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物語-無道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10942
  泡湯泉實在是件舒服的事。

  這偌大的湯泉裏隻有她一個人,雖然天冷,水卻很熱。泡了一陣子之後,就覺得身上鬆泛了不少。

  岑吟浸在溫泉裏,手在水中搖來搖去。因著熱氣的緣故,臉頰有些發紅,於是她便用濕漉漉的手揉了揉臉。

  她這裏是女湯,男湯就在旁邊另開了一個池子,當中用一扇巨大的屏風擋得嚴嚴實實。那花魁解了衣服,就泡在屏風另一邊,隱約還能聽見他的笑聲。

  “喂,那邊的,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岑吟轉頭問。

  “我是男人。”那花魁的聲音雖低,聽著卻極像是女聲,“不過,我覺得自己也是女人。所以,男女都可以。”

  “也是個怪人。”岑吟摸著自己的手臂道,“這裏到處都是怪人。”

  “別這麽冷淡嘛,大家都是姐妹。”

  “誰跟你是姐妹,不要亂說。”

  “哎呀,真是不可愛。”那花魁笑道,“溫泉不能泡太久,會暈過去的。差不多的話就出去涼快涼快。”

  岑吟摸了摸臉,發覺是有些燙。於是她緩緩從水中起身,拾了衣服去房中更換。

  她生得很白,臂長腿直,脫了衣服體態更是美麗。纖長的手指抓起一件中衣,直接披在了身上,將腰紮起,想著散散水汽,裏麵便未著片縷。

  女池外的庭院中亦隻有女子。岑吟身上還滴著水,赤足在長廊裏走著,身後留下了淺淺的水漬。

  夜幕已至了。屋內的燈光一間一間亮起,裏麵隱約有正在打掃的女子,身形映在門窗上若隱若現。岑吟停下腳步,轉頭望著那些影子,過了片刻又徐徐向前走去。

  長廊似乎變得更長起來。

  她一步一步走著,逐漸放慢了腳步。旁邊的門扇上不知何時映出了男人的影子,像是持著扇子舞蹈,又像是持著長劍衝殺。岑吟的腳步停了停,又繼續前行。那長廊卻越來越看不到盡頭。

  忽然耳邊響起了排簫聲。她朝前方望去,看到窗上映著一個男人影子,正坐在地上吹排簫。岑吟循聲而去,越來越近。那男人的蕭聲很好聽,聽著熟悉,又有些陌生。

  就在她經過那扇窗時,蕭聲忽然停了。隨即一旁的門被拉來,有人出現在門口,持著排簫對她微微一笑。

  “怎麽還不回來?”蕭無常對她道,“我可等了你好久。”

  岑吟不做聲,隻是轉頭望著他看。

  蕭無常也不生氣,而是走出門來,繞著她轉了一圈。

  “好香啊。”他嗅著岑吟的脖頸道,“穿這麽少,也不怕著涼。”

  岑吟還是不做聲。

  蕭無常卻朝她身上看去。隻見她鬆散著交領,半遮半掩,一頭長發垂在腰下,渾身上下氤氳著朦朧水汽。羅裙也鬆鬆垮垮,一陣風吹來,露出那白皙修長的腿,實在看得人心猿意馬。

  蕭無常的喉結動了動。

  “好想咬你一口。”他在岑吟耳邊道,“把你咬疼了,看看你會怎麽叫。”

  他說著,就緩緩貼近岑吟,手朝她腰上摸去。

  岑吟忽然側身避開,抬起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將他按在了窗戶上。

  “哪裏來的妖物?”她冷冷道,“敢在這裏動手動腳,當真不怕死?”

  那“蕭無常”被她掐得喘不過氣,卻陰森發笑,突然化作一片灰色的蛾子,咆哮著衝上空中不見了。

  那東西逃走,周圍立刻恢複了原狀。岑吟還站在一處房門外,屋內的女子正在鋪床。

  它並不是什麽大妖,隻是變化多端迷亂人心的小妖。

  但為何今夜會出現在這?

