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物語-藍瞳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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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9331
扶桑郡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如鵝毛一般大,百姓都說,許久沒見過這麽大的雪了。
[瑞雪兆豐年啊。]
明年一定會有非常好的收成。
車輪徐徐轉動,沿著石子路慢慢走著,朝郊外而去。
源風燭在車中臥著,身上蓋著厚重的裘葛,睡得很熟。
他的牛車行駛時,正與回程的岑吟和蕭無常擦肩而過。兩人同他招呼,卻不見反應,都有些奇怪。
物部重陽以為少主出了事,掀開簾子一看才知他睡著了。岑吟隔著縫隙窺了他一麵,看他睡得沉,也就不再打擾他。
源風燭對此事絲毫不知。他沉浸在夢中,覺得自己正在扶桑郡中行走。這一日郡城很是熱鬧,到處載歌載舞,一派繁華景象。
[今天真是好日子呀!]
路上傳來聲響,幾十個士兵持著鍍金的打掃器具,正在清掃淨化。後麵則跟著一隊浩大儀仗,珠光寶氣,無比奢容。
那儀仗之華,排場之大,許多尋常人一生也沒見過。他們紛紛隨著那轎子走著,不斷有人朝路上丟帕子和花瓣。
源風燭站在人群裏朝街上望,卻看到寬敞的道路上正抬著一輛巨大的輦轎,足有十二個人抬著。轎子以羽簾為蔽,桐花為飾,當中坐著一位身著吉福的華貴女子,麵上蒙著紗,以孔雀扇遮著臉,從路中徐徐而過。
他麵露驚訝之色,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女子,隨即追逐著轎子而去。兩旁櫻花盛開,花瓣片片落下,鋪了滿地粉色。他在那櫻花路上跑著,追趕那越來越遠的轎子,卻望不到盡頭。
源風燭卻不甘心,他仍是奮力跑著,朝那轎中女子伸出手去。
“當真是無趣。”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歎息。源風燭一愣,轉過頭去,卻看到自己站在一處石階下,前路通向一座不知名的殿中。
那女子就在階下,仰頭望著上方的宮闕,像是在等待吉時響起的鼓聲。
如白玉一般的手牽著一端紅綢,另一端握在身旁的男人手中。他也穿著一身吉服,戴著冠帽,神色十分平靜,既不難過,也不快樂。
“當真是無趣。”那女子道。
“公主既覺得無趣,為何還要嫁給我。”她身旁的男子說。
“你居然聽得懂我說話?”
“當然。不然大約,父皇也不會選擇我。”
“我覺得無趣,還不能說嗎?”公主轉頭問他,“我本不是心甘情願與外邦男子聯姻。”
“既然公主知道是聯姻,便當知道,一己之身的職責所在。”那人道,“不該做無趣之想。”
“怎麽,莫非你覺得有趣?”
“這不是有趣或無趣的事。”
“這婚事無趣,你也很無趣。”公主歎道,“除了模樣好看些,也隻此而已了。”
“哦?”源今時忽然笑了,“多謝公主誇獎。”
“我沒有稱讚你。”
“我姑且當做是稱讚。”
“你好不講理。”公主有些不滿。
“就是這麽不講理。”源今時道。
源風燭站在不遠處看那兩人拌嘴,忍不住想笑。父親一向算是儒雅溫和之人,想不到同母親第一次見麵,就這樣互不相讓。
有些無趣不能說得太早,無趣得多了,反而變成了有趣。
一旁傳來銀鈴聲響,源風燭轉過身,卻發現自己立在一處庭院裏。他望了望四處,覺得十分熟悉,是自己幼時居住過的地方。
鈴聲又響了起來。他低下頭,看到一個睡眼惺忪的孩子正打著嗬欠自庭院裏朝屋門走。他看著不過三四歲,身旁無人跟隨,像是醒了找不到人,出來尋人的。
這是年幼的自己吧。源風燭想。
他跟著那孩子朝屋中走去。一處房間外,門開了一條縫。那孩子跪下來,趴在門邊,悄悄地朝裏麵看。
那是一處書房,四下裏布置皆是東瀛製式。屋中坐著一個身穿青白色狩衣的男人,戴著立烏帽,膝蓋上枕著一個羅裙華貴的美人,長長的頭發散落下來,鋪落在地榻上。
那男人摸著她的頭發,麵上微微笑著,看得出很是愛護她。
“父皇要將我降為臣籍了。”他說。
“那不是……就如你的先輩光源氏一般嗎……?”那女子抬頭問,“你以為如何?”
