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塔-俗世安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15411
  燭龍郡所有的東西……全被殺掉了。

  這是公輸縝傳回的消息。

  他獨自持劍,借那劍身上一點怨氣,尋到了燭龍陰郡。鬼自有異於常人之法,行事遠比常人輕而易舉得多。

  但他一到郡城,便覺得不對勁。整座城死氣沉沉,卻沒有了一絲鬼氣。他疑惑之下,扯住城牆上一道爛鎖結,極快地上了烽火台。

  他站在烽火台頂,卻當即一驚。下方早不見了房屋長街,竟是一片血海汪洋。紅水翻滾,血腥氣撲麵而來,無數亡靈的慘叫聲淹沒其下,無聲無息。

  整座郡城封閉,變成了一座血池。

  這血淹燭龍之相實在可怕。公輸縝從戰多年,卻從沒見過能將怨靈影鬼殺得這般幹淨的,簡直不像是常人所為。

  他將這消息與言不由衷一同帶給岑吟。蕭無常也在,兩人同去了他那陰森庭院,取回了佩劍。

  “全死了?”岑吟得知時,十分難以置信,“如此說來,那叫小趙四的通傳隻怕也……”

  “先生能探知是何人所為嗎?”蕭無常問。

  “不能。”

  “那是人是鬼?”

  “也不知。”

  岑吟心說還能是誰,怎麽看都像那位扶桑郡守。雖然沒有證據,但她相信此人絕對有這個實力,也有這個動機。

  燭龍郡冤魂厲鬼,口口聲聲說太子無辜。若想堵眾鬼悠悠之口,殺得一個不留也的確是個法子。

  東瀛源氏昔年囚禁燭龍太子,曾壓在神社正殿之下,而後不知所蹤。大約,是被源氏用秘法給藏起來了。

  “太子一定在他手上。”她小聲對蕭無常道。

  蕭無常點頭。

  “這渾水我們不要蹚了。”他想了想便道,“明日一早,就同那小子辭行。這裏的事,別再管了。”

  “我也有此意,可……”

  可自己的劍是太子舊物,若真就這樣走了,日後見到它,心裏總有個隔閡,仿佛眼見著它主人落難而見死不救,用著也生分起來。

  “公輸先生,這劍會認主嗎?”岑吟問,“若遇舊主,它當如何?”

  公輸縝將頭轉向那把青鋒劍,銅麵遮臉,其神色始終不能得知。

  “劍是死物,如何認主?”他平靜道,“這樣一廂情願的說法,千百年來還是不變啊。”

  “我曾與人爭鬥,引出了古戰場,這劍一見那太子影像,便有反應。”岑吟道,“我那時以為,是四周鬼氣太重的緣故,現在想來,卻覺得是因為它見到了舊主。”

  “所謂的舊物認主之說,不過是文人墨客托付感情之物,將其從物化轉為人化,顯得念舊長情。”公輸縝搖頭,“說到底,感懷的是自己罷了。這把劍流傳千年,持劍者輪換交替,新舊皆有記憶。它若是認主,就不會為你所用了。”

  岑吟啞口無言,隻恨自己活得短,說不過他這千年老鬼。蕭無常雖不置可否,但似乎,他並不十分認同這一說。

  公輸縝忽然將劍持起,拔出刃來仔細看了看。他持劍的樣子有些奇怪,很是生疏,岑吟知道這並非他稱手之物,他大約是……用戟或槍的。

  “先生這是?”

  “這上麵有隻鬼。”公輸縝道,“我說呢,怎得比上次見它鋒利了許多。”

  “是,有位姓林……不,姓楚的將軍,托我們幫忙尋他頭顱。”岑吟道,“說來先生也認識,就是上次鋪子裏那個無頭鬼。”

  “哦,他啊。”公輸縝翻看著劍刃,隨口應了一聲,“這劍材質不同其它,乃精鐵混雜精鋼所鑄,的確可為厲鬼所附。而據我所知,燭龍太子其實是它第二位主人。”

  “第二位主人?”

  “這東西前身是別的武器,應當是他們那皇帝從墓葬裏尋到的殘兵,重鑄而成。”公輸縝道,“它對太子,當有記憶。你若想驗證,我可以教你一個方法。”

  岑吟同蕭無常對視了一眼,像是在尋求他意見。蕭無常很是意外,卻十分高興她看重自己,權衡之下點了點頭。

  於是岑吟便請求公輸縝能可告知。

  公輸縝告訴她,但凡生前執念,皆有跡可循。且去翻查南國正史,尋燭龍太子是否留下隻言片語,攜劍去他可能出沒之處念誦,或有感應。

  岑吟記住了這句話。因此一回返便問蕭無常要南國史和南國誌異兩本書,翻到故國太子一篇查看。

  燭龍太子,史書上往往稱其故國太子,龍姓,燕氏,因幼時生得極像貓,取了小字名金玉狸奴。岑吟沒有細看,一目十行地過著,終於看到了他之言語。

  “書上說他甚喜大風歌一首,常常念誦。”她對蕭無常道,“還有一首悲愁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這兩句肯定不是。”蕭無常道,“如果是我,當念最後一句。”

  “我覺得是全詩。”岑吟搖頭,“說來這太子也真是矯情,想尋他還得念詩試探。他該去當個文人,必然就沒有了後續禍事。”

  她說著,持起自己的劍,把大風歌和悲愁歌各自念了一遍。那劍紋絲不動,毫無反應,弄得她有些尷尬。

  蕭無常想笑,但岑吟瞪了他一眼,立刻就閉上了嘴。

  “你當真,還要再管這事嗎?”他正色道。

  “我也猶豫,所以……決心做件事來占卜。”岑吟道,“明日我去見源風燭,同他辭行。辭行時我且用公輸先生的法子試探他一番,若此劍有反應,就尋一尋太子下落。若此劍無反應,我們就告辭趕路。”

  “你都把他打了,還要見他?”蕭無常笑出了聲,“你不尷尬,我替他尷尬。”

  “見。”岑吟道,“他那把檜扇是不是還沒還他?拿給我,明日一並去還。我不但要見他,我還要問他一些事,把話說清楚。”

  “那正好,我有本譜子要送他,你替我一起給他吧。”

  蕭無常翻找出一本舊書來,拍了拍灰塵,遞給岑吟。她接過來一瞧,居然是扇舞古譜。

  她就算不了解,也知道這是好東西,蕭無常這個守財奴居然舍得送人?