  岑吟想著,皺起了眉。她覺得這裏的氣場有些低迷起來。

  人在敗運的時候,最易招邪。這些東西,是被主人的場引過來的。

  在七寶塔樓內,蕭無常正專心看著書,渾然不知有人裝扮成他的樣子欲輕薄那女道士。

  他看得正專注,忽然門被拉開,迎麵就見岑吟一張怒氣衝衝的臉,甚至連衣裳都隻穿了中衣。

  像是剛從湯泉處過來。

  “這是怎麽了?”他驚訝地問,“還有你……怎麽穿這麽少……不太好……”

  “剛剛有東西裝成了你的樣子來找我。”岑吟低聲道,“怎麽回事?”

  “我不知此事!”蕭無常一驚,“它對你做了什麽?”

  “沒什麽,已經被我趕跑了。”岑吟說著,左右看了看,見無人便走入房內,“這地方真是不太平,還是小心些吧。”

  她關上門,坐到了蕭無常不遠處,朝旁邊看。

  “枕寒星呢?”

  “不是……去接你了嗎?你沒看到他?”

  岑吟噘著嘴,搖了搖頭。

  蕭無常看著她,將腦門一拍。

  “哦,我忘了。那孩子禁不住餓,我叫他去吃些東西。”他故意說著,打量著岑吟道,“你……還是把衣服穿上吧……”

  “穿什麽?”

  “衣服。”

  岑吟像是沒有聽清,便朝他靠過來一些。蕭無常發覺她居然就隻穿了一件中衣,裏麵……什麽都……

  他甚至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一半不該看到的東西。

  “非禮勿視!”他急忙轉過頭,“好孩子,我年紀大了,受不起這個,離我遠點。”

  “受不起哪個?”岑吟問,“我看你啊……年輕得很。”

  她一邊說著,一邊貼在蕭無常身上,一隻手放在他大腿上,緩緩向上。

  蕭無常一把推開她的手。

  “不得了,泡個湯泉把你泡魔怔了。”他挑眉道,“小姑娘,可別惹火,我可是不忌葷的。”

  “凡塵的女人你會碰嗎?”岑吟笑著貼近他的臉,“還是說,碰了會損梵行?”

  “我沒碰過女人。”蕭無常坦誠道,“我死得太早了。”

  “不想試試嗎?”那隻手又落在了他的腿上。

  蕭無常看了看她的臉,又看了看她的手,喉結蠕動了一下。

  “枕寒星……被你弄哪裏去了?”他低聲問。

  岑吟看著他,慢慢舔了舔自己的手指。

  “被我吃了。”

  “吃了?”蕭無常哼道,“那你可慢點吃,別噎著。”

  “好吃得很。”他身旁那女人說著,將手撫上他胸膛,“不然也來吃吃我,看好不好吃?”

  蕭無常盯著她看,覺得這張臉越看越讓他心有餘悸。

  “還是不了吧。”他歎了口氣,“要是正主在這,我也就享用了。一個贗品有什麽好吃的。退下吧。”

  屋子裏忽然傳出一陣尖叫聲,接著燭火便驟然熄滅了。隱約有掙紮和搏鬥聲傳來,夾雜著女子的呢喃,乍聽上去十分旖旎。

  塔樓之下,岑吟擔心蕭無常安危,早早換了衣服,持著劍和拂塵朝樓上趕去。剛趕到房門不遠,就聽一聲巨響,隨後隻見房門大開,蕭無常衣衫不整地跌了出來,坐在地上朝房中怒視。

  “就算我不從你!也犯不上打我吧!”他怒道,“你你你你你你你這是逼良為娼!跟那阿修羅女一個樣!”

  阿修羅女?岑吟停了,忽然莫名一股火氣。

  “你在做什麽?”她嗬斥道,“在屋子裏跟誰狎玩?”

  “冤枉!”蕭無常抓著淩亂的衣衫,百口莫辯,“我無辜啊!”

  岑吟一腳踏在他胸口,轉頭朝屋內望去。隻見一個青麵獠牙的東瀛女妖趴在地上,正張牙舞爪地衝她冷笑,隨即便化作一道黑氣迅速朝門外去了。

  “你原來好這一口?”岑吟驚訝萬分,“你那位阿修羅女同她比起來如何?”