“我本就養在源家,降不降都無妨。”源今時說著,卻伸手碰了下她的腰,“你又清減了,是不是照顧風燭太辛苦?”
“風燭乖得很。”那女子枕著他的膝蓋道,“是想你想得辛苦。”
“哎呀。”源今時笑了,“公主每次都這樣直接,倒叫我害羞了。”
他說著,俯下身去,輕輕咬了咬她的耳廓。
“如果風燭學壞了,都是你教的。”他低聲說。
“很癢啊。”公主推開了他,“別亂動,讓我好好枕一會。很困。”
源今時笑著,伸手去戳她的臉,看她不滿的樣子百看不厭。
公主大約是生了氣,忽然抬起手來,在他臉上輕輕打了一巴掌。
兩人並未動真格,門外那孩子卻以為他們不高興了,一時害怕,便轉身欲走,不小心將門弄出了響聲。
“誰在外麵?”源今時大聲問。
那孩子慌了,急忙朝長廊盡頭跑。門被推開來,那身穿狩衣的男人一見,急忙追了過去,生怕他不小心摔倒傷了自己。
“風燭!風燭!”他追趕著那孩子道,“你怎麽出來了!跟著你的人呢?”
那孩子也不回應他,自顧自沿著長廊跑。源今時快步追著他轉過拐角,看著他那樣子想笑又不能笑。
“風燭,你慢些跑!”他大聲道,“當心別摔倒!”
那孩子又繞過一處拐角,忽然看到前方貼牆的位置有幾處架子,幾座桌台。其中一個桌台上麵擺著招財貓像,底下用布遮著桌腿。他一見大喜過望,急忙鑽到桌子底下去,躲在了圍布後麵。
源今時追過來,見長廊幽暗,直通到底,卻不見了源風燭蹤影,頓時臉色微變。他四處張望著,哪裏都不見幼子蹤跡。
“風燭?”他四下問道,“風燭?躲哪裏去了?快出來。”
無人回應他。周圍十分安靜。
“風燭,我帶了你愛吃的櫻桃畢羅,乖乖出來,我帶你去吃。”源今時笑道,“小壞蛋,我知道你一定躲起來了。”
他四下裏搜尋著,以為他在置物架下麵,便去翻找。
那孩子就躲在桌子下,屏息看著他從麵前經過時,突然伸手拽了一下他的袴腳。
“啊,抓到你了。”源今時彎下腰,把他從桌底抱了出來,“小子,這回看你往哪裏藏。”
那孩子立刻抱住他的脖子,生怕他責罰自己。源今時拍著他的後背,帶他回房中吃點心。
公主早已備好了食盒,正做著茶等他們父子回來。源今時將兒子抱在膝上,拿過一個糕餅給他吃。
那孩子接過來,咬了一大口,靠在他肩膀上嚼著。公主看他吃得可愛,就捏了捏他的臉。
“父親大人,什麽是臣籍啊?”他忽然問。
“哦,你還偷聽?”源今時拉開他的手,“不許吃了。”
那孩子嘿嘿地笑著,縮在他懷裏討好他。
源今時就喜歡他聽話的樣子,於是將糕餅還給他,順著他的背要他慢點吃。
“臣籍就是不能再做天皇了。”他對兒子道。
“哦。”那孩子點頭,一副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樣子。
公主做好了茶,知道他愛喝,就調了一杯極淡的,端起來喂他喝了一口,卻不許多喝,怕性寒傷了五髒。
“母親做的茶好喝嗎?”源今時問。
“好喝。”那孩子點了點頭。
“好喝就好。她為了你,一直很辛苦。”源今時摸了摸他的頭,“風燭啊,我問你,你想做皇帝嗎?”
“兒子讀史書,說武帝三歲時,見景帝曾問曰,樂為天字否?”那孩子嚼著糕餅,衝他笑道,“武帝曰,由天不由兒。願每日居宮垣,在陛下前戲弄。”
公主聞言便笑了。源今時沒料到他會這麽說,竟有些意外。
“好孩子。”他忽然喃喃著,抱緊了懷中幼子,“好孩子。”
源風燭站在門外靜靜地看,見那一家人其樂融融,神色卻有些落寞。
他不記得這些事了。依稀知道自己在夢中,再度望見父母容顏,隻覺十分親切。
可惜,卻已不能再相見了。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聲。
源今時正抱著那孩子,卻忽然抬起頭來,朝源風燭看去。
他也有一雙墨色的眼睛。
[風燭,]源今時道,[請再多愛惜自己一些吧。拜托了。]
源風燭抖了一下,忽然睜開了眼睛。
車子已經停了下來,他卻仍舊睡著,睡到這時才醒來。
“重陽!”他坐起身朝窗外喚道,“重陽?”