  “這是拓本,不妨事。”蕭無常悄悄對她道,“真本還在我這。”

  “這老怪物。”

  就說這人不會真幹吃虧之事。

  *********

  源知禾已經無恙了。他睡在暖閣裏,燒了炭盆,開了小窗通風。病了這一場,臉色發白,瘦了一圈。

  源風燭跪坐在他身旁,輕輕拍著他,又摸了摸他的額頭。見他無事,才終於放下心來。

  他離開暖閣時,沒有立即回書房,而是一步步向上,緩緩來到了塔樓最頂層。

  那地方空無一人,除他自己與灑掃之人外,並不許外人入內。整層都空蕩蕩的,一間間屋子環繞長廊,隱約彌漫著淡淡的蘭花香氣。

  源風燭閉上眼,嗅了嗅那若有若無的味道。他腳步慢慢走著,來到一處房門外停了下來。

  他拉開門,換了鞋子,走入內室之中。屋子極大,擺設精致,右麵排著書櫃方桌,左邊架子上擺著盆景。窗子開在左側牆上,他上前推開,隻見風景極好,遠遠能見群山,將整座扶桑郡盡收眼底。

  這一間,是塔樓的觀景閣,為南國公主在時最喜歡的地方。屋內一應物件從未變過,仍是舊時模樣,與她昔年別無二致。

  屋子當中擺著一張巨大的屏風,隔斷了房門與臥榻。屏風上畫著一位貴女,臉卻被白巾蒙住,不得見她是何模樣。

  源風燭走回屏風前,坐下來朝窗口看。

  他記得母親最愛坐在窗邊看風景,笑容總是既溫和又甜美。聽人說自己尚在繈褓時,她就命人置了一方搖籃,就放在窗前,一邊搖著一邊同他說話。

  “七寶浮屠塔,高峰頂上安。”她衝著搖籃笑道,“眾人皆仰望,莫作等閑看。”

  這是自己幼時,母親從覲玉台神社為自己求的簽。

  那簽文還夾在一本舊書裏,早已泛黃發脆。

  碧空上傳來鳴叫之聲。源風燭側耳聽著,卻漸漸走了神。他覺得母親其實不快樂,她就像是籠中之鳥,幼時養在皇城,長大了被裝入金籠子,作為禮物送給和親貴子。

  這算是命嗎?若是命,可能改嗎?

  他如此想著,伸手去摸那扇屏風。自己的手蓋在那女子的手上,想握住它,卻隻能碰到冰冷的木石。

  “母親,你常說誌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可何為誌士?何為廉者?”他輕聲問。

  屋中靜悄悄的,香味聚而又散,飄蕩之間,無人回應。

  在屏風後麵,置著張槐木方桌,桌上有刀座,奉著一把黑刀。那刀是幕府所贈,漂洋過海而來,攜帶將軍手書一封,上書:身居異鄉,莫失忠魂。

  源風燭有南國血統,卻要稱南國為異鄉。生於皇家,卻被告知需尊崇武士道精神,否則便是不忠。

  而這把刀,不是別物,正是源今時佩刀。最後為他切腹所用。

  幕府為何送這把刀,顯而易見。

  “想要我以父親為傲,循著他,切腹自盡?”源風燭道,“我的‘故國’,就這麽希望我死。”

  他說著,哢嚓一聲拔出黑刀,望著那漆黑鋒利的刀刃,伸出手指輕輕一點。

  刀刃發出生響,清脆悅耳,是難得的一把好刀。

  它為父親所有,自幼隨他許多年,靈氣極重。源今時修行神道流,與陰陽術二者皆得大成。源風燭常見父親練刀,卻一次都沒有碰過他這把黑刀。

  此刀性寒,久握不暖。他注視了片刻,緩緩抬起來,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一下就足夠了。自此一了百了,再不需管身後事,亦無煩惱可憂思。

  他閉上了眼睛,手上漸漸用勁。恍惚之間,已有些釋然之意。

  “少主。”

  一個聲音從門邊響起,忽然喚醒了他的神智。

  源風燭回過頭,背後是那扇屏風,擋著來人,互不能見。

  “何人?”

  “在下是廖若。”那人道,“岑女道有事尋您,托人來問您何時得空。”

  “怎麽是你?重陽呢?”

  “回少主,重陽君家中有事,告假一日,回家去了。”

  源風燭聽罷,放下黑刀,微微吸了口氣。

  “既如此,你便代為傳話吧,請她半個時辰後來書房一敘。”

  “是。”

  廖若太夫抬起頭,望著那扇屏風,聽到後麵傳來刀刃入鞘之聲,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少主。”

  “你還有何事?”

  “我近日讀書,看到上麵說十九國前朝有位鬼異真人,成仙前曾言三句話,說生中土難,聞正法難,得人身難。少主若不愛惜自己,反自戕自殘,縱無謂己身,就不怕公主傷心嗎?”

