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物語-長日將盡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10948
  俗話說,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就算岑吟再怎麽不願意,看到源風燭還是得露出心不甘情不願的假笑來。

  這個人辦事效率極高。第二日一早,便托物部重陽送來了一封手書,上麵蓋著許多花押印,皆是願意幫忙的扶桑大妖所有。

  那些花押有紅有黑,上麵的圖案各有特色,從漢字到符咒,又或是花鳥魚蟲,一應俱全。古書上說,花押是最能代表此人之物,見物如見主。

  “這東西真是漂亮。”岑吟逐一看下來,麵露羨慕之色,“我沒有這個……你們少主有嗎?”

  “當然有。”物部重陽說著,指了指上麵一處紅色花押,“這個是少主的。”

  岑吟仔細一看,隻見那上麵繪著一隻小小的蠍子,旁邊還有一個小篆的燭字。

  “蠍子?”她有些驚訝,“我還以為,他會用麝鳳蝶。”

  “少主小字已用了蜜官,一般隻做自稱,從不用押。”重陽跪坐在她麵前道,“之所以用蠍子,是因為郡守生在了農曆十月末。家主聽聞西方有星象,名為蠍,便取用做少主花押了。”

  “這東西你有嗎?”岑吟衝蕭無常問。

  蕭無常說沒有。枕寒星卻說了句有。

  一狼一書童大眼瞪小眼,最後狼歎了口氣。

  蕭無常說有。枕寒星又說沒有。

  “到底有沒有?”岑吟火了,“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沒有,沒有。”蕭無常捂住枕寒星的嘴,衝岑吟賠笑,“這東西隻有大戶人家的公子,還得是頗有幾分文采才會設計的。我是個粗人。很粗。哪裏都粗。”

  物部重陽的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睛卻不自覺地瞟了一眼蕭無常的某處,又極快地移開了視線。

  “你們少主怎麽弄來的這東西?”岑吟問他,“可是費了些周折?”

  “是。”重陽點頭,“少主昨日夜行黃泉,那些大妖聽了他的來意,都提了許多無理要求。”

  “什麽要求?難不成要他砍手砍腳……”

  “那倒不是。那些家夥怪癖得很。”這東瀛武士忽然歎了口氣,“他們啊……一部分想睡少主,一部分想被少主睡,還有一部分想讓少主和別人睡,自己在旁邊看。”

  岑吟揉了揉太陽穴,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所以源風燭答應了?”

  “沒有,少主說……”

  做夢。

  他拒絕得徹底,冷酷無情。那些大妖惱羞成怒,頓時黃泉國一片殺氣,竟是打算來硬的。

  “所以他們把源風燭給……?”岑吟臉色煞白,“你們少主……吃得消嗎?”

  “……隻是動武。”物部重陽道,“少主不是那種人。”

  蕭無常刷啦一聲展開扇子,遮住臉湊近岑吟的耳朵。

  “我早聽說,有淚痣的男人都是禍水。”他咬耳朵道,“別看他生了一張人畜無害的臉,指不定內心十分陰暗。”

  岑吟問物部重陽,源風燭是怎麽回來的?重陽說少主是殺回來的。

  源風燭昨夜在房中結陣,孤身入黃泉國,物部重陽就守在門外接應。忽然他聽到屋內有聲音,隨之而來的還有濃烈的血腥味,便立刻拉開了房門。隻見源風燭持著一把極長的太刀,渾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半張臉已被染得鮮紅。

  但他帶回的這封手書卻幹幹淨淨。想來無論那地方如何凶險,還是有人願意幫他的。

  “少主算是術士,昔年也幫過他們不少忙。”重陽道,“應付這些事綽綽有餘。”

  “既如此……還請替我謝過他。實在有勞了。”岑吟對著他起手行禮。

  “女道客氣。”重陽欠了欠身,“另外還有一事。少主說若二位今日得空,請來書房一敘。帶上這封手書,還有……那隻彩蟋蟀。”

  蟋蟀?岑吟四處看了看,發現那隻五彩斑斕的大蛐蛐正趴在角落裏,躲得很是隱蔽。

  “醜東西。”她朝蟋蟀招了招手,“過來。”

