道公主喜歡什麽模樣的人,便求人去問公主要畫像,讓她畫出自己喜歡的男人樣貌。

  公主並不知道他有何用,便畫了一張拿給了他。將軍持著畫像到處去找,居然真給他找到了一個窮酸書生,跟畫像上一模一樣。

  於是將軍就把書生給殺了,讓那個幽國人給自己換了頭。頭變了之後,他瞬間就成了個美男子。皇上嚇得夠嗆,卻也不得不履行諾言,把公主嫁給了他。

  公主不知道原委,隻當他是貌勇雙全的良將,便嫁給了他。婚後日子過得也算和睦,不在話下。

  但某天公主睡覺時,卻聽到耳邊有人說,我身子癢得很,你幫我撓撓。

  她睜開眼睛,卻發現那將軍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眼神十分渾濁。她一碰那人,發現他竟是在睜著眼說夢話。

  公主很害怕,卻又不敢多言。那將軍身上發癢卻越來越嚴重,但尋了很多名醫都不知道怎麽回事。

  他去找那個幽國人問。那人聽罷,忽然問他,說你是怎麽處理那具屍體的?

  將軍說就地埋了。於是那人便帶著將軍去挖,挖出來一具腐屍。衝掉泥土時,發現屍體上麵爬滿了蟲子。

  跟那屍體埋在一起的,還有將軍本來的頭,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了。

  書生那顆頭說身上癢,緣來就是這個緣故。

  釋禦修講完了故事,用手指掐滅蠟燭,雙掌合十,恢複了沉默。

  屋內眾人聽得渾身難受,卻又意猶未盡。

  “那個將軍後來呢?”平宗譜問,“他出事了嗎?”

  “萬法皆空,因果不空。自然是死了。”那和尚道,“他最後實在受不了這種痛苦,把頭又給割下來了。但因為這顆頭不是他自己的,他本來的頭又已經爛了,所以就隻能做一個無頭將軍,夜夜遊蕩。”

  眾人聽罷,都有些唏噓,一時之間又沒了話。岑吟覺得自己的劍似乎抖了一下,但又好像隻是錯覺。

  源風燭見無人言語,就看了看物部重陽。重陽會意,端起燭台開了口。

  “我來講下一個吧。”他對眾人道,“不知諸位是否知道,南國三十年前常有水患,而後出現了許多祭河童男女。”

  大約三十幾年前,南國水災,洪澇十分厲害。河邊村莊極多,百姓迷信,都說是龍王爺發怒,便常以童男女祭河,乘坐一艘滿是孔洞的小船,送到河中央漸漸淹沒。

  那時祭祀,都是一對一對,有些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有些是被賣掉的苦孩子,零零總總祭祀了幾百個。孩子不夠,便逼著村莊裏的人家以親子供奉,若有違背便或偷或搶,一個也不放過。

  有一家人生了個兒子,三歲多些時也被迫送去了做祭河童子。父母在家哭成了淚人,誰知三日後傍晚忽然聽見敲門聲,打開一看,那孩子正好端端地坐在地上玩著。

  兩人嚇得要命,以為是遇見了鬼,一夜不敢開門。第二日清晨出門再看,那孩子在門外睡著了,樣子和生人沒有任何不同。

  那家人收回了孩子,卻整日擔驚受怕。他們總覺得那孩子是水鬼索命,恐懼代替了傷心,竟開始害怕起自己的孩子,最後還是在一個夜晚叫來村長把孩子送走了。

  他們這樣做頗令人有爭議,一時之間村子裏也眾說紛紜。那孩子再次被祭河,這一次他父母是親眼看著那艘船沉了下去。

  原以為此事就此了結,可過了三日後,那家人傍晚又聽見有人敲門,戰戰兢兢地出去看時,看到那孩子站在門外,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像是剛剛從水裏出來。

  他麵無血色,陰森冷漠地望著母親,卻開口說了一句話道:你們為什麽要把我送回河裏?