“少主,有何吩咐?”
“到哪裏了?”源風燭問。
“回少主,已到平公子府門外了。”物部重陽道。
“此處離神社有多遠?”
“不算太遠,大約六七裏。”
“先去神社。”
源風燭說著,又坐回身來,靠在了車壁上。
輪子緩緩轉動,沿著石子路朝神社而去。
*********
岑吟回到塔樓時,發覺樓內來了不少達官顯貴,備了許多賀禮,堆了滿滿一屋子。
那些人說的都是東瀛話,岑吟聽不太懂。蕭無常告訴她說,都是些做麵子的官宦和親眷,來慶賀他生辰的。
那一群人烏泱泱的,氣場十分渾濁。岑吟不喜歡他們,便同蕭無常一起從小門上樓去了。
這七層塔樓,第三層以上是不許外人入內的。源風燭是個講究規矩的人,因此那些大貴人小貴人全被攔在了下麵,上幾層清靜多了。
自然,源氏私宅也不僅僅就隻這一座樓,樓下亦有幾處庭院,專為休憩或待客所用。兩條街外便是扶桑郡府衙,他們那位郡守有時會去府衙內處理公事,但更多時都在宅中。
岑吟後來才知,這樓原有名字,叫做七寶塔樓,乃取自佛教般若經,為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瑪瑙七種寶物。這塔樓依樣而建,每一層都有一處神閣,專為供奉七寶所用。層中的裝飾和雕刻也都十分貼近。
她對佛教諸事不算精通,蕭無常卻是行家。岑吟發現他時不時便會在樓閣中行走,說是散步,實在在觀察這座塔樓。
“聽說東瀛人十分親近佛法,如今看來果不其然。”岑吟對他道,“想必他們同你們有些往來?”
“有。”蕭無常點頭,“既有貿易通商,也有使臣遣送。不過佛國偏僻,且有神通庇護,尋常人到此處來,隻能見一孤島聳立,群島環繞。若無通行文書,是不能入佛國的。”
“如此說來,南國要好入一些了?”
“確實是。畢竟南國關隘……並無多層限製,此地終究還是凡人多些。很方便——”
“方便你做壞事?”
“胡說!我是好人!”
兩人說著話,繞過第四層的木台階,準備上第五層。這時岑吟卻嗅到了一股香氣,像是從一處暖閣傳來,很是好聞。
岑吟以為是樓內的扶桑女子在製香,便朝那暖閣走去。那間閣半掩著門,走得越近,香氣越濃烈,隱約還有哢嚓之聲傳來,像是在剪著什麽。
她來到門邊,見門開著,便朝裏麵望去。但隨即她便露出驚訝之色,原來閣中坐著的不是扶桑女,而是先前看到的那位小公子,源知禾。
他還是那副打扮,生得小巧玲瓏,頗為可愛。屋內的小案上正焚著香,他跪坐在案旁,拿著剪刀專心致誌地剪東西。
岑吟記得他是源風燭一母所生的幼弟,便想同他打個招呼。但忽然她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因為她看清了源知禾手中之物,居然是一隻隻已經死去的蝴蝶。
他正在逐一剪去那些蝴蝶的翅膀,然後一片一片相互拚湊,拚得五顏六色,形狀各異。
“你……在做什麽?”岑吟問。
“我在剪蝶羽。”源知禾道。
他的聲音還透著孩子氣,卻有幾分不該是這個年齡的冷靜和淡漠。
“為何要剪它們?”
“因為剪了蝶羽,蝴蝶就飛不走了。”源知禾低著頭道,“可以長久留在我身邊。”
岑吟無端打了個寒顫。
她什麽都沒有再說,而是沉默著退到了房門外。蕭無常看她臉色不對,便問她怎麽了,岑吟搖了搖頭,臉色有些發白。
蕭無常同她一起上了樓。一路上岑吟都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看得蕭無常有些不解。
岑吟卻隨他一起回到了屋中。她坐在門邊,望著圍欄出神。斜下方隱約可見第四層那處暖閣,但她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源風燭回來的時候,你記得告訴我。”她忽然對蕭無常道,“我有些事想同他說。”
*********
[你說什麽?源小子竟然從我府門邊上跑了?]