  那蟋蟀跳了過來,一蹦一蹦的,看得蕭無常十分不適。它停在岑吟麵前叫了兩聲,被她提起來放在了手中。

  雖然不知道源風燭為何指明要這隻蟋蟀,但既然說了,那就帶上它吧。

  *********

  “自然是因為醜啊。”

  書房之內,那身著狩衣,頭戴立烏帽的男子持著檜扇笑道。

  他今日換了一身米色衣衫,花紋也簡樸了許多。不變的就隻是衣衫上鏽的笹龍膽,作為家紋不可隨意抹去。

  “他們何時過來?”源風燭問。

  “回少主,他們說,隨後就到。”物部重陽答。

  書房內,還有兩個女子跪在下方,皆是恭敬模樣。一個是花魁廖若,另一個是藝伎鶴子。廖若持著折扇,坐得近些。鶴子麵前擺著許多做茶之物,離得遠些。

  源風燭掩住嘴打了個嗬欠,像是有些困倦。

  “可還有說什麽嗎?”

  “有。”

  物部重陽直起身,靠近源風燭小聲地開口。

  “那個姓蕭的說……他很粗。”重陽道,“不知道是不是在跟我們顯擺自己。”

  源風燭一扇子敲在他頭上,示意他閉嘴。

  一旁的花魁卻饒有興趣地湊了上來。

  “他很粗?”花魁問,“有多粗?你親眼見到了嗎?”

  源風燭堵住耳朵,不想同他們說這些話。

  “沒有親眼見。”物部重陽道,“他衣服也很厚,什麽都看不到。怎麽,你對這個有興趣?”

  “隻是好奇。”花魁掩著嘴笑,“我聽說,鼻子大的人物色都不錯。”

  “他鼻子還好,中等大小,不過鼻梁很高。”

  “哦?那有可能是個粗的。”

  “住口。”源風燭嗬斥道,“年紀輕輕的,滿腦子汙言穢語。安靜些吧。”

  那花魁咯咯直笑,物部重陽也想笑又不敢笑。唯有旁邊的藝伎仍舊冷著一張臉,坐在那裏寒得像塊冰。

  這時外麵傳來了腳步聲。源風燭抬頭看去,發現自己的客人已經來了。

  “鶴子,備茶吧。”他道。

  藝伎點頭,朝那些茶具伸出手去。

  當岑吟和蕭無常在這屋中坐下時,才發覺這間房極大,有這麽多人在這,居然也不覺得擠,還覺得尚有許多富裕。

  這源氏公子真的是個有錢人啊。她在心中歎道。

  枕寒星跟在他們身後,一同進入了房中。他與那花魁四目相對,紅色的瞳孔動了動。那花魁對他一笑,點頭致意。

  “君可安好?”她笑著問。

  “還好,有勞關心。”

  蕭無常大笑起來。

  “喲,這麽快就搭上了女人?還是個美豔的?”他拍了拍枕寒星的肩膀,“好小子,真有你的。”

  那花魁也笑出了聲。

  “我是個男人喔。”

  “豁,了不得,原來是個偽女。”蕭無常故意驚訝道,“閣下實在是……美麗,早已超出了男女之分。”

  “多謝稱讚。”寥若太夫垂頭道,“諸位請坐吧,少主已等待多時了。”

  源風燭也笑了。他站起身朝岑吟鞠了一躬,岑吟想了想,也鞠躬還了禮。

  枕寒星同物部重陽坐得離門最近,互相拜見後便不再動位置了。花魁始終笑容滿麵,旁邊的藝伎則一直在拌動茶筅。岑吟覺得,好像從沒見過這個藝伎做別的事。

  而今這些人則圍坐在一處,呈環形彼此對視。源風燭吩咐人關上了房門,外麵陽光正好,透過窗紙明晃晃地照亮了屋子。

  岑吟不解他這樣做有何用意。

  “源郡守,你叫我們來有何事?”她問。

  “我是想教給你,那花押該怎麽用。”源風燭道。

  “這東西竟有用法?”