  蕭無常被她踩在地上,動彈不得。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已經隻有進的氣沒了出的氣。

  眼看他快被踩死了,岑吟才放開他,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看,顯然是在等他給個說法。

  蕭無常哪有說法給他,自己都驚魂未定,更別說對她剖白了。

  “我原本在專心讀書,她來得突然,還扮做你的模樣,一見我就起了歹意。”他痛心疾首道,“若非女冠相救,隻怕我今日……清白不保!大恩不言謝。我選以身相——”

  “不稀罕。”岑吟推開他朝屋中走,“可還有其他餘孽?”

  “沒了。”

  “枕寒星呢?”

  “他……不是去接你了嗎?”蕭無常說著,忽然對她起了懷疑,“你沒看到?”

  岑吟搖頭。

  蕭無常猜忌這是不是妖物的反間計,便突然扯過她的手想把她拽過來驗證。恰巧岑吟在此時轉頭,兩個人毫無防備,驟然靠近,一下子嘴唇便貼到了一起。

  這下子兩人全愣住了。

  岑吟一把推開他,又羞又氣,抬手就要打他。蕭無常反應奇快,瞬間便躺在了地上,一副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模樣。

  不但如此,碰他一下他就嚎叫一聲,仿佛一頭中了毒的狼。

  他這樣大有訛人之態,反倒把岑吟弄得哭笑不得。

  “你這小子忒不講理!再怎麽賣乖,也遮不了你東郭先生和狼的嘴臉!”

  “我是東郭先生!”蕭無常急忙道。

  “好,那我是狼。”岑吟說著,拔出了劍,“這就來送你黃泉一程。”

  蕭無常慌了,急忙告饒。他坐起身來,小心地推開岑吟的劍峰。

  “你先前不是說,源風燭回來就告知你嗎?他現在就在書房裏。”

  岑吟哼了一聲。

  “算你識相。”她收起了劍,“還有你讓枕寒星去哪了?為什麽說去接我?”

  “確實是去接你。”蕭無常皺起了眉,“怎麽……竟沒接到你?”

  “別是接錯了人吧。”岑吟對他冷淡道,“或者是見到了你的舊情人阿修羅女,就被絆住了腳。”

  “我跟那個阿修羅女沒有關係!”蕭無常急道,“我就隻見過她一麵!還被打了個半死!”

  “好好好,你莫生氣。”岑吟摸了下他的頭,“我去找源風燭,你去找枕寒星。百物語夜半開講,尚有時間。各自小心。”

  “你真要去見源小子?”蕭無常問,“他……你明白的。”

  “我知道。”岑吟點頭,“你放心。”

  “我放心。”蕭無常笑道,“他一心求個結果,不會節外生枝。”

  但隻怕,這結果未必會如他所願。

  *********

  源風燭忽然開始夢見父親。

  半睡半醒間,或是坐著冥想時,都隱約看到父親的身影在眼前穿梭。他仍是穿著他喜愛的青色狩衣,或是白底藍邊的那一件,有時持書,有時握刀,在這塔樓之中行走。

  源今時生性溫潤,從不喜與人爭搶,隻一心一意護著妻兒。源風燭在他膝下長到八九歲,而後便送到朝臣家養了幾年。但那時母親想念自己,便也常常回到家中同父母一處,那些日子雖有些動蕩,卻令人無比懷念。

  因父親通曉陰陽術,常出入黃泉國中,所以源風燭年幼時便見過許多扶桑大妖。有時會有山婆女怪來家中做客,母親便以濁酒款待,也會喊自己出來拜見一番。

  源風燭記得,母親雖是深宮皇女,卻生來得有些見識氣度,極喜看那些誌異雜文,從不怕妖鬼之物。她與那些大妖相處甚好,因她生得美麗,在黃泉國也十分有名。

  但可惜,美人也會遲暮,除非不見白頭。自父親去世後,那些大妖偶爾還會來拜訪母親,惋惜年華的逝去。後來母親也不在了,那些大妖便再也不來了。

  再豔麗之花,也終還是不能長久的吧。

  源風燭坐在書房中,低著頭似乎睡著了。他並不知道岑吟來了許久,就坐在他對麵看他,仔細端詳著他的麵相。

  但她卻覺得這個人的麵相有些奇怪。

  不知如何解釋,岑吟越看越覺得不對勁,他的五官乍看之下無可挑剔,性情或運勢也算一目了然。可是看得多了,就有些看不透,甚至還覺得他這張臉像個麵具,與他本人的氣場無法重合。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