[少爺……您別生氣,許是他有事待辦……說不定片刻就回來了……]
[混賬小子!是他傳話說今日要過來!我還特意等著他!他都來了跑什麽跑!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是……源郡守的車本來已經到府門外了,在下剛要迎接,物部氏卻說他們少主睡著了,要我稍等片刻。我在旁邊等了一會,忽然說他們家少主醒了,還以為要下車,結果竟然轉了方向朝神社去了。]
[神社?]
平宗譜展開折扇,擋住自己的臉朝門外看。他眯起了眼睛。
[今日是這小子的生辰。]他對下人道,[據說他請了些人,今晚同去他府上講百物語。我也在受邀之列。]
[那少爺可要去?]下人問。
[去啊,當然去。]平宗譜哼哼著道,[不過,這晚上就見麵了,他大白天還到我這裏做什麽?]
[大約是送禮的人太多,郡守覺得煩便躲出去了?]
[誰知道呢。]
平宗譜拿開扇子,收攏起來握在掌心裏。餘光不經意間瞥到自己衣上的家紋,乃是金翅揚羽蝶,繡在上麵栩栩如生。
[這源小子,我看就應當生在平家。]他忽然不滿道,[身為源氏,卻以蝴蝶為使役,真是專走別人的路,反搞得我無路可走。]
甚至把我家紋的風頭都給壓下去了。
他在這邊嫉妒腹誹,源風燭那裏卻隻是打了個噴嚏。他覺得天是有些冷,早知道該多備些衣服來。
此時他正站在神社之內,欣賞著周圍的景色。雪已經停了,有些落在鬆樹枝頭,襯得它如白頭翁一般滄桑。神社裏無人參拜,隻有他站在求簽台之前,默默地望著那台子猶豫是否要抽。
物部重陽恭敬地站在不遠處,隨時等著聽他吩咐。
源風燭遲疑了半晌,還是覺得既來之則安之,終究是上前去求了一簽。這簽是他為自己所求,想占卜今夜,於自己之吉凶。
求簽之前,他先循著南國風俗,擲筊問卜。可前兩次皆出現了笑杯與怒茭,一為神明尚未決定吉凶,一為神明不認同,行事多有不順。都需再擲。
擲筊需連出三個聖筊,才算是神明之諾。他已失敗了兩次,第三次可能否擲出已不明朗起來。
常言道事不過三。若第三次也未成,便不可再問了。
源風燭眉頭微蹙,沉思了良久,還是擲出了筊。結果這一次居然很順利,一連三個聖筊,神明允諾,給了他簽文。
求出的簽乃是第八十七簽,大吉:鑿石方逢玉,淘沙始見金。青霄終有路,隻恐不堅心。
“青霄終有路……”源風燭喃喃念著,原以為必出凶簽,十分意外,“這怎有可能?怎會是大吉?”
他十分不解,便再問一簽,想求為何此簽非凶,莫非有變故?
這次求出來的是第八十簽,又是大吉:深山多養道,忠正帝王宣。鳳遂鸞飛去,升高過九天。
此簽意思是,有貴人相助之相。
源風燭看著看著,卻忽然大笑起來。物部重陽極少看到少主這樣笑,被嚇了一跳,以為簽文太差,把少主逼得瘋了。
“重陽,走了。”那人卻喊他道,“我們去平公子府上。”
源風燭說著,轉過身欲走。
誰知這一回頭,卻赫然看到一個和尚站在他麵前,來得十分突兀,根本不知他是何時出現在這的。
他被那和尚嚇了一跳。重陽也絲毫沒察覺這僧人到來,當即拔刀欲質問他是何用意,那和尚卻將頭一轉,將一雙藍眼睛盯住了他。
“今夜要當心。”他對重陽輕聲道。
物部重陽一看到他那雙藍色眼睛,就莫名有些發怵。那和尚又將頭轉向源風燭,他心中一驚,後退了一步,這才看清了那僧人模樣。
此人看上去極像個雲遊僧,雖穿著一身白色袈裟,可裏衣內收腰,寬袍裝箭袖,內中居然是武僧打扮。麵相雖有慈悲相,但那雙眼睛卻異於凡夫,這還是源風燭第一次見到藍瞳之人。
“見過大師。”他遲疑片刻,還是合十雙手道,“不知大師,有何來意?”