  原來那孩子先前為人所救,悄悄歸還了家中。他家人本可以不聲張偷偷養育或是逃跑,可他們卻因為害怕而真的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物部重陽說著,吹滅了自己手裏的蠟燭。頓時屋裏又暗了一些。

  他這個故事平淡,其他人都沒什麽反應,唯有岑吟如墜冰窟,渾身發涼,好像那祭河童子是自己一般不適。

  “該我了。”一旁的花魁寥若忽然道,“我就講一個……陰陽人的故事吧。”

  所為陰陽人,便是雌雄同體。寥若持起燭台,望著那金紅的燭火,對眾人娓娓道來。

  在寥若早些年剛入行時,曾有一處風俗場,隻要男人,不要女人。所有在那處場所裏工作的遊女全部都是偽女,他們裝扮成豔麗的女子模樣,陪著客人說笑談天,飲酒作樂。

  高等級的遊女被稱為太夫,也就是花魁。寥若天生有姿色,年紀輕輕便已是花魁。那時與他齊名的還有一個太夫,叫做淞櫻,也是個偽女。大家互相以姐妹相稱,也常去溫泉泡湯,彼此間沒什麽嫌隙,互相也算是十分了解。

  但寥若沒想到的是,淞櫻某天忽然就不對勁了。也不再同其他偽女來往,待客也散漫起來,到最後幹脆不見人。但身為花魁,不去陪酒說笑自然是不行的,因此媽媽桑就帶著人砸開了淞櫻的房間,要他出來見客。

  誰知一到屋中才發現淞櫻已經上吊自盡了。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淞櫻的肚子竟然大了。桌子上放著一封血書,眾人拿起來看,當即目瞪口呆。

  原來淞櫻是個陰陽人,外表看著是男人,實際卻是個女人。幾個偽女常去泡湯也沒看出什麽不妥,但她卻因天生不健全,導致性情十分自卑。後來有客人知道她身體特殊,便對她做了不好的事情,又說要贖她出去,結果卻欺騙了她。淞櫻雖身有缺陷,卻意外懷了身孕,無法忍受這一切,便帶著孩子自盡身亡了。

  他講到這裏時,走廊裏隱約傳來女人哭聲,不知是真實存在還是聽了故事後的幻覺。

  “……那後來呢?”岑吟忍不住問,“那個欺騙她的男人沒有報應嗎?”

  “自然是有。”寥若點頭,“淞櫻死後,他夜夜夢見淞櫻大著肚子披頭散發地前來索命,猶如產鬼一般嚇人,沒多久就把他活活嚇死了。”

  “……這花魁當真是可憐。”岑吟歎道。

  “是啊。想我入此行已是走投無路,原以為自己命途慘淡,誰知同她一比,我竟算是個幸運的。”寥若歎道,“虧得此生能遇到少主,贖我出來,又將我安置在此地,實在心中感激。”

  “源先生原來喜歡去風月場所?”岑吟對著源風燭挑眉,“而且還喜歡……偽女?”

  源風燭揉了揉太陽穴。

  “此事說來話長,不說也罷。”他擺了擺手道,“我是有事去風月場,偶然見了他,覺得這家夥是個可用之才,就收用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關係。還是繼續講故事吧。”

  寥若太夫已經吹滅了一根蠟燭。一旁的枕寒星遲疑了片刻,自行伸出手端起了蠟燭台。

  “我講一個人吃人的故事吧。”他道。

  說迄今大約一百年前有個小人參精,還沒修成人形的時候便滿山流竄,天生閑不住性子。後來南國忽然發生天災人禍,種植的菜苗顆粒無收。那些人餓得狠了就吃樹皮,吃觀音土,到最後實在沒得吃,便開始吃人。