  “自然有。手書可帶來了嗎?”

  岑吟點頭,拿出來遞給他。源風燭接過手書,又示意她若是帶了蟋蟀就放在地上。

  她手裏正拿著一個竹罐,聽那人這樣說,便將竹罐放在了屋子中央。那裏麵傳來叫聲,果然是那蛐蛐無疑。

  源風燭將罐子拿過來,取過一支草芥逗弄著裏麵的蛐蛐。隨後他將罐子倒過來,把那草蟲放在了地榻上。

  “這是隻蠱蟲。”他道,“有人在它身上施了法,隻怕是能窺探你們一舉一動。需得斷了它這根線。”

  “且慢。”蕭無常道,“斷了這路子,它就死了。這醜東西還有點用處,不至於此。”

  “它能窺探我們?”岑吟大驚,“那豈不是……?”

  “它不敢。”蕭無常道,“我一直盯著它呢。留它一命是想著,或許能用得上它主子。”

  源風燭卻笑了。

  “就算這東西聽話,終究是別人家的蟲子。”他笑道,“我不是要殺它,是淨化淨化它,讓它效忠於你。”

  “哦?”蕭無常露出了十分感興趣的模樣,“你有這個能為?”

  “可以試試看。”

  源風燭說著,將那封手書折起,疊成了蝴蝶形狀。他將紙蝴蝶放到蟋蟀麵前,用草芥撥了撥它的軀幹。

  醜東西忽然動了,朝紙蝴蝶撲過去,哢嚓哢嚓地啃咬起來。

  岑吟被嚇了一跳,想去阻止,那蟋蟀卻吃得極快,不一會就將整隻蝴蝶拆吃入腹。

  吃罷之後,它停了片刻,忽然抖動起來,蜷縮著躺在了地上。又過了一會,竟然漸漸化成了一隻蛹。

  岑吟從沒見過蟋蟀還能化蛹,蕭無常低聲告訴她這是蠱蟲,不同於其它。

  一屋子的人都盯著那隻蛹看,一言不發,都在等那裏麵會爬出什麽東西來。

  可過了許久,也沒見它有什麽動靜。眾人麵麵相覷,皆有些意外。

  屋內的瓶中放著許多梅花枝,源風燭扯出一支來,撥拉著那隻蛹,將它推到環坐的眾人麵前滾了一圈。

  “花押乃是心之映射。”源風燭道,“若以花蟲比擬,就讓我看看,你們心內都是何種模樣。”

  他說著,將蛹推近了蕭無常。

  蛹忽然動了。上麵裂開一個小小的口子,有什麽東西在裏麵掙紮,順著那口子探出了兩條長長的毛足。

  源風燭用梅花枝碰了它一下,那毛足一頓,瞬間收了回去。

  “蜘蛛。”源風燭道。

  蕭無常笑了,他不置可否,沒有做聲。

  源風燭繼續用梅花枝撥著,卻繞開岑吟,先推到了花魁麵前。

  那蛹又動了動。破開的口子裏探出兩隻觸角來,還有一顆小小的頭顱,黑亮亮的眼睛盯著那花魁看。

  “蝴蝶。”

  源風燭說著,又將蛹推向藝伎。她做好了茶,正一個一個奉給在場之人。最後一杯給了自己。

  那蛹上的口子裂開的更大了些。隱約有水聲傳來,忽然從裂口中躍起一尾小小的鯉魚,翻了個身後又落回了蛹中。

  “紅鯉。”源風燭道。

  他探出梅花枝,將蛹推到了枕寒星麵前。

  一株葉子從蛹裏冒了出來,搖擺不停。岑吟一見,居然認出了這東西。

  “冬蟲夏草。”她驚訝道。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枕寒星像河豚一樣鼓了鼓腮幫,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源風燭笑著將蛹推給了物部重陽。梅花枝剛剛收回,蛹中便突然探出一隻翠綠的蛇頭,吐著信子朝眾人看。

  “竹葉青蛇。”

  源風燭低著頭,看了看物部重陽,又看了看其他人,發覺都已推到,唯有一人被他留到了最後。

  “我很想知道你的。但是放在最後才更有滋味。”他對岑吟笑道,“不然,就來看看它會是什麽。”