  她正端詳著,忽然源風燭卻睜開了眼睛,居然是醒了。

  “喲,失禮了。”他尚未回神,本能地欠身道,“何時來的,我竟不知。”

  “你當真睡醒了嗎?”岑吟問。

  “大約……大概……”源風燭喃喃著,又閉上了眼睛,“容我清醒一下。”

  岑吟也不做聲,隻是安靜等著。源風燭緩了片刻,又再度睜開眼睛,這一次倒是恢複了神智。

  “失禮了。”他笑道,“敢問,是什麽時辰了?”

  “戌時剛至。”

  “怎麽突然到我這裏來了?”

  “有些事想同你說。”岑吟道,“是關於你弟弟的。”

  “我弟弟?你是說知禾?”源風燭問,“他怎麽了?”

  “知禾今年多大?”

  “八歲。”

  “那他比尋常八歲孩子要小些。”岑吟道,“可是有什麽不足之症?”

  “有一些。”源風燭點頭,“知禾體質差,時常容易生病。膽子又小,時常被嚇掉了魂,我還要常常為他喊魂。不過,你為何突然問這個?”

  “我覺得你弟弟不像八歲。”岑吟忽然笑道,“或許是太早慧了,反而有些像個成年人。你該多去看看他。”

  她故意加重了看看二字,意在提醒。源風燭卻低下頭,沒有去看她的眼睛。

  “知禾與我不同,我在父母身邊長大,一直到二十歲。知禾自出生就沒見過父母,隻整日對著我,偏偏我又公事繁忙,所以……總不能陪伴他。”源風燭歎道,“他性子的確怪些,若是得罪了女道,我先賠個不是。”

  “我更擔心的是你。”岑吟輕聲說。

  “我?”

  “沒什麽。”岑吟幹脆道,“隻是隨便一說,你隨便一聽。我沒有別的事,就先告辭了。”

  別人家事橫豎與自己無關,也不該多看多問,本就不是分內之事。

  源風燭應該是個聰明人。自己說到這裏,也足夠了。

  岑吟想著,欲起身同他道別。但源風燭卻示意她先別走。

  “難得你這時候過來,大約也沒用晚膳吧?”源風燭問,“我有些餓了,不然傳飯來,你也一起吃吧。”

  岑吟想拒絕,誰知肚子卻忽然咕嚕了一聲,居然也是餓了。

  她有些尷尬,想了片刻,還是答應了。

  “好。”

  源風燭吩咐了下去。物部重陽一直跪在廊下,聞言便立刻去辦。不多時就有人抬上來兩張小桌,上麵盛著一些飯菜和湯水,皆是素食,還有一籃子配餐,牛乳茶,雞蛋和豆漿等等一應俱全。

  來人將小桌擺在地榻上,前後相並,放在了那對坐的二人中間。

  岑吟看了看桌上的飯食,發覺很是精致。碗碟皆用陶瓷白釉,盛著精心製作過的食材,筷子亦是烏木鑲銀,極有分寸地擱在筷枕上。

  每個人麵前都有三道菜和一道味噌湯,還有一小碟大福,一盤醋昆布,和一壺玄米茶。米飯是紅稻米,圓圓一碗,上麵撒了芝麻香鬆,碗旁還擱置著一個小小的白米飯團。

  看著極有食欲。但……

  “這米飯,我有些吃不了。”岑吟道,“其實半碗足矣了。若吃不掉,有些浪費。不然換上一碗來?”