“你身上有鬼氣。”那藍瞳僧人道。
“這是自然,畢竟我常出入陰邪地——”
“一直都有。”
源風燭眉頭微挑,隱約之間,忽然對他有了些興趣。
“那,大師有何見解?”他問。
“我隻是覺得奇怪。”那僧人說著,將手伸向他胸口,像是在查看什麽東西,“哦……原來那蝴蝶是你所有。”
源風燭暗自有高看了他一眼。他對這個人興趣更濃了。
“大師,”他衝那人笑道,“今日是我生辰。我有心請人來我處講百物語助興,不知大師可有興致?”
“百物語?”
“就是中原常說的,靈異之事。”
你會來的吧?他對那僧人道,在下以為,你對此事應當很有興致。
不。你一定會來。
*********
“所以,你就稀裏糊塗地邀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和尚?”
平氏府邸的庭院廊下,平宗譜正一邊吃著柿餅,一邊皺眉瞪著源風燭看。
“講鬼故事,自然是來路越詭異越好。”源風燭將一塊雲片糕放入口中,“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兄弟,你今日生辰,那是好日子,講什麽鬼故事!”
“你覺得不妥?”
“當然不妥!”
“我覺得還成。”
“成什麽成!”平宗譜說著,看他還想拿糕餅吃,就一巴掌打開了他的手,“你自己家裏沒宴席嗎!還要來拿我的!不準吃!”
“我就吃。你這麽多果脯糕餅,一個人又吃不了,不如讓給我做做善事。”
源風燭說著,也不理睬他,堂而皇之地取過一塊栗子糕,張口咬了下去。
平宗譜陰森地盯著他看。
“我今日學到一個笑話。”他對源風燭道。
“什麽笑話?”
“那就是……”平宗譜說著,用手擋住嘴靠近源風燭的耳朵,“咬字可以分開來看……”
源風燭一口糕梗在了喉嚨裏。
“住口!”他咳嗽著怒道,“非禮勿言!成何體統!”
“你這純情男到底怎麽回事!”平宗譜也怒了,“一點玩笑開不得!你這種人誰能與你做朋友!”
“尋常玩笑多少不能取笑?你怎麽就總說這些有的沒的!”
“好吧,好吧。”平宗譜歎息著,從身旁拿出一本書來,“罷了罷了。不和你一般見識,諾,這是我最近尋到的一本好書,也算是流傳千古。就作為生辰禮送你吧。”
“你的禮我早就收過了,何必還送。”源風燭接過書,見裝訂甚好,外封亦十分精致,“這是什麽書?”
“這有道是禮多人不怪,油有多菜不壞。”平宗譜道,“拿去吧,別太跟我客氣。”
源風燭翻過書來,見封麵用金墨寫著幾個字:天地陰陽大樂賦。
“名字倒是有趣。”他說著,將書翻開來看,“寫的是什麽?”
“是古傳秘法,陰陽術。”平宗譜吃著果幹道,“可助你上天入地,縱橫捭闔,看盡長安繁華,鮮衣怒馬,爭渡玉樓下。”
源風燭看清了那上麵的文字,第一行便看到了“情所知,莫甚交接”七個字。
再往下看,什麽鑄男女之兩體,範陰陽之二儀,什麽觀其男之性,既稟剛而立矩,還有女心忐忑,男意昏昏之類的字句,已經是看得他目瞪口呆,麵容扭曲,牙齒都露了出來。
他一把將書摔在了平宗譜臉上,把他打得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
“少給我看這些東西!”源風燭火冒三丈,幾乎要拔劍去砍他。
“天照大神喲!這小子瘋了!”平宗譜坐起身來,驚魂未定地看著他,“不就是一本書!”
“往後這種書,你自己留著看,不要往我麵前送!”源風燭怒道,“我不喜歡!”
“什麽不喜歡,有些人看著臉幹淨,實際上背地裏喜歡玩大的。”平宗譜嘲諷他道,“我說兄弟,你這麽矜持,別是那地方有問題……舉不起來吧?”
源風燭一甩袖子,轉身就走。平宗譜哈哈大笑,急忙上前把他攔下來,好說歹說請他回去上座。
“你這人什麽都好,就是聽不得看不得也見不得這種事,所以大家才老愛拿這東西來編排你。”他苦口婆心勸道,“要我說,就卸了擔子,好好找個女人成親,養在你那塔樓裏,我包你三個月,什麽都好了。”
源風燭又站起身來朝正門走。平宗譜扯著他腰帶把他拽回來坐著。可惜任憑他怎麽說怎麽勸,源風燭油鹽不進,死活不肯聽。
[你這臭小子硬氣個什麽勁!]平宗譜急道,[哪個男人二十八歲了還這樣!你就非學你父親寧缺毋濫是不是?你也不怕憋死你自己!]