  岑吟的手指攢緊了衣衫,竟有些緊張起來。她看著那隻蛹被梅花枝緩緩推到麵前,也不知會從裏麵出來個什麽,反而有幾分擔憂。

  別是個蝸牛吧……她暗自想道。或者是螞蚱,瓢蟲,還是什麽的……若真如此還有些尷尬……

  忽然那蛹動了,把她嚇了一大跳。蕭無常摸了摸她的頭,示意她別怕。

  誰知那蛹隻是動了動,又沒聲了。

  這下岑吟覺得更尷尬了。源風燭看了看她,就將梅花枝遞了過來,讓她戳戳那隻蛹。

  岑吟謝過他,拿過枝子懟了蛹一下。

  “喲嗬!”蕭無常忽然一聲大喝,把她嚇得差點扔了梅花枝。

  “你喊什麽!”她瞪著蕭無常怒道。

  “我看它難產,有點可憐,喊一聲為它助助興。”

  “要你助興!給我閉嘴!”

  岑吟說著,又轉頭去看那隻蛹。結果赫然看到蛹上趴著一隻血紅色的蜻蜓,正用那雙巨大的眼睛盯著她看。

  這下岑吟真的把梅花枝給扔了。

  源風燭笑出了聲。

  “挺漂亮的。”他正色道,“是銀翅紅蜻蜓,俗名紅辣椒。”

  “合適。”蕭無常拍起手來,“很合適。”

  岑吟揉了揉眉心。

  那蜻蜓卻沒有再回蛹中,而是晾曬著翅膀,過了一會後便朝她飛了過來。它徐徐落在岑吟手腕上,紅色的身軀豔麗非凡,過了一會後又向上飛起,落在了她頭冠上。

  “怎麽到我這來了?”岑吟有些驚訝。

  “那張花押是為你做的,蠱蟲吃了它,自然就變成了你的使役。”源風燭道,“至此,它已歸你所有,可替你出入東瀛黃泉國,從大妖之處領取情報。”

  “它知道該去問誰?”

  “紙上的花押,都在它肚子裏了。那些東西的主人是誰,它心中有數。”

  “多謝。”岑吟一下子高興起來,“這可真是大好事。”

  “源郡守果然有本事。”蕭無常又拍了拍手,“不愧是源氏貴子。”

  “略盡綿薄之力罷了。”源風燭笑道,“我今日便沒什麽事了,明天是我生辰,感謝幾位願意留下來作陪,一定好好款待。”

  “款待不敢,”蕭無常看著他道,“倒是我有件事,想求郡守幫忙。”

  岑吟轉頭望著他,並不知他要做什麽。蕭無常從未說過有事要找源風燭,怎麽突然卻來了這麽一句話?

  “蕭公子直說就是。”源風燭在一旁道,“隻要我能幫的,都盡力而為。”

  “也不算是什麽大事。”

  蕭無常說著,忽然伸出手,指了指枕寒星。

  “我這書童,什麽都好,隻是一直沒有一把像樣的兵器。”他對源風燭道,“我看你這裏的武士,刀都很快,能否勻一把給我?”

  枕寒星的神色也有些驚訝,顯然他並不知情。

  源風燭捏住下巴,沉思了片刻,緩緩點頭。

  “可以。”

  他猛然抬起手來。一陣狂風襲卷,吹得房門颯颯作響,屋內瞬間飛舞起許多金色蝴蝶,盤繞在眾人身邊遲遲不散。

  源風燭神色平靜地望著那些蝴蝶,隨即將手朝前身,張開手指做抓握狀。那些蝴蝶立即飛到他手邊,整齊地一字排開,竟匯聚成了一把刀的形狀。

  他一把握住那群蝴蝶。如瓷碗碎裂一般的聲音響起,隻見一柄極長的黑刀出現在他手中,看著奇重無比,足有一人高,正是岑吟第一次見到他時所用的那把長太刀。

  “你可真有力氣。”蕭無常輕聲道,“這刀……不輕。”

  源風燭的眼睛已經泛起了瑩瑩綠火。他將刀豎過來立在地上,岑吟覺得它似乎比自己還要高。

  枕寒星血紅色的瞳孔隱約收縮了一下。

  “少年。你來試試這把刀。”源風燭對他道。

  蕭無常卻攔下了他。

  “這是你的刀。君子不奪人所好。”

  “無妨。他若能用,便送給他。”

  物部重陽卻急了。

  “少主!”他猛地跪在地上,“這刀是家主在你出生那日,親自開鑄刀爐取的!不能送人!”