  “無妨,你勻出一些來給我就是。”源風燭遞給她一個小空碗,“其實我吃的不少,總要刻意控製,否則就該發福了。”

  “這……”岑吟覺得不妥,哪裏有這樣的規矩。

  “這是我的家,一切我說了算。”源風燭看了看她便笑道,“放心,他們不知道。”

  岑吟聽了,雖還有些猶豫,但仍是將一半紅米飯勻給了他。端起碗時,她才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和人一起吃飯了。

  蕭無常這個仙男什麽都不吃,枕寒星又不怎麽與自己一同用餐,因此她或是吃幹糧,或是蕭無常為她端來飯食,在旁邊看著她吃。

  如今總算是遇到個活人了。

  雖談不上好,但也談不上不好。岑吟用筷子夾起稻米飯,吹了吹後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著。她下意識地看了源風燭一眼,卻見他正在喝味增湯。

  他是常吃這些東西的人,十分自然且順手。他手裏的飯有些燙,被他放了下來,拿過籃子裏的雞蛋,將它敲開打在米飯上,隨後用筷子攪拌起來。

  岑吟這才發覺雞蛋竟然是生的。她咬了一口菜,見源風燭拌好了雞蛋,澆上些醬油,又放了些魚籽,便慢慢地吃了起來。

  這生雞蛋如何能吃?岑吟想問問,但俗話說食不言,寢不語。她幾次想開口,都硬忍住了。

  無奈之下,隻能不著痕跡地觀察那人。源風燭吃東西十分幹淨,無論是喝湯或是吃菜,都不灑一滴湯水。他閉著嘴咀嚼著,每次要嚼大約十五六下才會吞咽,顯然是養生之人。

  他那裏多了一份脆醃蘿卜。他一見就挑了下眉,像是很高興,卻沒有動它,而是拿起來端給了岑吟。

  “這個很好吃。”他對岑吟道,“你嚐嚐看。”

  岑吟點頭謝過,夾了一片配著稻米飯吃。果然郡守的飯食就是與別處不同,味道極好,想來也是無人敢怠慢他。

  源風燭卻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把她嚇了一跳。

  “專心吃飯。”他低頭笑道,“總盯著我看,是覺得我的臉好下飯嗎?”

  岑吟有些窘迫,便低下頭不再看他。她默不作聲地吃著飯菜,源風燭卻反而盯著她看,看了半晌,搖了搖頭,端起碗來繼續吃。

  他用勺子舀了湯來喝,卻又走了神。隱約想起多年前父母也是這樣對坐著吃飯,一言不發。那時自己年幼,常悄悄跑過來討吃的,母親便會夾一些筍用手接著喂他吃,卻不許他多說話。

  那兩個人,都是極講規矩之人。

  源風燭想得出了神,又去舀湯喝,卻沒注意到自己的勺子落在了一旁的大福上,舀下一塊來送到了嘴裏。

  “你……吃錯了……”岑吟提醒道。

  源風燭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吃了很甜的東西。糯米皮上的白沫沾到了嘴唇上,他也沒有察覺。

  岑吟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想了半天還是指了指他的嘴角。

  源風燭會意,急忙拿過帕子去擦。岑吟發現他的耳朵和脖頸都有些發紅。

  那一餐飯,是源風燭先吃完的。他吃得十分幹淨,幾乎什麽都不剩,把岑吟看得呆住了。

  “你這是……?”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隻是不忍浪費糧食。”源風燭道,“我母親常說,若是剩飯,將來就會找個麻麵悍媳婦來管我。”

  “我也聽過。”岑吟忽然笑了,“我師兄也是這麽說的。”

  她放下碗筷,同樣粒米不剩。源風燭吩咐人將碗碟撤下去,隻留了茶與甜食。

  他示意岑吟嚐嚐玄米茶。岑吟喝了一口,覺得入口香甜,味道很好。

  “這個東西真好喝。”她讚歎道,“我臨走時能問你要一些嗎?”