  身強力壯的不敢吃,就吃剛死之人的肉。自己家的孩子不忍吃,便易子而食。小人參精曾親眼見到一個男人護著兩個侄子躲在地窖裏,其中一個孩子卻被發現了,硬生生被拖走分食。那男人隻保下了其中一個,另一個搶奪無望,眼看著侄子被殺,哀嚎聲響徹了整座山野。

  “後來,饑荒快過去時,那些吃紅了眼的人還要來奪他另一個侄子。那男人為了保護孩子,自己將那些人引開,卻不小心失足掉下來懸崖,摔得粉身碎骨。”枕寒星道,“這……故事,每每我想起來,都覺得心有餘悸。”

  他想了想,還是吹滅了手中的蠟燭,算是已經講完了。

  屋內越發幽暗寒冷。剩下的人裏除了源風燭外,就隻有了岑吟和蕭無常。

  蕭無常示意岑吟先講,於是岑吟講了自己幼時遇見雲海仙子的故事。從見到她到她死去也不過半日,而那個害死她的師兄則一直飄蕩在雲海沉煙之中,隨雲聚散,不得解脫。

  還有那些流字輩的同門,被困在陰陽道場受罰的厲鬼,每一個都記憶猶新。

  岑吟講完後,也用手指掐滅了蠟燭。屋內愈發黯淡,氣氛也低迷起來。

  源風燭扇著檜扇,聽得若有所思。他拿起麵前的茶盞,慢慢喝了一口。

  “這故事實在令人唏噓。”他感歎道,“隻是有件事,貴觀中那些受罰厲鬼,需年年鎮壓否?”

  “需要。”岑吟點頭,“每年的霜降日,都由我師兄超度冤魂,平息其怨。”

  “我郡中祭祀燭龍太子,也是每年一次。”源風燭道,“但其實,這並不是件好事。”

  “不是好事?難不成……要放他們出來作祟?”

  “對此等怨鬼行祭祀超度,隻能暫且平息,不能根治,終究是治標不治本。若想長久安靜,還是需要徹底解決此事,想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若如此說,扶桑郡對太子殿下作祟之事,可有想出長久之法嗎?”岑吟問。

  源風燭拿起檜扇,敲了敲自己的額頭。他的眼中隱約閃過一絲綠光。

  “想到了。”他輕聲說,“原本我父親……與我祖父,曾尋遍了東瀛所有的陰陽師,差使臣數次入黃泉國求助扶桑大妖,卻都被告知太子不能超度,隻能鎮壓。那位殿下怨力極深,多少冤親債主詛咒禁錮,始終不能平息。後來……”

  他正說著,忽然頓住了,笑了笑將頭轉向蕭無常。

  “再講下去,就算個故事了。”源風燭笑道,“不如蕭公子先講吧。”

  蕭無常見那人指名自己,也不退卻,便端起燭台,低頭看著燭火發笑。

  “我來講一個……天宮裏的故事吧。”

  說有一位神女,愛上了一個凡夫俗子——

  “又是這種故事。”岑吟忽然不滿起來,“古往今來,全是這種故事。什麽偷仙女的衣服,什麽田螺姑娘報恩以身相許,讓人家好好做神仙不好嗎?為什麽非得愛上凡人然後……然後以身相許?給錢就不行嗎?錢擺不平凡人是嗎?就那麽想在熱炕頭上一起睡一覺嗎?”

  她脾氣發得突然,嚇得蕭無常差點吹滅燭火。原來他並不知道,岑吟對欽天神女極為憧憬,可民間卻有不少說書人肆意汙糟神女,一會說她愛上過什麽書生共度良宵,一會又說她是偷了夫君靈藥才成仙,如此種種,數不勝數。

  隻有少數人明白,欽天神女是一步一步靠自己修行而登天界,萬般功勞,皆屬自己。她無心凡塵情愛,生性亦寡淡清冷,能入上天界,靠得並不是什麽名分關係,而是她自己的本事。

  所以岑吟最不愛聽什麽仙女愛上凡人的故事。蕭無常一說,就覺得他滿腦子都是春宵一刻,讓她十分不舒服。

  但這次蕭無常實在有些冤枉,因為他講的是真的故事。一旁的源風燭衝他比著手勢,示意他反過來說。蕭無常會意,於是清了清嗓子。

  “說從前有一個仙君,愛上了凡間的一個女子——”

  “你就沒別的故事了是嗎?”岑吟是真不高興了,“不管男女,神仙就不該愛上凡人!無稽之談!還有你!”