[你不去想這件事你就沒那麽大欲望,為什麽放著百家典籍不看非要看這東西?]
[你就不想嗎?]平宗譜比劃著問,[你午夜時挨得過去嗎?]
[我有的是事情要忙,沒有功夫想這個!]源風燭火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麽意思!]
[臭小子,你怎麽跟個中原和尚似的?你是想出家是不是?]
[我告訴你,幕府看硬的不行,就想著讓我沉湎酒色,慢慢消磨我。]源風燭指著他道,[你打的什麽主意我一清二楚,別以為你能得逞。]
[我同你說的事,別總弄到幕府身上去!]
“好,那我們說些別的事。”源風燭坐下來,將衣擺一抖,伸手又拿過一塊糕餅,“我問你,之前重陽有一日告假回家,可是來過你府裏?”
“重陽?”平宗譜一愣,“怎麽忽然提到重陽?”
“你隻說有,還是沒有。”源風燭吃著糕餅道。
“他或許來過,但是我可不知道。”平宗譜急忙說,“若他真來了,你也別怪他,也許是看上我院子裏哪位姑娘也說不準。”
“哦,姑娘。”源風燭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他忽然不再說話,平宗譜反而不敢多言了,生怕自己哪句話說錯,給他抓了把柄,搞得身敗名裂。
“你……你多吃點。”他忽然轉變了口風道,“多得很,隨便吃。”
“真的?那好,我就拿走了。”源風燭點頭,將他一整個點心盒子都拿了起來,“我得回去了。等再晚些你就過來,別爽約。”
“不敢,不敢。”
平宗譜目送著他離開,見他真的走了,才擦了擦頭上的汗。
這混蛋小子,真是難伺候。他在心裏怒罵道。
牛車離開平氏府邸時,天色已快到黃昏了。車輪悠悠轉著,沿著石子路朝大扶桑而去,沿途沒有再多做停留。
源風燭在車中閉目養神,手裏拿著那個糕點盒,抿著嘴一言不發。
無人知道他到底在盤算著什麽事。
而車子遠去之後,平氏的正門前,一棵樹下忽然探出一簇紅紅的果子來。果子下方襯著綠葉,搖搖擺擺,倒顯得有幾分可愛。
一陣風起,那東西打了個哆嗦,慢慢探出身子來,竟是一株小小的人參,金燦燦的,正小心地朝牛車離開的方向張望。
隨後它縱深躍起,朝土地裏一跳,瞬間不見了。
而在大扶桑那七寶塔樓內,蕭無常正獨自在屋中看書。他那本源氏物語已經快要看完了。
這時外麵一響,他抬起頭來,隻見枕寒星忽然拉開門,走到了屋中坐了下來。
“女冠怎麽不在?”枕寒星四處看了看,覺得有些奇怪。
“她去泡湯泉了。”蕭無常道,“塔樓東南處有熱湯池,也屬源氏私宅。方才那花魁熱情似火地過來,請她去泡湯了。”
“那花魁是男人!”枕寒星一驚。
“自然是分開泡的。”蕭無常挑眉,“你如果想去,也可以去。說不定,還能跟那花魁一起泡。”
枕寒星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蕭無常看著,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你可有什麽要說的?”他問。
“有。”枕寒星點頭,“少郎君怎麽不去泡?”
“……我有那個必要嗎?”蕭無常反問。
“也對。”枕寒星小聲道,“少郎君是天人……不用泡澡也遍體生香……”
“這麽說就有點惡心了。你還是講些別的吧。”
蕭無常合上書,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神色來。他這樣不留退路,枕寒星也不得不娓娓道來。他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聽所猜,都一五一十完本地告訴了他這位少郎君。
蕭無常聽罷,竟沒什麽反應,隻是點了點頭。
“他今夜要講百物語,可知都邀請了什麽人嗎?”
“我不知道。”枕寒星搖頭,“除了我見到的幾個,別人都不知。”
“別人……”蕭無常沉思道,“那就是沒有別人。”
“少郎君?”
“這扶桑郡……是活的。”
蕭無常說著,轉了轉手中的書。
“你去湯池宮外守著。一見君故出門,馬上讓她回我身邊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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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晝漫漫,夜幕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