  “自然可以。”源風燭點頭,“我等下就吩咐人備好。還有些其他點心,也都給你帶上。對了……”

  他說著,忽然從旁邊那處一個方正的木盒來。打開時,裏麵原是一個個小格子,放著不同樣式的點心。

  “這個是我從好友那裏拿回來的和果子。我在他那吃了一些,覺得非常好吃,想拿給你嚐嚐。”他將盒子送到岑吟麵前,“這一盒是新的,沒人動過。不過,若是覺得不妥當的話還請不要勉強。”

  “你不用這麽客氣。”岑吟起手謝過,“如此就多謝了。”

  她接過盒子,從中拿出一塊櫻花酥嚐了一口,果然好吃得令人上頭。再配上玄米茶,簡直絕妙。

  “真的好吃!”她高興道,“多謝你!”

  “其實……”源風燭幽幽道,“我在裏麵下了毒。”

  岑吟一口噎住了。

  “騙你的!騙你的!”源風燭大笑,“沒有沒有,你放心吃。”

  岑吟當然知道他不可能下毒,又不滿他開自己的玩笑,就直接搶過了食盒準備隨時帶走。

  源風燭剝著蜜柑,一邊吃一邊朝外麵看。隱約有煙花燃起,炸成絢麗的圖案又漸漸消失。

  “我有時候,也想過娶妻生子。”他忽然道,“像我父親一樣,養在這塔樓裏,一直待在我身邊。”

  “那為什麽不娶?”岑吟問,“隻是因為命格之說嗎?”

  “不合適。”源風燭搖頭,“我不合適。”

  他拿過玄米茶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時,半眯著眼睛,像是又有些困了。

  岑吟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麽累的表情,於是想了想便找了個借口告辭離開。

  “好,你先去休息。晚些時候我會差人告知。”源風燭道。

  岑吟走後,他靠在牆上,緩緩捂住了眼睛。重陽覺得他不太對勁,就跪在他身邊仔細查看。

  “少主,您怎麽了?”

  “我的眼睛……有些看不清東西了。”

  源風燭拿開手,那雙墨色的瞳孔空洞無神,已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我去拿西洋鏡來——”重陽當即道。

  “不必了。”

  這屋裏所有的東西,都收起來。也不必扔掉,就是放在原處,隻是存封而已。

  “大約一時半會的,也用不上了。”他對重陽道,“我喜歡的,我不喜歡的,我收藏的,我想送人的,都可以一直放在這了。”

  “少主……”

  “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在下從小就跟著少主。二十年了。”

  “好孩子。”源風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幫我送一封信,給那個人送去。他曾是我父親的二等家仆,被逐出源氏多年,如今是他該回來的時候了。”

  “少主是說朝臣氏?”

  “我要回東瀛了。知禾不能走,交給別人我都不放心。唯有他。”

  他是受過父親恩惠的人,一輩子也不會背棄源氏。

  源風燭說著,又閉上了眼睛,搖了搖頭。

  “子夜將至。該是把他們請來的時候了。”

  *********

  還有一刻鍾便到子時。岑吟坐在屋內門邊,仰頭去看夜空上的煙花,慢悠悠地吃著源風燭給的糕餅。

  枕寒星坐在不遠處同她一起吃,蕭無常則坐在最裏麵,不能吃也不能喝,就隻望著他們看。

  他今日換了身白衣,外罩藍袍,敝膝下那黑虎飲溪圖嶄新如舊。岑吟嘲笑他是否隻有三套衣服,蕭無常也不避諱,大咧咧地承認的確如此。

  “我又不是凡人,也不出汗,既不用沐浴也不必更衣。”蕭無常對她道,“真的,仙男是不用出恭的。”

  “可你就這麽幾套衣服,不是黑就是白,不然就是藍袍子,不怕別人覺得你不愛幹淨嗎?”

  “總是換衣服,別人還怎麽記住你。再說了,無常嘛。”那人嘻嘻笑道,“無常就是黑白,要對得起自己的名號。”

  枕寒星忽然沉思起來。

  “我記得少郎君還有件草裙。”他認真道,“好像是從什麽食人族的寨子裏收藏的……哦,從一位媽媽身上扒下來的。”

  “手上,”蕭無常不滿道,“不是身上!”