  她衝源風燭一轉頭,把他也嚇了一跳,差點丟了檜扇。

  “冤枉,冤枉。”源風燭正色道,“你說得都對,我深以為然。我也不讚同神仙和凡人蓋上棉被……聊天。”

  平宗譜無法掩飾地衝他投去了鄙夷神色,做著口型罵他見色忘本。源風燭卻隻當看不見。

  蕭無常坐在一旁哭笑不得。

  “你這丫頭怎麽這麽軸呢!你是老倔頭子投胎是嗎!”他無奈地看著岑吟道,“你先聽我講完再發火。”

  “你講吧。”

  岑吟答應得很痛快,他一愣,竟然不敢講了,怕她是願者上鉤,因此小心地朝門邊看了一眼,以備隨時跑路。

  “說從前有位神女,愛上了一個凡夫俗子……”蕭無常小心翼翼道,“後來……後來……”

  他後不出來了。方才被岑吟一嚇,已經把後麵的全忘了。

  “啊!”

  眾人隻見他像土撥鼠一樣站了起來,大叫一聲,滿屋子走了三圈,才又回到蒲團上重新坐下。

  他終於想起了後續。原來那位神女喜歡上的也不是普通人,而是笙瑟公子,也就是男子扇舞的開山宗師。

  笙瑟公子,名蕭寂弦,意為不能奏響之琴弦。因為他是個聾人,天生失聰,因而,也不會說話。

  但其人卻生得十分美麗,飽讀詩書,文武俱通。他是民間雅人,身懷絕技,昔時曾為帝王家座上賓,曲水流觴,百酒為敬。他雖有缺陷,卻仍是能循著引導人合鼓點而舞,後更是做扇舞流傳於世,博得滿堂喝彩聲。

  一位神女喜歡上了他,十分傾慕,卻礙於仙凡有別,無法共結連理。若要衝破這桎梏,便需逆天而行。天規森嚴,不可觸犯,神女相思成疾,卻別無他法。

  後來一位佛國尊者路過,見她如此,便指點她說,你無須衝破仙凡桎梏,隻需想辦法助他登上天界便是。凡人終有一死,不如共登天界,求天帝賜婚,做永世仙侶。

  那神女茅塞頓開,親自顯聖麵見笙瑟公子,向他表明心意。笙瑟公子不敢逾矩,更不想拖累神女,幾番拒絕。誰知他本有慧根,為走正道之人,一動善念,居然功德圓滿,當即得道飛升,受籙天界。

  如此,便成就了一對神仙眷侶,皆大歡喜。

  蕭無常話音落時,屋內忽然一陣冷風刮過,吹得地上那些燭火搖曳不止。

  岑吟盯著燭火看,忽然伸出手去朝那些燭火張開五指。瞬間火苗穩固下來,銜著燭芯徐徐燃燒。

  “你撒謊了。”她輕聲道。

  “這是怎麽看出來的?”蕭無常衝她一笑。

  “講的是百物語,不是神仙傳。這應該是個鬼故事。”

  “鬼故事……你覺得我在哪個地方撒謊了呢?”

  岑吟隻是這樣感覺,並無實質證據。她沒有作聲,源風燭則扇著檜扇,像是意識到了什麽。

  “笙瑟公子英年早逝,傳聞中說,是病逝的。”他喃喃道,“可若他不是病逝呢?若他是被神女糾纏而亡呢?”