  “你跟重陽,近來是要聯手造反嗎?”源風燭冷冷道,“我的事,有幾分容得你們置喙?”

  “在下不敢。”廖若太夫道,“惹少主生氣,是在下不是,這便告退了。”

  源風燭坐在屏風後,聽著腳步聲漸漸離去,眉頭卻皺了起來。

  良久後,他忽然站起身,拍了拍狩衣準備離開。

  臨走時,源風燭轉過頭,又看了看屏風上那貴女畫像。

  “母親會傷心嗎?”他問。

  大約是不會傷心的。否則她怎麽會離自己而去,此生再不能見。

  “都是狠心腸的人。”

  父親也是。

  門被關上,一切歸於沉寂。窗子卻仍舊開著,一陣風吹來,拂過那貴女麵上帕子,前後搖動。

  屋子裏安靜如初,仿佛無人來過。

  *********

  岑吟帶著檜扇和譜子,下了樓去那源氏書房。正走著時,身邊忽然飄過幾隻黑色蝴蝶,上下飛舞著朝遠處而去。

  她停下腳步,轉頭看了看那些蝴蝶,暗道這樣冷的天,恐怕是活不了太久,也不知是從何處來的。

  不過,這東西也是有趣,幼時不過蠹蟲,啃食樹葉,毀壞草木,後破繭成蝶,反成美麗之物,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壞。

  而且,因蝴蝶與幼蟲樣子完全不同,坊間常有人爭論,說此二物並非同魂,而完全是兩樣東西。幼蟲犧牲自我作為養分,成蟲則在其中汲取養分而生,分明就不是同一個生物。

  岑吟看著那蝴蝶遠去,想起燭龍郡那隻金色蝴蝶,一時感歎,就呢喃了一句話。

  “蜜官金翼使……”

  “女道怎麽知道少主小字?”身旁忽然有人問。

  岑吟被嚇了一跳,轉頭一看,原來是塔樓裏的浣衣女,正抱著木盆準備去淘衣。

  她險些脫口而出說你們郡守小字叫這個?但一瞬間想起蕭無常那故作深沉的模樣,恍然大悟這是極好的套話時機,立刻做出一副同樣的姿態來。

  “他為何取這麽個小字?”岑吟問,心說也太長了。

  她不說是,也不說否。裝作早已知道,不著痕跡地打聽。

  “是公主娘娘取的。”那浣衣女道,“家主覺得有趣,就順著為少主取了別號,稱作金翼。”

  金翼?岑吟一愣,這樣說來,他小字其實是蜜官?

  “蜜官這名字,倒是有些別致。”她再度試探道。

  “是啊。”浣衣女笑道,“少主有時會用它來自稱,看得出來很喜歡公主娘娘賜的名字。”

  岑吟幾次壓下吃驚之態,與那浣衣女說了幾句,各自拜別。她朝書房走著,心裏卻越來越氣,腳步也越來越快。不多時,便站在了源風燭書房前。

  門開著,隔擋用的竹簾也被卷了上去。今日未見那持刀的武士,隻有這金衣男子獨自一人坐在桌案後看書。他鼻梁上架著西洋鏡,很是專心致誌。

  岑吟一見他就氣不打一出來。她看了看四周,看到廖若太夫正坐在下方,手裏扇著一把折扇衝她微笑。

  她忽然上前,奪過那花魁手裏的扇子,直接朝源風燭擲去。扇子劃掉他的西洋鏡,砸在了他胸口上。

  那花魁目瞪口呆,源風燭也十分意外。他抬起頭來,拾起西洋鏡,驚訝地看著岑吟。

  “你好凶啊。”他小心道。

  “蜜官,取的真是好名字。”岑吟怒道,“我還有些感懷你那使役忠心,想不到其實是你在裝神弄鬼。”

  “哦呀,居然暴露了。”

  “你是在沾沾自喜嗎!”岑吟火了,將他那把檜扇朝他砸過去,“收回你這鬼東西!我立刻就告辭,馬上離開這鬼地方!”

  源風燭一把接住扇子,展開來扇了扇。

  “別啊,急什麽。”他笑道,“昨夜才打了我一巴掌,今天就要走,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對你做了什麽,傳出去豈不是——”

  “你再說一個字試試?”岑吟拔出劍來,停在了源風燭鼻尖上。

  那花魁變了臉色,袖口一抖現出一把懷劍,握在了手心裏。

  源風燭卻在桌下動了動手指。花魁會意,遲疑了半晌,翻過手來蓋住了劍刃。

  “你好歹也是個美女子,何必總是動刀動槍。”那人對岑吟道,“不如坐下來,把話聊開。說得清楚了,心裏就沒怨氣。”

  岑吟冷淡地看著他,片刻後收回劍,轉頭去看廖若太夫。

  “我知道你手裏有刀,殺氣是藏不住的。”她對那花魁道,“他昨夜要掐死你,一個大男人,竟然打一個顯然不是他對手的女子,你居然還對他言聽計從忠心不二?”

  那花魁聞言,先是一愣,接著又看了看源風燭。自家少主正持著扇子掩麵偷笑,就也笑了。

  “姑娘,你誤會了。”廖若太夫笑道,“其實,我不是女人。”

  岑吟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麽?”

  “我不是女人。”花魁道,“我是男人。”

  這下輪到岑吟目瞪口呆了。

  “這是你的愛好?”她問源風燭。

  “冤枉。”那人急忙喊冤,“他自己喜歡,與我無關。”

  “東瀛女子,自稱皆是妾身。我一直用在下,實則還是因為認同男子身份。”廖若太夫摸了摸頭上發飾,“不過,我自認為我既不是男子,也不是女子。男女對我而言,本無所謂。”

  岑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源風燭,忽然覺得自己實在被擺了一道。

  “你還想說什麽?”她問,“難不成,你其實是個女人?”