  “手上。”枕寒星點頭。

  草裙……食人族……岑吟不禁疑惑他都去過些什麽地方。

  “那大約是迄今有三百年前的事了。”蕭無常忽然搖著扇子回憶起來,“那時候南國盛行買賣昆侖奴,鬧出了許多命案,怨氣衝天。我奉師傅之命——”

  他話沒說完,岑吟已經知道了大概後文,擺手示意他不必說了。

  “你就是一塊磚。”她算是看清了蕭無常的真麵目,“如今是我這有用,就搬到這裏來了。”

  “討厭,都不讓人家說完。”

  “好惡心。”岑吟抖了一下,“不過,你為神女辦事,有俸祿拿嗎?”

  “有啊。”蕭無常朝她張開手臂,“我渾身是寶,差不多都是神女和我師傅給的。個個有用。我還有一個長處,你想不想看看?”

  “你還有一個長處?”岑吟吃著糕餅一臉不信,“什麽長處?”

  蕭無常聞言,得意地朝腰帶摸去。枕寒星也轉頭看他,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摸胯。

  隻見他詭秘地一笑,忽然從腰上抽出了他那條白骨繩鞭,一下子甩到兩個人麵前。

  “長不長!”他大笑道。

  其實他本意是想開個葷笑話。結果岑吟一個毫無經驗的女道士,和枕寒星一個活了一百年心智隻有十六歲的人參精都沒聽懂,隻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明白他在暗爽什麽。

  蕭無常抖了個包袱沒炸,自己尷尬得想鑽進地縫,隻能訕訕地收回鞭子,卷了兩圈斜挎在了肩頭。

  “你這鞭子是什麽東西做的?”岑吟問。

  “老虎脊椎。”

  “……老姑脊髓??”外麵煙花太響,岑吟沒有聽清。

  “老虎,虎,百獸之王,的,脊椎。”

  “你好生殘忍。”岑吟皺起了眉,“抽脊椎這種事也做得出來。”

  “這事說來話長——”

  “你莫現在講,今晚要說鬼故事,你留著那時候再講。”

  “……好。”

  “真乖。”岑吟湊過去摸他的頭,“比第一次見你時乖得多了。”

  蕭無常火了。

  “你當我是什麽神獸!摸什麽摸!”他怒不可遏,“你再這樣不尊重我,小心我把你吃——”

  他的話又一次被打斷了。隻見房門被向左拉開一段距離,那冷麵藝伎跪在外麵,冷淡地望著他們看。

  “少主有請。”她冷冷道。

  岑吟放下手中的糕餅,朝她點頭答允。那藝伎走後,三人收拾了一番,便起身離開了屋子。

  “君故。”出門時,蕭無常在岑吟身後小聲道,“你先前去見源風燭,到底是想同他說什麽?”

  “源知禾那個孩子……看著有些不對勁。”岑吟輕聲道,“有些像被附身了,我想提醒他去看一看。”

  “若我們在神社裏猜得不錯,你就算告知他,恐怕也無用。”蕭無常道,“還是說,你有了別的想法?”

  “我隻是忽然不能確定。”岑吟道,“源知禾剪蝴蝶的手法十分利落,顯然不是第一次了。他將這些碎塊東拚西湊成一個新的蝴蝶,你不覺得……”

  “一個孩子?你覺得會嗎?”

  “如果他不是孩子呢?”岑吟問,“如果附在他身上的,是——”

  蕭無常示意她噤聲,不要多言。

  “那隻厲鬼,一直養在源氏手裏,很難說會不會以人為蠱。”他在岑吟耳邊道,“的確,藏在人身上,是最隱蔽的方式。”

  “所以我們猜錯了是嗎?”