  但此事不對,神女如何會糾纏凡人。其實有句話岑吟說得不錯,仙凡有別,神仙本就不可能愛上凡人。

  所以……

  “他是被女鬼糾纏而死的?”源風燭驚訝道,“或是女妖?”

  蕭無常大笑起來,他笑聲很詭異,竟有些淒厲。

  “笙瑟公子,已經做神仙去了。”他道,“我講的故事是真的。凡事問得太深,就失了本意。一無所知,未嚐不是一種僥幸。”

  他說著,吹熄了蠟燭。一下子屋裏便有些黑了。

  眾人手中的燭火全已熄滅。地上還有幾隻燭台,燃燒著微微火光。源風燭麵前也放著一盞,岑吟發覺,他又是最後一個。

  她正盯著源風燭看,卻忽然感覺手上一熱。低頭一看,蕭無常不知何時居然悄悄伸過手來,碰了碰她的手背。

  岑吟想問他做什麽,蕭無常卻示意她不要動。他將岑吟的手掌翻過來,在上麵寫了幾個字。

  靜觀其變。

  他這樣說,一定是有些不對勁。岑吟看著他收回手,隨後兩人就隨眾一同盯著源風燭看,等著聽他能講些什麽故事。

  見大家如此盛情,源風燭也順水推舟,拿起了麵前燭台。他將手伸向燭火,撥弄著上麵的火苗,將手指來回從火中穿過。

  “傳聞上古年間時,中土四國本是一體,乃人神鬼共存,三界互通之年代。”他沉思道,“而後東幽冥國和西武佛國分化兩極,一人鬼共存,一人神共存,餘下的凡人便都居住在南北二國。”

  一陣無由風過,吹得那燭火晃動不停。他用手擋住火苗,不讓風吹滅了火光。

  “我扶桑國與中土四國皆有使臣往來,貿易通商。我國使臣說,南國和北國一向通行無阻,佛國和幽國則十分難入。而那可長久鎮壓太子之法,是我祖父遣人數次,最後於佛國求來的。”

  他正說著時,眾人卻聽到外麵傳來了響動聲。似乎是窗子在一扇一扇關閉,卻沒有人聽到走廊有人走動。屋中越來越冷,如同凍死鬼烤火,越烤越涼。

  平宗譜忽然站了起來。

  “我不太舒服。風燭,我先回去了。”他咳嗽了一聲道,“我這幾日著了風寒,恐怕要多喝幾碗薑湯了。”

  源風燭抬頭看著他,緩慢地點了點頭。

  “也好。回去吧。改日再見。”

  平宗譜謝過他答允,又朝眾人拱了拱手,便兀自離去了。他走後,源風燭看了看眾人,仍是繼續把故事講了下去。

  “我今日要說的,是個有關輪回的故事。”

  薛氏,是南國大姓。傳說南國的鎮國神君是位龍王爺,姓薛,因此薛姓在南國頗有地位,且多出武將。昔日曾有位薛老將軍,生了一個兒子,都說來曆不凡,定是神仙托生,在家中頗受寵愛,教導亦十分精心。

  這孩子也的確不是尋常人。他十幾歲上了戰場,從無敗績。帝王十分賞識他,年紀輕輕就封了侯,賞賜封地,俸祿萬石,一時間風頭無兩。

  可正所謂亢龍有悔,登高跌重。那薛家公子二十八歲時被人毒殺在楓葉林中,凶手遲遲不明。老將軍中年喪子,痛不欲生,於是劍走偏鋒,遍訪名醫,到底又生了一個兒子,以期他能代替兄長,撫慰心中喪子之痛。

  可那個兒子卻處處不如大公子,無論長相或是心性品行,皆差得很遠。老將軍雖然不滿,卻也算悉心教導,並無十分苛待幼子。隻是他每日神色凝重,對幼子極其嚴厲,縱然不缺吃穿,卻鮮少疼愛他。