  “噢。”

  “你噢什麽!”

  “我又暴露了。”源風燭笑道,“是,我其實,是個女人。”

  岑吟一聽就知道是在耍她,頓時火冒三丈。她氣得表情都扭曲起來,恨不得把眼前這人砍成八塊。

  “道長,請坐。”源風燭道,“廖若,你先回去吧。臨走前知會鶴子一聲,讓她把做好的茶端來。”

  那花魁答應著,恭敬退下了。

  源風燭吩咐人將門大開,叫他們搬來獨榻請岑吟坐下。外麵響起木屐聲,岑吟轉頭,看到一個藝伎端著茶盤緩步走來,在門口跪下,為她奉茶。

  岑吟不好拒絕,隻能接了過來。那藝伎沒有離開,側身跪在廊下,拿出茶筅開始做新茶。

  源風燭示意她嚐嚐。岑吟品了一口,發覺十分好喝,湯花勻細,久聚不散,可見做茶人手藝之精。

  “這位是我門客,藝伎出身,名小林鶴子。”源風燭道,“放心,她是如假包換的女人。”

  岑吟看了看她,隻見她麵容冷漠,服飾豔麗,雖是美人,卻冷若冰霜。她衣衫上繡著許多白鶴,手上做著茶,不快不慢,專心致誌。

  都說大戶人家的公子,無論如何也有幾個房中之人。想來這女子大約就是源風燭的……

  “她不是我的侍妾。”

  “什麽?”

  “鶴子不是我的侍妾,隻是門客。”源風燭道,“我身邊不養女人。太克她們了。”

  “難怪。我也見著你身邊女子不多,但養了很多男人。”岑吟下意識道。

  源風燭手裏的扇子差點掉下來。

  “咳,說點別的。”他道,“不知女道今日過來,有何要事?”

  “我是來向你辭行的。”岑吟冷淡地說,“原本我就急著趕路,誰知被……莫名其妙牽扯進這些事中,烏泱泱一堆,實在應付不來。如今休養好了,也不想多問緣故,隻求早些離開。”

  “這麽快就要走?看來,女道這是心中對我有怨氣。”源風燭笑道。

  “看來你還挺有自知之明。”岑吟哂笑,“我本想給你留點顏麵,一筆帶過。可既然你主動提起,不然幹脆就掰開來聊一聊。”

  “應該的。”源風燭欠身道,“你隻管說就是。”

  “好,那我問你,柳家鋪子那小丫頭和你是什麽關係?她那些詭秘之術是不是你教的?難不成,鋪子招人驅邪除祟也是你的主意?”

  “那小丫頭,本是東瀛人。”源風燭道,“南國古往今來,都有童男女祭河的陋習。官府幾次禁止,但總有吃水之人偷偷行事。那丫頭是打漁人撈上來的祭童,被柳家人偷偷從我扶桑郡買出去的。他們鋪子裏鬧鬼,廣招術士,我喬裝去過一次,才跟那丫頭搭上了線。”

  “你最好別在這巧言令色地撒謊。”

  “我沒有撒謊。扶桑郡女子神隱是幾月前開始的,我亦是那時才開始尋覓可用之人。因此我與那女童,相識不過才幾個月罷了。她所作所為,與我無甚關係。”

  “撇得倒是幹淨。”

  “哪裏哪裏,這是實話。我呢,隻做了兩件事,其一是教那童女一些詭術,譬如提線傀儡。其二便是請她留意往來術士中的女子,若有厲害些的,便報給我。後續之事,她不必過問。”

  岑吟的氣原本已是平了一些,聽他這樣說,登時就又上來了。

  “所以你就選了我?我是不是應該多謝你的賞識?”她怒道,“你就這麽有把握用得上我?”

  “這話我若說了,隻怕你更生氣。”源風燭認真道,“我是個喜歡廣撒網多撈魚的,不會將籌碼全壓在一個人身上。其實,我在各處皆有眼線,看中的女術士,也有三五個。不過,你來得最快,也最合適。”

  “你這麽‘厲害’,怎麽沒個個都騙來給你做事?”

  “哎,挑中人容易,讓人來這裏卻不容易。”源風燭笑了,“我哪有那麽厲害,若人家死活就是不想來,我還能把她綁來?”

  這席話幾乎讓岑吟怒到了極點。原來,還是自己‘主動上門’,才獲得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若是現在指責他有心機,反而顯得自己像倒貼,十分沒趣。

  而這一招遍地撒網,然後再收網則其一,反比從一而終隻釣一條,要更高明些。自然,也極敗人緣。

  岑吟覺得,自己心中對他的不喜歡已經達到了極致。她已然試探都不想再試,隻想立刻走人。

  大約是她的表情都寫在臉上,源風燭怡然自得地觀察著她神色的變化,笑得像個詭計得逞的狐狸。

  “啊,其實是騙你的。”他忽然道,“哪有什麽三五個女術士。我孤注一擲,把賭注都壓在了你身上。因為我有預感,你會到扶桑郡來。也會幫我這個忙。”

  岑吟對他的印象早掉到了穀底。她哼了一聲,敷衍地做了個回應。

  “我的時辰不多,容不得我留太多退路。”源風燭輕聲道,“這還是生平第一次,沒有過於周密的布局,隻是在賭。”

  “就算你從一萬個人裏挑了我這個走得快的,也跟我沒關係。但是你似乎很自信我會幫你?”