  “這嘛……且先上樓去,聽聽今晚都有些什麽故事。”

  百物語,乃是東瀛民間怪談,是一種招鬼的遊戲。常在仲夏夜時,幾人圍聚暗室,點燃一百支蠟燭,每講一個故事便吹熄一根蠟燭。講完九十九個故事後,吹熄最後一個蠟燭的人,就會看到鬼。

  這個遊戲很早便在流傳,據說曾是陰陽家的招鬼儀式。據傳在古早前放的不是蠟燭,而是藍紙糊的行燈一百個,放在暗室旁邊的房間。燈旁的桌子上放著一張鏡子,講故事的人說完後要來到這個房間裏吹滅燈芯,再照一照鏡子。有時候鏡子裏出現的,不是自己的臉。

  而傳到如今時,招鬼的方法已有了些改變。甚至有人燃燒線香取代蠟燭,循著香氣變換,講那朝前怨女的舊事。

  百物語不能講一百個,一定要在第九十九個停止。否則便會引來鬼魅,殘害生人。

  而今夜的講述之地,在塔樓第七層當中的一處房間,名為瑪瑙閣。此閣極大,連通三處內室,本是練刀房。源風燭選了這間屋子,是因為它殘留著刀氣,氣場極強,鬼神不敢觸碰,從而保來客無虞。

  客人們還沒到前,他獨自一人在屋中,滅了燈獨自靜坐。一片漆黑中,唯有他眼珠閃爍著幽幽綠光,如伺機的猛獸一般凶狠又寂靜。

  屋內四角立著四具傀儡,正是他祭舞時所用的女魁。它們穿著十二單,拿著舞扇,濃妝豔抹的麵孔冷淡陰森,無數根銀絲崩起,縱橫交錯,歸於源風燭指尖。

  他忽然將雙臂交叉,衣袖揚起,牽動那些傀儡舞動。傀儡們瞬間騰空而起,懸掛在牆壁上徐徐抖動,做扇舞之姿,翩翾而轉。

  源風燭在黑暗中沉默著,一點一點抖動指尖。那些傀儡的木頭下巴忽然動了起來,發出了咯咯聲,聽在耳中十分詭異。

  他就這樣靜靜坐著,一動不動。這時門緩緩拉來,那冷漠藝伎走入屋中,又關上房門,來到他不遠處跪在了地上。

  “少主,他們來了。”

  那藝伎嘴唇不動,卻發出了聲音。而源風燭喉結蠕動著,女人聲竟是從他喉嚨裏發出來的。

  可他卻並沒有張口。

  “我名,小林鶴子。”那女人的聲音在幽暗的房中一個字一個字發出,“我是,少主,最好的,傀儡。”

  朝臣家,原是傀儡世家。

  東瀛最好的腹語師,名朝臣無道。

  源風燭忽然鬆開手,那四具女魁係數落在地上,緩緩坐下,平視著前方不動。

  但他隨即卻甩了甩手腕,隻見幾縷銀絲閃閃發亮,一端在他指尖,一端連接在了那藝伎身上。

  “這扶桑郡是活的。”源風燭用他自己的聲音道。

  隨即他閉上嘴,用女人的聲音又道:“若是有人能陪伴身邊,大約就不會再孤獨了吧。”

  到我身邊來。他對那藝伎道。

  隨後他牽動絲線,故意要那藝伎姿態僵硬地朝他走來,一步一步,越來越近。

  “活人是不能信的。”他笑著說,“活人永遠不能信。”

  那藝伎立在他麵前,像是要舞蹈,卻忽然扭曲起來,隨即哢嚓一聲關節斷裂,落在地上,摔成了一堆木塊。

  “沒關係,還能再拚起來。”源風燭喃喃道,“木頭的女人……摔碎了……還能再修好……”

  [可若是弄壞了你,就修不好了。]

  那藝伎的頭顱落在衣服中間,睜著一雙琉璃眼珠,靜靜地望著他看。

  源風燭伸出手來,捧起了那藝伎的頭顱,將她舉起來仔細端詳。

  “木頭不會老去的,真好。”他說,“你真可愛。”

  [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已經猜到了吧?]

  [你不明白我有多希望你能知道。]

  [……]

  “母親,天快亮了。”

  源風燭喃喃著,將那顆頭顱放回了散亂的衣服上。

  “快來吧。”他輕聲道,“再靠近一點。”

  欲望是沒有止境的。哪個都是。極度壓抑之後,就是現在這副樣子。

  *********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你會覺得,你與我有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