  那孩子懼怕父親,從來十分聽話。自從五六歲起,便每日都要喝一碗湯藥,據說是強身健體所用。他隻當是父母麵冷心疼,不疑有他,一直喝到了十六歲。在他生辰那日,父母忽然請他到密室來,還請了一位道士,說他身上有祟,需要除去。

  那孩子也聽話,一一照辦。誰知他被禁錮在石台上時才知道,其實那根本不是除祟,而是要抽離他生魂,將這副軀幹空出,引他兄長之魂前來奪舍。

  那禁術本萬無一失,請來的人也做過此法不止一次,可是卻遲遲沒有成功。生魂無法抽離,兄長之魂亦無法引渡,眾人不知是哪裏錯了,亂作一團,手足無措。

  可因陣法之故,那孩子卻明白了一切,窺探到了前後中事。

  “你們猜猜,為什麽陣法無誤,卻不能成事呢?”源風燭問。

  無人應答,顯然猜不出是何緣故。

  源風燭笑了起來。

  “因為那個孩子,是他的兄長輪回轉世。或者說,他們就是同一個人。”他對眾人道。

  薛大公子魂魄早已投胎,因眷戀父母,又回到了他們家中。他以為自己前世是樹大招風而死,因此今世便閉塞了自己許多靈氣,隻想做個普通人。誰知他父母倒不肯,覺得小兒子處處不如大兒子,而十分悲傷厭惡。

  看似是兄弟二人,實則生魂卻是同一人,因此那孩子的生魂無法抽離,長兄的魂魄亦無法召喚。這陣法無用,卻讓他記起了前世今生,痛苦萬分,哀嚎不已。

  “你們相信輪回轉世之說嗎?”源風燭問。

  眾人沒有作聲。有人信有人不信,卻都選擇了沉默。

  “前朝有位鬼異仙人曾說,生中土難,聞正法難,得人身難。”源風燭道,“冤魂厲鬼,皆是已失肉身之人。若想平息其怨,唯有飲孟婆湯,走輪回路,再世為人,換得人身百年,安穩度日。”

  他麵前的燭火幽幽燃燒,映在他眼中,明暗微動。

  “燭龍太子,是三十年前,被源今時鎮壓在扶桑郡中的。”

  我今年,二十八歲。

  “這間屋子,是當年關押燭龍太子之處。”

  源今時曾在這裏問他,若你能得人身,可願放下心中之恨?

  “其實太子……也想放下,也願意放下。”源風燭道,“誰不願母慈子孝,誰不願承歡膝下。富貴非其所願,太子畢生所想,如書中話所言,唯願每日居宮垣,在陛下前戲弄。”

  可惜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所說非所思,從來言不由衷。

  源風燭忽然伸出手去,指向了岑吟。

  “你那把劍,是燭龍太子的。”他對岑吟道,“它得見舊主,錚鳴不止。唯有以血鎮它,才能平複它之怨氣。”

  是誰握住了那把劍,以血浸刃,你可還記得?

  “我……其實是,燭龍太子。”

  源風燭,朝臣無道,李龍潮,都是我的名字,也都不是我的名字。

  “我是故國太子,燭龍朝長子,此郡城之正主。”

  不是奪舍,沒有獻祭。從一開始,燭龍太子就被秘法送入輪回,時辰、地點、父母、姓名,皆是人定。

  “我起先,將這一切忘記了。”源風燭忽然笑道,“後來……我記起了一切。原來這都是騙術,是一場局。我父母雖真心愛護我,可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燭龍太子,我就是扶桑郡極力鎮壓安撫的那個厲鬼。”

  對父母的極愛與極恨交織,太子與源風燭相互重合,終究變成了他心中壓抑著的……那種病態的依戀。

  “你們知道燭龍太子,本名叫什麽嗎?”他問。

  眼前早已漸漸模糊,並無淚水,而是視力的衰退,已令他逐漸不能夠再看清眾人。

  “我名,龍逐風原。”

  他說著,端起燭台,吹滅了那根蠟燭。

  *********

  [母親……浮世之花,可能長久綻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