  “東瀛有句話,叫做[袖振り合うも他生の縁]。”源風燭道,“有南國人說這話的意思是十年修得同船渡,但我卻以為應該譯成[萍水相逢,彼世因緣]。大約隻是緣分使然吧。”

  “我不覺得我與你有什麽緣分。”岑吟將他的話堵了回去。

  源風燭卻再次笑了。

  他緩緩抬頭,望著岑吟看,一雙墨色的瞳孔寂靜如夜,眼尾淚痣卻如星辰一般惹眼。

  “你會覺得,你與我有緣的。”源風燭認真道。

  岑吟腦後一陣發涼,總覺得他這話十分詭異。

  源風燭卻伸出一隻手來。那上麵有淺淺一道印子,似是劍傷痊愈後留下的疤。

  “我就差把什麽都告訴你了。”他笑道,“這也是生平第一次,希望有個人能懂我。一個人擔得太多,負重難行,若能卸了這重擔,往生彼世也沒什麽不好。”

  岑吟看著他,卻越發覺得他手段高明。這話半真半假,極能勾起人共情之心。可也因如此,而愈加戒備他。

  “怎麽?”源風燭歪著頭問,“你怕我?”

  這話聽著耳熟,好像他問過一次。

  “我怎麽會怕你。”岑吟道,“你若想再打一場,我隨時奉陪。”

  “方才還諷刺我打女人。莫不是,你沒把自己當女人?”

  “方才你親口說你是女人。所以,我隻是同一個女人比劃比劃而已。”

  “你這個女道士,太壞了。”源風燭大笑起來。

  “無論如何,我明日是要告辭離開了。”岑吟道,“我那日當著眾人的麵打了你一巴掌,是有些不妥,不過也是你行為不端在先。事已至此挽回無益,前塵舊事我也不追究了,就一筆勾銷了吧。如何?”

  “你打得好,攔下了我,原得謝你,哪敢追究。”源風燭笑道,“已定了要啟程了嗎?”

  “是。”岑吟應了一聲。

  “也好。”源風燭點頭,“隻是我聽說,你一直在找雙胞妹妹的下落?”

  “看來你知道的東西很多。”岑吟戒備道,“甚至連是雙生子都知曉。”

  “就算不能得知,猜大約也猜得到。”源風燭朝門外看去,“你從燭龍郡出來後,我將你送到塔樓照料,還派人去了客棧,取回了你的行囊。所以,我看到了你妹妹的畫像。”

  一看便知是照著你的模樣畫的。

  “我已命人謄了許多畫像。”源風燭轉頭看了看她,“若你同意,我即刻派人分發至各城各郡,隨榜張貼。如此一來,或許能尋到些下落。”

  “……此法雖聽著十分有效,但我覺得……未必行得通。”

  “哦?”

  不是未必,是一定行不通。岑吟心中道。

  她先前聽蕭無常說起此事尚覺得可行。但後來深思熟慮,卻覺得不成。

  若擄走妹妹的是人,此法自然事半功倍。但若是妖邪惡鬼,隻怕下發畫像不但毫無用處,可能還會打草驚蛇。

  “實不相瞞,我與幽冥界鬼差有所往來,曾拜托他們查訪詢問。”岑吟道,“但拘魂錄上全無記載,連陰差都查不到下落,更何況人間世。”

  “你覺得……凡人比不過陰差?”

  “自然比不過。凡人沒有神通,如何與之相比。”

  她這話也不錯。源風燭想了想,眉頭微微動了一下。

  他想到了另一個法子。

  “東瀛冥界中,有個盛會,名百鬼夜行。”源風燭沉思道,“或可將她畫像送入鬼市,看看這些扶桑大妖是否有法子尋到蛛絲馬跡。”

  “無用的。”岑吟搖頭,“陰陽拘魂使都——”

  “南國冥界,與東瀛冥界,並不算同一處。這裏的鬼差尋不到,別國的鬼差卻未必。”源風燭道,“何不試一試呢?”

  他這話,猶如在岑吟腦中點燃了一根蠟燭,心中某處暗角亮了起來。

  “可行嗎?”她極力壓製著語氣問,“可行嗎?”

  “可行,但是,”源風燭說著,用扇子指了指她,“需要你付代價。”

  “需要什麽代價?”

  “不一定啊。要看那些妖怪想要什麽,或許是一隻手,或許一隻腳,或許是你的頭,又或許是你的命。”源風燭沉思道,“你的福報,你的名利,才華,壽命,康健,姻緣,甚至你的容貌,人有許多可以交換的東西。”

  岑吟遲疑了。她從前隻以為自己需盡力去尋,從未想過去拿自己什麽東西來做等價交換。

  “我想問你一件事。”源風燭忽然道,“如果我說,我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但條件是要與你花月一夜,你願意嗎?”

  岑吟張了張口,愣了半天,卻說不出話來。

  源風燭笑了。他大約知道了為什麽蕭無常會跟在她身邊。心有掛礙,便諸多掣肘,大約那個人是從來不同她說這些事的。

  “你被保護得太好了。”他對岑吟笑道,“殊不知這世間有許多肮髒事,鋪開路來,能走捷徑。太天真有時會害了自己,太世故卻又失了赤子心。”

  岑吟皺起了眉。

  “如果換做是你,你會怎麽選?”她問,“如果是你是我?”

  “我不知道。”

  “這叫什麽話?”