  “無妨。”源風燭輕聲道,“武器……跟不了人長久,總要換主人的,一個……一個……”

  他喃喃著,將刀放下,推給了枕寒星。

  枕寒星哪裏敢接,他看著蕭無常,不知所措。

  蕭無常則慢慢眯起了眼睛。

  “俗話說,名不正,則言不順。”他對源風燭道,“敢問此刀……何名?”

  “此刀名,枕夜。”

  仿佛有人在岑吟的腦中敲了一聲太鼓。她微微一愣。

  “枕夜。”蕭無常重複道,“可真是巧了。”

  “怎麽說?”

  “我這位書童,名便是枕夜。”

  “哦?”源風燭笑了,“那敢問貴書童,字是什麽?”

  “寒星。”

  “那更巧了。”

  “怎麽說?”蕭無常問。

  “我父親的刀,名寒星。”

  這可真是有緣。

  源風燭示意枕寒星用刀一試。枕寒星望著蕭無常看,見他點了頭,才抿著嘴拿起了刀。

  但那刀極長,很不好拿,不得已他隻能站起來,握著那把如他一般高的太刀,想了半天,卻不知該怎麽用。

  “這刀需要些巧功夫,腰上用力。”源風燭道,“我一般習慣將它放在背後,雙手握刀把。這樣甩刀也方便。”

  枕寒星從善如流,立刻照辦。他微紮馬步,將刀斜著置在背後,雙手從肩頭處握緊刀把,借著腰勁蓄力,果然拿穩了那把太刀。

  岑吟看著他,發覺那招式與源風燭同出一轍,隻是生澀些,卻分明是一個用刀的好手。

  這小子是有天賦的。

  “是個好苗子。”源風燭點頭。

  他說著,緩緩抬手,徐徐向後一指。手指方向乃是書架,上麵立著兩個人形,皆是女子模樣,一紅一金,一怒一笑。

  “砍斷它,試試。”他對枕寒星道。

  那兩個人形立在架子上,一動不動。一張怒容,一張笑臉,都朝著枕寒星看。

  蕭無常又點了點頭。

  於是枕寒星便盯住了那一對人形,紅色的瞳孔凶光一閃,瞬間將太刀甩出,鋒利刀氣直朝人形而去,屋內當即響起了木頭割裂之聲。

  一片寂靜之後,兩個人形還是不動,身後牆壁上卻驟然出現了一道極長的刀痕,幾乎要把塔樓斬斷。

  源風燭倒吸了一口氣。

  “當真是祖師爺賞飯吃。”他讚歎道,“隻是……”

  那兩個人形並未斷裂,僅在腹部出現了一道小小的裂痕。

  “你為什麽不砍斷它們?”源風燭問。

  “覺得可惜。”枕寒星道。

  “可惜?”

  “這兩個娃娃好好的,卻平白受此無妄之災,真的砍斷了,實在可惜。”枕寒星看著那一對人形道,“我曾經……也是盤中之物,被當成物件對待,殺剮全在旁人手中。它們也一樣,要我斬斷這兩個娃娃,我下不了手。”

  那一對人偶仍是立在架子上,除了腹部的劃痕外,毫發無損。

  源風燭看了看它們,又看了看枕寒星。

  “這把刀送你了。”他笑道。

  “少主不可!”物部重陽重重磕頭,“那是家主送您的東西!那是您的命!”

  “命不會寄托在這些死物身上。”源風燭輕聲道,“自然,我也不會現在就送。且等明日,生辰宴過後,你們再把刀提走。”

  “少主!”