  “我不知道。”源風燭認真地對她說,“這樣的事,你我還都有得選。可我母親卻沒得選,顯赫如她,寵愛加身,卻仍是被裝在一輛金碧輝煌的車子裏,像一件禮物一般送給了我父親。”

  源今時這樣的男人,世間能有多少個。稍微行差踏錯,便會毀了公主一生。後世還要說,公主這是為了南國,給她戴一頂高帽子,寫在史書裏,流傳於世。

  他就算能做選擇,可一想到母親,就又堵塞在心中了。

  “我去替你辦這件事吧。”源風燭忽然道。

  “什麽意思?”岑吟一愣。

  “這畫像,我去替你下發百鬼。若需付什麽報酬,我也會一並結算,你隻等結果就好,自會有人來告知你。”源風燭道,“先前我多番設計,帶累你許多,不是一個巴掌能抹平的。就拿這個來抵吧。”

  “我……”

  “鶴子的茶是不是做好了?”源風燭又朝門邊看去,“好了就傳上來吧。”

  一旁的藝伎應了一聲,端著茶上前,一盞奉給了岑吟,一盞奉給了少主。

  岑吟接過來喝了一口,卻品不出味道,隻能訕訕地放下,手足無措。

  “好茶。”源風燭拿過另一盞喝著,讚不絕口,“每日喝上兩杯,甚好。”

  “她為什麽叫鶴子?”岑吟問,“是因為她家人喜愛白鶴?”

  “我故國有白鶴報恩的故事,她之名字是從這故事中來的。”

  “……我知道這個故事。”岑吟說著話,心卻已不在這上麵了,“多謝鶴子小姐的茶……我該回去了。”

  “好,你早些休息。”源風燭點頭,“明日我差人送你們出城。承蒙幫助,非常感謝。”

  “也多謝你為我的事費心。”岑吟起手謝過他道,“那貧道就告辭了。”

  源風燭同她道別,隨後她站起身來,朝門邊走去。

  那藝伎一直跪在門外,低垂著頭,十分恭敬。

  但就在岑吟走到近旁時,她忽然抬起頭來,麵容冷漠地望著岑吟。

  “後日是少主的生辰。”她開口道,“女道可有心思,晚幾日再走?”

  源風燭瞬間盯住了那藝伎,眼神變得極為陰森。

  但岑吟被她一問,腦中一個激靈,發覺自己險些忘了重要之事。

  “這麽巧?”她轉頭道,“居然後天就是。”

  “聽她胡說。”源風燭看向她時,已恢複了笑容,“我從不過生日。有與沒有都無妨。”

  岑吟卻再次走回了屋中。她盤膝坐下來,朝源風燭頷首。

  “你這是做什麽?”源風燭看著她,覺得不太對勁。

  “我有件事,想在這試一試。”岑吟低聲道,“若無事,便無事。若有事,恐怕都不能了事。”

  “試什麽?”

  岑吟想問他,可曾聽過悲秋歌?但想了想,她決定直說出來,而不多問。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她忽然沉聲道。

  源風燭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但幾乎瞬間便恢複了原樣。

  但卻並沒逃過岑吟的眼睛。

  “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屋子裏隱約刮起了一陣陰風。小林鶴子抬起手,徐徐拉上了一半房門。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岑吟繼續道,“願化黃鵠兮……歸故鄉。”

  她背後的青鋒劍忽然動了。

  砰地一聲,它驟然躍出劍鞘,自岑吟身後直朝源風燭而去,哧地擦過他的脖頸,釘在了後麵牆壁上。

  源風燭坐著未動。他的脖子被劃開一小道口子,溢出了血珠。

  岑吟看著他,覺得驚訝,也覺得意料之中。

  “燭龍太子在你手上,是不是?”她低聲問。

  源風燭沒有說話。

  “是你殺了燭龍郡那些東西。”岑吟又道。

  “我沒有。”

  “但這把劍卻動了。”岑吟指向他身後的青鋒劍道,“它曾是燭龍太子的劍,你可知道?太子是不是在你們源氏手上?”

  源風燭一直望著她看。岑吟看不懂他的表情和眼神,像失望,也像絕望,又像被戳穿之後的勉力支撐,很複雜,她一點都看不透徹。

  過了許久,那個人才吸了口氣,很勉強地對她笑了笑。

  “你今夜,其實是為這件事來的,對嗎?”他問。

  岑吟想了想,決定同他有什麽便說什麽。

  “一多半是為了這個。”她道,“還有還你扇子,問問你畫像之事,以及……”

  她取出蕭無常給她的書來,放在地上,朝前麵推了推。

  “這是他說,他先前講過要送你的譜子。”

  源風燭抬起手來,拔下身後的青鋒劍,站起身朝岑吟走來。他盤膝坐在岑吟麵前,雙手持劍,還給了她。

  隨後他撿起那本扇舞譜,翻開來看著,的確是正品的拓本。

  “好奇怪啊。”他忽然道。

  好奇怪。

  “為什麽你們,都不信我呢?”他問,“好像從來,就沒人信過我。好像很久了,我怎樣解釋都無用。”

  “你……”

  “其實你猜得不錯,燭龍太子的確在源氏手中。”源風燭道,“我知道他的下落,但是,這件事,這裏的事,所有的東西,都是舊事。你已幫了我最難的一道關隘,所有後續之事,不要再摻進來。”

  岑吟握住劍,掌中力道越握越緊。她來時做了小占卜,說若此劍若有反應,就尋一尋太子下落。若此劍無反應,就告辭趕路。

  如今已出了結果。

  “我昨天,請鬼夜探燭龍。那裏麵的東西,都死了。”她對源風燭道,“傳聞整座郡城如血池一般。這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我。”

  “撒一個慌要一百個來圓。你有一百個能圓的嗎?”

  “不是我做的。”

  “那你覺得是誰?是你身邊之人嗎?還是說現在的燭龍郡,任何妖邪厲鬼都可以進入,誰想殺都能殺?”

  “我不知道。”

  “源風燭!”

  “我真的不知道。”源風燭看著他,突然笑了,“我真的不知道。”

  淚水一顆一顆從他眼角落下,墜落在他的衣衫上,打濕成一個個圓點。岑吟沒想到,他竟然哭了。

  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是這樣哭的,一直在笑,語氣不變,隻有淚珠像斷了線一樣掉落。

  “好奇怪啊。”他既哭著,也笑著看岑吟,“為什麽都不信我?我是不是真有那麽十惡不赦,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錯。所有的問題出了,都在想會不會是我做的。”

  “你別……別這樣……我不是這個意思。”岑吟慌了,手腳忙亂地收起劍,伸手去擦他的淚水,“你……一個大男人你哭什麽……”

  “我真的累了。別再互相猜了。”源風燭閉上眼說,“不然,你晚幾日再走吧。我生辰那天,想叫一些人,到塔樓來講百物語。之後,我將事情都告訴你,再送你出城。”

  他輕輕推開了岑吟的手臂,示意她先回去。

  岑吟出門時,源風燭緩緩垂頭,目送著她離去。他眼眶泛紅,一直帶著笑意,難掩疲憊之色。

  “少主許久沒哭了。”那藝伎在廊下冷漠道。

  “是啊,很久了。”源風燭低下頭,揉了揉眼睛,“上一次,還是父親離開那天。我記得,有八年了。”

  他說著,緩緩站起身來,朝另一處房間走去。手落下來,再抬起頭時,他臉上一絲淚痕都沒有,笑容消失,整個人平靜如舊。

  “我是真的累了。”他淡淡道,“去叫物部重陽來見我。”

  藝伎在他身後應了。

  源風燭一路走著,來到那處屋門外,停了一下後,便抬手拉開了門。

  那是一間暖閣,炭火燒得極旺。屋子裏坐著一個孩子,正趴在小桌上撥弄著什麽東西。

  源風燭朝桌上看去,發覺是十幾隻已經死掉的麝鳳蝶,平躺在上麵,一動不動。

  [知禾,]他對那孩子道,[你好些了嗎?]

  源知禾抬頭看著他,點了點頭。

  [好了很多,有勞兄長關心。]

  [後天是我的生日,我有些事要做。你乖乖待在這裏,哪都不要去。記住了嗎?]

  [記住了。]

  [好。]

  [兄長大人……]

  [什麽事?]

  [兄長大人會去很遠的地方嗎?]源知禾問。

  源風燭搖頭。

  [不會。]

  [如果撒謊了怎麽辦?]

  [那我有一百個謊,可以再圓回來。]

  源知禾站起身來,朝他走了過去。源風燭半跪下來,伸出手抱住了他。

  [好孩子。]他摸著源知禾的頭說,[好孩子。]

  願雨淋漓降,不欲放君還。

  *********

  夜幕轉眼已至。岑吟上著樓梯時,忽然看到身旁金光閃爍,轉頭時見無數金色蝴蝶紛飛而出,瞬間飛滿了整座塔樓。

  塔樓裏的人驚歎起來,放下手邊之物,紛紛趴著欄杆去看那飛舞的金蝶。那些東西越來越多,漸漸飛出塔樓之外,漂浮在整座郡城中。

  蕭無常正坐在房間裏看那本源氏物語,聽見外麵的動靜,便抬起頭去看。枕寒星拉開了門,兩人隻見漫天金蝶飛舞盤旋,著實美麗。

  他正看到蓬生一章,卻緩緩合上書,盯著那蝴蝶不動。

  正看著,一道人影出現在門邊,擋住了他的視線。蕭無常抬頭望去,發現是岑吟回來了。

  “你可算是想起我來了。”他笑道,“枕夜,你去吩咐傳飯吧,這個時辰了,該吃些東西了。”

  枕寒星道了聲是,便起身走到了外麵。岑吟同他擦肩而過,回了房間內坐下,卻似乎很不痛快。

  “這是怎麽了?”蕭無常拿起書,戳了戳她的臉,“源小子把你罵了一頓還是打了一頓?還是說……他是個好色之徒?我看他敢——”

  “蕭無常,”岑吟忽然道,“我能在你腿上枕一會嗎?”

  啪嗒一聲,那人手上的書吊在了地榻上,又被他手忙腳亂地撿了起來,拍了兩下。

  “這不太好吧。”蕭無常倒拿著書,一臉正氣,“我這兩條腿金貴著呢——”

  “那就算了。是我唐突了。”

  “你枕,你隻管枕。”那個人一下子坐到了她旁邊,摁著她的頭把她壓了下來,“我還會篦頭發,不然也給你篦一下?”

  岑吟沒有作聲。蕭無常想了想,也就笑了笑,由著她枕,自己則翻開了書繼續看。

  “我再也不想單獨見源風燭了。”他聽見岑吟悶聲說,“我實在不是對手。”

  “你必然不是。連我都未必是。”蕭無常看著書道,“就是讓公輸先生上陣,都不一定會贏。”

  “還是你好。”岑吟道,“你還算是頭好狼。”

  “……這真的不是在罵我?”