  物部重陽跪在地上,磕頭不動。寥若太夫卻不做聲,小林鶴子也一動不動,兩個人皆無反應。

  蕭無常一直盯著他看。許久之後,忽然起手作揖,鄭重謝過。

  “那就卻之不恭。”

  他示意枕寒星將刀歸還,待明日再取,隨後便同岑吟一起告辭,欲離開書房。

  走到門邊時,蕭無常像是想到了什麽,忽然轉過頭來朝向了源風燭。

  “源郡守,你先前說,畫押是人內心之映射?”

  “是。”源風燭點頭,“有何不妥嗎?”

  “倒沒什麽不妥。我隻是忽然想起,那隻蛹從我們每個人麵前而過,皆顯示出一物,映射我等內心。”蕭無常道,“但是好像,唯獨少了你。”

  他話音落,屋內的武士,藝伎和花魁皆朝他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那蟲蛹還在地上,靜置著毫無動靜。岑吟轉頭看著它,忽然伸出手輕輕一指,那棲息在她發冠上的紅蜻蜓便緩緩飛起,直朝蟲蛹而去。

  它落在上麵,鑽進蛹裏不見了蹤影。

  接著那蛹忽然滾動起來,一路轉著,慢慢地來到源風燭麵前,才終於停了下來。

  屋內所有人都盯著那蟲蛹看。過了片刻,蛹裏忽然傳出了喵嗚一聲。

  蛹啪啦一聲破開,裏麵竟現出一隻袖珍小貓來。那小貓僅比拇指大些,毛茸茸一團,渾身上下金燦燦的,十分可愛。

  源風燭看著那隻小貓,沒有表情,也沒有動。甚至他嘴角都無一絲笑意。

  “是狸奴啊。”蕭無常道,“可為什麽會是隻貓?”

  沒有人回答他。屋內靜悄悄的,隻有那隻袖珍小貓在地上打著滾。片刻後,複又化作一隻紅色蜻蜓朝岑吟飛來,仍是棲息在了她頭冠上。

  [是啊。]源風燭忽然用東瀛話道,[為什麽是貓呢?]

  房門被拉開,又再度關上。屋中僅剩下四個人,安靜地坐著,一言不發。

  源風燭沉默著,望著那碎裂的蛹殼,沉默如斯。

  我也很想知道。

  為什麽……會是貓呢?

  *********

  岑吟又去了那間神社。

  午後日光正好,不出去走走實在可惜。雖然她也不知為何要來此地,但就是……想來看一看。

  蕭無常陪著她一起來了。那紅色蜻蜓飛舞在他們旁邊,忽上忽下地盤旋。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不知何時形成的默契,好像看一看彼此,大約就能預判對方下一步的動作。

  但岑吟心裏並不舒服。她想,大約是因為……天越來越冷的緣故吧。

  而這日覲玉台神社居然開了。門外的血跡和詛咒字條皆已被清理,幾個巫女清掃著參道,雖無人拜祭,卻仍是耐心地打理著這座神社。

  郊外的梅花全開了,皆是白梅,香氣清淡好聞。蕭無常欲折一枝送她,卻被她拒絕了。

  “好好的花,摘它做什麽。”岑吟道,“讓它開在這裏吧。就一直開著。”

  東瀛有俳句說,紫陽花重重開,少年萬載不敗。

  此時沒有紫陽花,卻不知梅花能否也助這少年萬載不敗。

  神社的鍾聲響起,似乎是有人在搖動繩索,聽那銅鍾響徹之音,滌蕩心神。

  岑吟經過鳥居,經過參道,經過神使雕像,也經過了那石燈籠。她在手水舍淨了手,在拜殿拜過,又來到了那處賽錢箱旁。

  聽說枕寒星就是在這裏進入了彼世,也是在這裏見到了那花魁。

  岑吟問蕭無常討了些硬幣,丟入了奉納箱中。隨後她照著扶桑郡的習俗,拍了兩下手,又去搖動上方懸著的鈴緒,傾聽那清脆響起的鈴聲。

  心裏卻還是輕鬆不起來。

  兩個人在神社中慢慢地走著,經過正殿時,岑吟朝裏麵看了看,知道不能進去,便猶豫著,朝那水池走去。

  水池已經結冰了。隱約可見裏麵的鯉魚在其中遊動,待春暖花開時,便會破冰而出。

  “會下雪嗎?”她問蕭無常,“這裏,會下雪嗎?”