  “當然不是。”

  蕭無常心花怒放,高興得險些把書掉在岑吟頭上。

  “當然還是家裏的好。外麵的太野。”他得意道,“你得多見見世麵,才會發現我才是上上之人。”

  “中平吧。”岑吟算了一下,“離上上還差些。”

  “那不許枕了。”

  “就枕。”

  他腿上肌肉結實,枕著十分舒服。不一會她就困了,有些昏昏欲睡。

  意識模糊間,她越發覺得,這個人真的很好。雖以為隻是慢慢熟絡起來,但仔細想想,大約這才是所謂的緣分使然。

  在他身邊,安心有,猜疑也有,諸般情感,卻唯獨沒有懼意。他不是個會讓人害怕之人。

  但岑吟卻無論如何,也不想再獨自去見源風燭。

  他像個深淵一樣,有些令人恐懼。

  *********

  “陽間有喜亡人避,陰司嫁女三更雨。”

  鬼哭聲響起,又驟然止歇,如躲避一般無聲無息。

  枉死郡中,斷魂橋上,一隊迎親花轎吹拉彈唱,送著新娘出嫁。那嗩呐聲淒涼刺耳,送親隊陰森冰冷,往來之人皆無笑意,好像不是辦喜事,而是白事。

  夜色幽怨,無星無月。橋上以瓦做棚,懸著許多紅燈籠,一盞一盞忽明忽暗。

  那橋極大,不知是什麽石料所製,濕冷陰寒。橋下有水,源出地府,橋上望柱頂雕刻著許多神獸小鬼,如蒲團一般大小。那隊花轎自東而來,朝西而去,飄飄蕩蕩,不見蹤影。

  “唉。”

  一個身量瘦削的黑衣男子雙手托腮,如猴子般坐在一根望柱頂上。他弓著背,撇著嘴,麵色森寒,臉頰兩側的肉都快被他推到眼睛上了。

  那人頭頂上還戴著萬年不摘的無常帽,地獄封門四個紅字在燈籠下若隱若現。

  “怎麽?”似是聽到他在歎氣,一個白影在橋頭冷笑,“還在為她刺了你一劍的事唉聲歎氣?這都幾天了,你也不歇歇。”

  “你懂乜嘢。”那封魂使沒好氣道,“滾開啦,死衰仔。”

  橋下有小鬼來送公文。白刹接過,稍作批注後又遞給小鬼,揮手讓它離開去辦。

  隨後他轉身朝橋上走去。

  “省省心吧。”他對黑封冷冷道,“人家對你可沒什麽興趣。刺一劍又怎樣?你又死不了。”

  “衰佬,舌脷唔好就剪掉,”黑封斜著眼惡狠狠地瞪他,“我唔好聽你講,惡靈給我退散!”

  白刹抱住手臂,看好戲一般盯著他看。這時橋下飄來一隻小鬼,畏畏縮縮地朝他們看著,跪在了地上。

  “小的給封魂使請安……”那小鬼囁嚅道。

  “咩事啊?講。”黑封哭喪著臉道。

  “回封魂使……二殿王有情……”

  “二殿王?”黑封放下了手,“你係說厲溫?”

  “放尊敬些。”白刹在一旁道。

  “係。”黑封喪著臉道,“唔知二殿王找我咩事?”

  “小的也不知……隻說讓您盡快去一趟……”

  黑封歎了口氣,翻身從望柱上落下,輕盈地立在了橋上。

  “隻叫我一個?”他說著,拇指指向白刹,“呢衰佬冇叫?”

  “叫……叫了……”

  “叫了你唔把話講明!”黑封大怒,上去就是一腳,“臭魚蝦!你點唔去死!”

  他把那鬼踹翻在地,氣勢洶洶地朝閻羅二殿而去。白刹緩步跟在他身後,來到殿外時,卻被一隊持戟的鬼差攔住了去路。

  “你們搞乜嘢啊!我係請來的!”黑封抓著那長戟怒道,“同你們二殿王嘅啦!”

  白刹冷著臉看戲,也不催也不急。黑封自己爭執了半天,見他毫無反應,更不高興了。

  “你睇乜啊,幫忙啦!”

  “急什麽。時候到了,自然請你進去。”

  黑封正欲發火,忽然那隊鬼差驀地收兵,竟讓出路來,不再攔他。殿門大開,請他們入內。

  他們來這麽一出,反而把黑封弄得警惕起來,也不再吵嚷,轉而小心地朝殿內走去。一路上暢通無阻,走著走著,便來到了二殿王門外。

  殿中火光幽暗,鬼氣森森。兩旁列著越多鬼將與判官,持刀的持刀,持芴的持芴,皆平視前方,目不斜視。屋子中間掛著竹簾,掌權者坐在屋內,隔著簾子,與在場之人傳話。

  “見過殿王。”兩魂使對他行禮道,“不知傳我等過來,有何要事?”

  那殿王沒有做聲,卻有一書生掀開簾子,滿麵笑容地走上前來。

  黑封一見他,微微挑眉,顯然知道他是何人。

  “你怎麽在這?”

  “無事不登三寶殿,自然是有事啟奏。”那書生笑道,“二殿王說了,這事情非比尋常,要指派你來做。”

  “咩事?”

  那書生近前,湊近他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話。

  黑封聽罷,眼珠動了一下,卻忽然勾起了嘴角。

  “好啊。”他低聲說著,抬手抱拳,“屬下,定不辱命。”

  殿內安靜如舊,無一人做聲。那些鬼將判官仍是一動不動地站著,好似隻是一尊尊石雕。

  *********

  扶桑郡城內,金蝶漫天,與夜色下飛舞在城樓之中,遠遠看去,竟像是螢火之蟲,星星點點,如金色海浪般翻湧在這偌大城池之中。

  小扶桑內,離竹取長街不遠處,有一座高樓拔地而聳。樓頂上站著一個僧人,一手撚著佛珠,一手持著轉經筒,於那高處俯瞰著整座扶桑郡。

  許多金蝶在他身邊飛舞,追逐嬉戲,蝶羽擦過他那張悲天憫人的臉。那和尚注視了片刻,將雙手合十,一雙鈷藍的眼睛遠遠眺望著,盯住了大扶桑中那座七層塔樓。

  “不祥之物。”

  他輕聲說著,將手一揮,身旁那些蝴蝶驟然升起火焰,盡數被焚燒殆盡。

  *********

  狂隨柳絮有時見,飛入梨花無處尋。