  “會吧。”蕭無常點頭,“不過南國的雪很容易便消融,北國的雪才好看。若有機會,我帶你去北國賞雪。”

  “總會去上的。”岑吟道,“這樣一路走下去,總會趕到北國。”

  “也許到達北國之前,你就尋到妹妹了也說不定。”

  “是啊。說不定。”

  兩人繼續走著,繞過水池,來到了求簽台。神社裏的簽台不止一處,他們選了一個僻靜之地,前來求取簽文。

  岑吟想去搖簽,可猶豫良久,卻遲遲未動。蕭無常看著她,想問問她怎麽不去,卻又沒有作聲。

  神社的林中又傳來了鳥兒的鳴叫聲。岑吟轉頭看了看那片樹林,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蕭釋。”

  “嗯?”

  “蕭釋,我不喜歡你的名字。”

  “哦?”蕭無常衝她一笑,“因為空而無形,得又複失。不能長久?”

  “別拿我的話來堵我。”

  “抱歉,是我的不是。”

  “不單是你的名字。”岑吟又道,“我還不喜歡你薄命郎君的稱號。”

  “我也不喜歡。”蕭無常笑道,“若能長生,誰談薄命。”

  “蕭長生,死是什麽感覺?”岑吟很直接地問。

  蕭無常漸漸收斂了笑容。

  “我不知於別人而言如何。”他輕聲道,“與我而言,有些痛苦。”

  以至於從不願去回想過去。

  “我心裏有一個猜測。”岑吟忽然對他說。

  “我也許知道。”蕭無常應道,“大約,我們是同一種猜測。”

  “你覺得會嗎?”岑吟問。

  “你覺得會嗎?”蕭無常反問。

  “我若是知道,就不問你了。”岑吟笑了笑。

  “總會知道的。”蕭無常說著,伸手勾起她一縷頭發,送到鼻尖下輕嗅,“總會知道的。無論是別人,亦或是我。”

  “你的生辰是什麽時候?”岑吟打量著他問。

  蕭無常放開她的發絲,說自己忘了。

  “你騙人吧。”

  “我騙你的多了。”蕭無常哼了一聲,“怎樣,打我一拳頭,讓我漲漲記性?”

  岑吟在他肩頭捶了一拳,卻忍不住笑了。

  還想再說什麽時,卻忽然看到遠處的拜殿前似乎站著一個男人,好像正抱著手臂,也不參拜,而是仰頭望著蒼穹看。

  她看著看著,覺得那男人有些熟悉,便扯了扯蕭無常的袖子,要他同自己一起過去看看。

  兩旁風景向後隱去,卻離那男人越來越近。走到近前時才發現居然是那個中年武士,胡子拉碴,仍是戴著鬥笠,先前曾在觀景樓中有一麵之緣。

  不,是兩麵。第一次見他是在竹取長街上。

  岑吟朝他走近幾步,忽然看到他懷裏抱著一隻貓,正在一下一下順著毛。

  物部重陽曾說過他的名字,說他是源氏家臣,朝臣姓,後因不肯善待貓而被逐出了家門。

  如今再見他,岑吟卻覺得有些違和。

  “敢問閣下,可是朝臣諏武?”她朝那人道。

  那武士愣了一下,朝她轉過頭來。

  “你認識我?”

  “聽人說起過。”岑吟道,“還聽人說,你曾是源氏家臣。”

  那人笑了兩聲,放下貓來讓它跑了,自己則摘下鬥笠,露出一張滄桑的臉和顯眼的月代頭來。

  “你還聽說了什麽?”他用帶著東瀛腔的官話問。

  “還聽說,你是因為……貓,才被逐出源氏的。”

  “三人成虎,謠言的可怕之處就在於此。”朝臣氏道,“我最是愛貓之人,從不傷害它們。”

  “但你也的確不在源氏。源氏家臣,不會出現在小扶桑,還不許進入大扶桑城內。”岑吟道,“所以,能問問閣下到底是為何離開源氏嗎?”

  “要起風了。”朝臣氏答非所問。

  岑吟沉默了片刻。

  “起風了會如何?”

  “會將燭火吹滅。”

  朝臣氏說著,戴上了鬥笠,轉身慢慢離去。

  “要起風了。”他喃喃道,“要起風了,起風了。”

  起風了。

  **********

  “是要起了。”

  “少主說什麽?”

  “今夜大約,是要起北風了。”源風燭道,“明日該下雪了。”

  說這話時,他正坐在牛車裏,出了扶桑郡,朝郊外趕去。

  那車華麗平穩,車輪緩緩轉著,載著車中人沿著官道慢慢行駛。

  物部重陽騎著馬跟在車外,寸步不離。

  他知道少主要去什麽地方。不過,他已很久沒去了。

  源風燭所牽掛的郊外之地,隻有一處。他想見的,也隻有那一個人。

  車中人正閉目養神,車子卻忽然停了下來。他心知是到了,便睜開眼睛。重陽掀開簾子,請他從車上下來,又為他引了一段路。

  隨後他便退回車邊,沒有跟上。

  在那密林之中,他想見之人已早早在此等他。那是個女人,很美麗的模樣,穿著十二單,長發垂落在地上,正持著一把團扇,於凜冽寒風中掩住了自己的麵容。

  源風燭一見她,頓時笑逐顏開。他迎上去,朝那女子行禮。

  “平家姐姐。”他笑道,“還在這裏等我,實在辛苦。”

  “你來得早了。”那櫻女道,“往日都是生辰當天才來的。”

  “明日大約來不了了。”源風燭低著頭說,“所以今日早些來看你。”

  平氏櫻女望著他,垂下眼睛,似乎是淡淡地笑了。

  “有什麽話,就說吧。”她輕聲道,“我知道你有事要同我講。”

  “是。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源風燭抬起頭道,“我要離開扶桑郡,回東瀛去了。”

  “好。那,你一路平安。”

  源風燭不做聲了。

  他望著那櫻女看,像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櫻女也望著他看。許久之後,她緩緩放下扇子,露出了她那張美麗的麵孔來。

  [我知道的。]她對源風燭說,[我都知道的。]

  源風燭點了點頭。

  [你會怪我嗎?]他問,[怪我自作主張,擅自決定了前路。]

  [大概,會吧。]

  又或者不是大概,是一定會。

  她說著,又持起團扇,擋住了臉。源風燭心知她是下了逐客令,便歎著氣,再度作揖拜別。

  他正轉身朝牛車走時,那櫻女忽然喊了他一聲,要他停住腳步。

  “源金翼。”她對那人道,“源金翼,你這樣做,你母親會傷心的。會很傷心的。”

  源風燭背對著她,沒有轉頭。

  “她會傷心嗎?”

  早已不在人世之人,哪裏會再為我傷心。

  “你父親也會傷心的。”

  “我從沒夢見過他。”源風燭道,“他早已忘了我。”

  “我也會。”櫻女道。

  源風燭愣住了。

  他立刻轉過頭去,身後卻空無一人。好像剛剛那女子隻是幻影,並不曾出現在此處。

  源風燭以為自己聽錯了,訕笑了一聲,繼續朝牛車走去。

  [堅信君猶在此世,風霜艱險卻空嚐。]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道,[多少人傾慕與你,可你卻隻沉湎於過去不得解脫。你究竟還要困守自己到何年何月?]

  源風燭咬住了牙齒。他沒有回頭,仍是朝牛車走,亦不答一聲。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那聲音又道,[源金翼,你會後悔,你一定會後悔。你會傷了所有人的心。]

  “那就這樣吧。”源風燭道。

  他忽然笑了。那張幹淨的臉,任何時候笑起來時都令人覺得如沐春風。

  隻要望不見深淵白骨,便哪裏都是世外桃源。

  又何必為世間事傷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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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容無覓徒惶惑,蹤影渺然斷愁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